宣德帝越听他说,脸色越暗:“那这香从炮制到运送,都是你一手操办的,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可知道?”
安二张着嘴,瞬间如被电亟一般,脑中闪过一片白光,愣在当场。
哪个环节?
这香从炮制开始,不是锁在柜中就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这几个月谨慎小心,可以肯定并无其他人接触过这香。
除了昨日运送到西苑的路上见过郑国公与靖安王,而当时靖安王根本没下马,也没近马车身,那么那时,郑国公!
他心念千转,后背冷汗愈重,想到当时郑国公的一言一行,浑身如打摆子一般抖个不停。
郑国公是故意的,他亲自现身,又表现得那么明显,是故意让自己知道是他出的手!
难道要招出郑国公?
他怎么敢!
宣德帝他尚且惹不起,更何况连宣德帝都要让上三分的郑国公!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证据!
当时郑国公走之后他还仔仔细细检查了这香一遍,分明没有问题,鬼知道那麝香是什么时候跑进去的!
且此时若攀咬出郑国公来,非但不能洗清自己冤屈不说,还要受到来自郑国公那方的打击,他们敢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必定还有后招!
后招会是什么?
他只觉站上孤岛,四面深渊,走投无路!
他渐渐有些明白,郑国公就是笃定自己不敢招认,故意亲自出手,让自己明着背下这个黑锅!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眼珠子乱转,一眼看见龙凤榻下,冷面端坐的平远王。
难道问题出在这里?
安家只是刚刚与平远王结亲而已,郑国公就迫不及待将自己打了下来?
大哥说的对,这浑水真不好淌啊!
若他招出郑国公,又没有证据证明麝香是他加的,那皇上是愿意信他还是信郑国公?
是愿意让他背锅还是命人清查郑国公?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
他颓然跌坐在地,只觉大势已去,这是好大一口明晃晃的黑锅,还得自己主动去背起来!
可还有其他别的办法么?他实在是想不出来。
他颤抖着匍匐在地,朝宣德帝道:“回皇上,臣也不知何处出了差错。”
宣德帝颇不满:“既是你监管之事,为何还支支吾吾言语不清?”
皇后也在一旁神色肃然道:“安院使素来稳重细心,怎的这次出这么大的事,你堂堂院使竟推说不知道呢?难道是忙着嫡长女结亲之事,疏忽了皇上的差事?”
北面殿上的平远王听见牵扯到自己,眼皮一跳,抬眼看了看垂眼静坐的贤妃,后者面庞波澜不惊。
☆、第133章 殿上斗法
宣德帝眉毛皱了皱,他也知道二儿子要纳安家嫡长女为侧妃之事。
他是愿意看见安家上平远王这条船的,若平远王能与周家制衡,也是他所愿。
可此时皇后扯出这事,明摆着暗示安二身后有平远王甚至贤妃的指示,那这事儿就不好查了!
他心中的失子之痛被翻涌而来的窝囊憋屈之气取代!
周家还真以为这龙椅是他们扶着他坐上去的,如今还拿他来做刀对付宋琰和安家!
他可不是他们的扯线木偶!
宣德帝在殿上来回踱步,生生将心头的怨气压下去。
这还不到与周家翻脸的时候,京中最重要的两大兵力,神机营与神枢营都在周家手头,他只有一个影卫,若真撕破脸,只有他吃亏的份儿。
而眼前证据确凿,麝香出现在安二监管所制的金猊玉兔之中,就算他身为皇帝,也没法再细查下去。
真个儿要查,恐怕线索会对平远王与贤妃更加不利!
瘫倒在地的安二老爷此时已完全不知所措,如冬月里的鹌鹑一般瑟缩成一团,原来他们不仅仅是想打击自己!
他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后招是什么,若他扯出郑国公,郑国公定会反咬平远王!
他嘴唇哆哆嗦嗦碰来碰去,却开口说不出一个字,哪边他都得罪不起!
跪在殿下的安大老爷比他更早一步想通其中关节,看此情形,二弟怕是落入周家的算计中了。
此事不能闹大,为今之计,只能安家抗下这个锅。
皇后与贤妃之争,太子与平远王之争,皇上不会看不明白,就算今日惩戒了安家,来日也会有所补偿!
他忙往前躬身小跑几步,跪到宣德帝殿下,叩头道:“皇上,今日之事,安院使难辞其咎,不管那麝香从何而来,都是罪臣安怀松监管不严所致!臣为兄长,教导不严,亦难逃罪责,愿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安二老爷见大哥主动请罪,恍然明白过来他的意图。
此时背锅才是唯一的出路,忙也匍匐叩地:“是,都是臣的过错,请皇上治罪!”
