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从心上剜肉。
落地窗外月季茉莉开得一团一团,在风中摇晃,晃落了一地的影子。
沈泽抬起头,看向顾远川,道:“——她前途无量,可我能力不够,只能把她的个人作品集做成这模样。”
“这是申请艺术类院校用的……”沈泽自嘲地笑了起来:“大概算是里面最丑的作品集了吧。”
顾远川翻了翻手上的那本东西,漠然地问:“这是你亲手做的?”
沈泽点了点头,麻木地说:“对。”
“——是挺难看的。”顾远川扬了扬手里的作品集,嘲弄道,“沈泽,你痛恨我替我女儿做决定——可今天终于你也犯了这个错,你心里是什么想法?”
沈泽诚实地说:“……她会很讨厌我。”
顾远川冷冷道:“但和我无关。你自己去和她沟通。”
顾远川又顿了顿,突然垮了一般,喃喃自语道:“——真戏剧化……真戏剧化啊。”
沈泽吃惊地抬头望向顾远川,他刚刚的喃喃自语太过崩溃,可当沈泽抬起头看去时,顾远川的外壳却又恢复了无懈可击。沈泽瞬间以为刚刚那句‘真戏剧化’是自己的错觉。
顾远川对他伸出一只冰冷而理智的手,眼神漠然地道:“——把Portfolio的电子档给我。”
星巴克里磨咖啡的香气馥郁而甜蜜,夕阳洒在了长街上。
顾远川走后,沈泽在那位置上坐了很久,他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疼痛了,尽管T恤下的后背还是纵横交错的伤痕,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但是,他想,这总归是一件对的事。
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喜欢一条小狗,但你不能爱上它;你可以爱上一个璀璨的人,却不能将那个璀璨夺目的人关在笼子里。
沈泽起身去点了杯冰美式,打算喝完就回校上自习,却突然被吧台上摆着的一本小诗集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本很老的书,九十年代的出版物,线装,封面褪了色,整本书都皱皱巴巴的。
给他做咖啡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边铲冰,说:“我今天在旧货市场淘的,挺老的把?但我翻了翻,很喜欢里面的内容和意象,只要一块钱……”
沈泽嗯了一声,却莫名地觉得那本诗集非常眼熟,像是和他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个年代很多诗人都没有下文了,毕竟诗人也要吃饭,那时候的稿酬也实在是微薄……”那人将诗集递给他,笑着说,“不过我翻了几页,是个很有灵性的人。小哥你看看?”
沈泽沉吟一声,将那本诗集捞了过来,封面上是三个朴素的、褪了色的宋体字:
《远川诗》。
扉页印了一行序,非常朴素——诗人顾川,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朱老,时年二十三。
第71章
下午夕阳红胜火,他们的小区里的月季绽开花苞,春末夏初的小文化街上有流浪歌手在弹吉他,吉他声温柔地穿过山岳和海洋。
顾关山在家吃完了钟点工留的晚饭,灌了一保温杯的咖啡,收拾了书包出去上自习。
她走了没几步,经过小花坛时,沈泽斜着背着个书包,迎面走了过来。
沈泽看见顾关山,整个人都愣了一愣。
顾关山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问:“怎么啦?是回家吃晚饭吗?”
顾关山那天晚上心情还算不错——画室也不再是早先那几个月诸事不顺的模样,她现在所在的高级班的氛围比中级班好了许多,学生们都有点神神叨叨,却是好的方面。她虽然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进步,但脱离了给了她最可怕压力的班级之后,顾关山连饭都能多吃两口了。
她拉了拉书包的肩带,望向沈泽——这人最近的表情有点沉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在这样的下午,阳光如此温暖,是多么适合强吻沈泽一口啊。
沈泽哑着嗓子,不怎么自然地道:“……嗯,算是吧。”
顾关山笑了起来,想把沈泽骗去角落里亲一亲,干脆调戏他也行,她甜甜地喊道:“沈泽——”
沈泽却打断了她:“顾关山,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顾关山:“……诶?”
沈泽坐在长凳上,顾关山奇怪地捧着沈泽刚买的热饮料,长凳上放着他们两个人的书包,路灯在夕阳中温柔地亮了起来,夜幕将至。
顾关山懵懵地捏着暖暖的奶茶杯子,问:“……怎、怎么了吗?”