宣德帝暗中叹口气,这安家兄弟还不蠢。
这事儿若查下去,只怕周家与宋琰都要牵扯进来,万一周家搬出个什么明面上的证据,他也护不住宋琰。
事到如今,庄嫔之事只能作罢,心中虽气难平,面上却沉声道:“既如此,就治你失察之罪。”
“皇上!”皇后娘娘在一旁抬起袖子沾了沾眼角,义愤填膺哽咽着道:
“宫中好不容易再添龙子,却无端端遇到这等劫难,若说天灾也就罢了,可这分明是人祸,怎能不将那罪魁祸首找出来呢?”
安二刚呼出来的一口气又活生生堵回去。
皇后娘娘是不拉平远王下水不罢休啊!
宣德帝见她当着百官群臣的面打断自己的话,又不依不挠继续将火往宋琰那处引,心中恨意汹涌,周家是越来越放肆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皇后所见,要如何处理?”
周皇后凤目一挑,垮着方脸道:“当然要查查安院使背后的主使人是谁!既然安院使全程监管,这麝香又出现得莫名其妙,那定是监守自盗了!”
安二慌得直叩头,将那汉白玉地砖砸得“咚咚”作响,涕泪横流,就差尿在裤子里。
“皇上!罪臣安怀松绝对没有监守自盗,身后更无人主使!还望皇上明察!”
“皇上。”郑国公苍老沙哑的声音此时响起,今日的事情俱在他控制之中,除了庄嫔这胎落得比他计划中还快还干脆利落。
他早已料到,宣德帝若是见和平远王有关,必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会让此事牵连到平远王身上。
他毕竟还是最爱这个二儿子,更何况现在这个平远王,隐隐有与周家打擂台之意。
不过,他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平远王,即使不能扼住平远王的咽喉,也能破了他与安家的事儿,断他一臂。
让安家落罪,让安家嫡长女戴罪和亲,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本是坐在案几之后,此时起身来到殿前,跪下双手抱拳道:
“戕害龙子乃是诛家灭族的死罪,即使安院使是失察之责,也难逃活罪,否则难以慰藉庄嫔慰藉龙子慰藉皇上失子之心啊!”
宣德帝见他们父女俩一唱一和,强压住不满,平静接过话头道:“国公爷言之有理,宣,革除安怀松调香院院使之职,罚俸两年,闭门思过。”
安二老爷又大喘一口气,还好还好,这等惩罚,甚轻!
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完,郑国公的声音又响起:“皇上仁慈!可若无刑法加身,只怕难平庄嫔心意,不若再加上杖刑三十,施以小惩,以儆效尤。”
杖刑三十!
安怀松在心中怒骂:老狐狸!
那行刑之人中只要有两个是周家的人,他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这不是变个法儿逼他牵出平远王吗?
此时殿下群臣眼见庄嫔落胎变成了皇上与郑国公斗法,都各揣着心思琢磨起来。
是帮哪边呢?还是不沾身呢?
“皇上,臣以为,郑国公言之有理!安院使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他而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刑三十已是皇恩浩荡!”
带头站在郑国公这边的乃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张时林张阁老。
他是朝中唯一的两朝元老,宣德帝登基时,靠着捐出七成财产才躲过一劫。
宣德帝见他年老体衰,在文士之中又颇有影响,为安抚那波旧臣,便让他留在了内阁之中。
他头发胡子俱已花白,佝偻着脊背,弯腰伏在殿上。
他一带头,又有几名臣子出列,纷纷力赞皇上与郑国公仁慈。
宣德帝强撑的面色有些阴沉下去。
程铨程阁老此时出列跪地道:“皇上,以老臣之见,安院使也是受这无妄之灾。与其一味惩罚,不如让他戴罪立功,查出这幕后真正黑手,才能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那真正歹毒之人。”
宣德帝稍松一口气,关键时刻,还是这程铨靠得住。
既顺着郑国公说了要查,但是又不立刻查,给了宣德帝面子,又给了他缓冲的时间。
另一把颇为年轻的声音响起:“皇上圣明,这杖刑三十,别说安院使,就是我这样的青壮之士怕都熬不住,一不小心,命就没了。以臣愚见,程阁老的提议倒是不错。”
众人讶异看去,说话的竟是从不参与朝政之事的卫国公府世子汪昱。
卫国公已闭关修道多年,老卫国公年迈体衰,早已足不出户,是以卫国公府中,只有这位世子前来参加花朝宴。
他的几句话听起来不似朝堂奏对,倒多了几分熟人之间的劝谏,又毫无不恭之处,倒是颇贴合他的身份。
郑国公也抬起眼往汪昱处扫了扫,这人从不参与政事,怎么今日竟帮起安家说话来了。
☆、第134章 主动请缨
汪昱说完,又有几名程阁老的门生御史出列,附和他的奏议。
郑国公不待皇上开口,继续一抱拳,语气带着不满:“皇上,可现在罪责未明,安院使若真是监守自盗,又如何能担起查案之责?”
“启禀皇上。”一个清冷果断的声音响起。
灵芝抬眼看去,见是许振。
他身为右佥都御史,又是皇上宠臣,一开口,其他诸人都静下来。。
他越过众人,叩拜于地:“臣以为,此事如今可一分为二。其一,查真正凶手,可交由大理寺或刑部着手,安院使身处其中,为避嫌,最好不沾此事。”
“其二,如皇上所言,安院使难逃失察之责。但这责任归咎于“用心”二字上,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他言语清晰,有的放矢,说得皇上与郑国公都凝神朝他看来。
“照安院使以往功绩来看,驱疫药香与这金猊玉兔,皆乃调香院所制,可看出其人才能出众,忠心有嘉,用之乃皇上之福。”
安二老爷提着一颗心,听他这么说,心头大叫菩萨保佑。
郑国公则半眯起眼,许振与太子一向交好,这次是准备帮平远王么?
谁知许振话头一转,又道:“但前功难抵此过,安院使终究还得受罚,罚轻了,难以平众口;罚重了,难免让皇上蒙了暴虐污名。因此,程阁老的将功抵过,臣以为不错。”
他一席话弯弯绕绕,将众人都绕晕了,又说不能让安院使查凶手,又说要他将功抵过。
搞半天却是谁也没得罪,当下都竖起耳朵静心听着,看他究竟要说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只听许振继续道:“眼下就有个立功的好机会。京中迟迟未能选出前往楼鄯的和亲贵女,安家嫡长女文秀娴雅,端庄得体,芳龄适宜。不若趁此机会,戴罪立功,代表我大周前往楼鄯和亲交好。安家出了个安邦友邻的功臣,便可将这失察之罪抵过了。”
宋琰想纳毓芝的事还只安家知道,因此这话在旁人听来,自然是帮着安家的。
安家嫡长女嫁不出去了,送去和亲,还能抵过,岂不是正好?
灵芝却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耳朵。
安家嫡长女!毓芝!
这一世,怎么变成让毓芝前去楼鄯和亲了?
而最惊魂的,莫过于此时跪伏在地的安毓芝。
许振的话如一柄箭突然破空而来刺在她心上!
她不要去和亲,她不想去楼鄯,不想离开安家离开京师孤身去那西域蛮荒之地!
她惶恐地抬起头来,看着前方面目模糊的皇上与跪地不语的父亲,却不敢动弹,只默默将指甲折断在面前的大理石地砖上,丝毫感觉不到那钻心之疼。
宣德帝听了这番话,则打心眼快慰起来。
许家这小子果然没辜负自己对他的恩宠,此番话既让郑国公与程铨之间和缓下来,又将查案的主动权交到自己手中,又解决了对安家的处罚问题,还顺带定下个楼鄯和亲贵女。
他龙颜大悦,频频点头:“许卿言之有理!”
程铨自然不再说话。
郑国公则和皇后诧异地对视一眼,这小子还真神,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本来郑国公的意思是想先逼安家一把,最后再抬出让安毓芝和亲楼鄯这个事儿,就让安家不得不应承下来。
如此一来,安家与平远王的联盟自解,又以庄嫔之事敲打了安家要送灵芝入宫的念头。
这就是郑国公的一石三鸟!
只是他没想到,帮他们说出这番话的,竟然是许振这小子。
郑国公捻着胸前长须微微笑道:“许御史这番话颇有见地,老臣佩服,不如就请皇上按许御史所奏,选安家嫡长女和亲,以抵此过。”
安二老爷已经被殿上的剑弩拔张磨得喘不过气,此刻见是这个结局,心头大松一口气。
可毓芝,毕竟是自个儿亲骨肉,要送去西疆,想想也有些心疼,何况平远王那儿怎么交代!
他看了看安大老爷一眼。
安大老爷也早已是一头汗,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花朝宴,安家竟生生成为两方角力的磨心。
好在有惊无险!
他朝看过来的安二老爷轻轻颔首,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安二老爷这才抬起身子,一揖到地,正准备开口谢恩,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
“皇上!民女愿代父谢罪立功,前往楼鄯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