沈泽沉默了很久,对顾关山道:“我想了很久,准备送给你一件礼物。”
顾关山一呆:“啊……礼物?你怎么给个礼物都弄出一副要和我打一架的样子?”
沈泽自然没想和她打一架,他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本雪白的印刷物,装订整齐,选纸得当,150克哑粉纸彩印——非常讨巧,然而排版捉急,审美极为直男。
顾关山看着那本奇奇怪怪的东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关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应该不是你少女心大发整理的什么‘我们从第一次认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吧?”
沈泽看了顾关山一眼,顾关山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他。
沈泽淡淡道:“是你的作品集。”
顾关山眼睛一亮:“哇!沈泽你居然会给我整理这种东西!拿来我要看,今晚我要拍照发微博——”
沈泽:“——给你申请学校用的。”
顾关山:“……”
她没反应过来,呆呆问沈泽:“申请什么学校啊?上大学要作品集做什么?”
沈泽平静地看着她,顾关山终究是个聪明人,在那眼神里,她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她突然哆嗦起来,眼眶有些发红:“……沈、沈泽,你是什么意思?”
沈泽顿了顿,沙哑道:“……我是什么意思,你其实明白。”
顾关山被他那种冰冷的态度激得一颤,眼眶都红了,哆哆嗦嗦道:“沈——沈泽,可我从来没想过把你一个人丢在国内,我连……提都没提过……”
沈泽闭了闭眼,说:“我知道。”
“你……”顾关山眼泪都要出来了,语气里带着哽咽,拽着沈泽的衣袖道:“沈泽,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有多重要吗,我不会背——”
沈泽看着顾关山,替她说完:“——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的。”
他说完那句话的那一瞬间,只觉得万箭穿心。
顾关山拽着他的衣袖,眼底尽是水光,沈泽只觉得自己是个纯种的混蛋。
——我发过誓,不让她哭的,沈泽心想。
沈泽心一横,道:“——你就当我背叛了你吧。”
顾关山坐在长椅上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夕阳下山,路灯将月季花枝投在地上,风吹了一地的影子。
夏夜静谧,天地间是座钢筋水泥的、灯火通明的城市。
沈泽就坐在她的身边,十七岁的姑娘呆了很久,然后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儿,哭了起来。
沈泽那一瞬间就破功了,并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沙哑地哄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关山无声地大哭,眼泪水吧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泽急了:“我要是有半分二心,我当一辈子处男!我、我的意思是我要放你……不对,我要……”
沈泽越解释越黑,顾关山金豆子一滴滴地往下掉,一句话也不说,沈泽知道这下自己捅了马蜂窝,顾关山一哭,他就想跪下。
沈泽说:“我——顾关山——”
他沙哑道:“我是……想着,你那么好……”
顾关山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眼泪,看着他喃喃道:“……你说我那么好。可是你都不要我了呀。”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助,甚至崩溃,沈泽那一瞬间心都碎成了碎片,哆嗦着问:“我哪有不要你?”
顾关山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到膝盖上,一句话都不说。
沈泽缴械投降,伸手将顾关山搂在了怀里,沙哑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顾关山强硬地挣脱了他的怀抱,她眼眶通红地看着沈泽,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就开始揍沈泽。
沈泽一动也不动,任由顾关山用拳头揍他,她是真的揍——不是那种小打小闹、挥挥小拳头的打法——她拳头握得死紧,捣在沈泽的身上,手劲不大,打人却非常的疼。
沈泽咬着牙道:“你……你打人竟然还挺疼的……”
顾关山动手起来毫无章法,一看就从来没有动过武,胡乱地揍,逮哪儿揍哪儿,她含着眼泪将沈泽压在长凳上——那其实是个非常暧昧的姿势——如果不是顾关山正在揍人的话。
飞蛾飞过路灯,沈泽疼得倒抽一口气:“我——我不忍心让你因为我未来受阻,我哪里不要你了!我就想让你无怨无悔,想让你一切都顺顺利利,让你别在不适合你的地方痛苦地生活,我——我受不了你哭……”
顾关山情绪几乎崩溃,语无伦次地骂他:“沈泽你滚蛋吧我不要再看到你了,我不要你了,你自己抱着你的大学过吧,我就算不出国我都不要你了——”
沈泽心如刀割,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也疼着,像是他十二三岁时每个夜晚,骨缝钻出的的生长痛。
生长痛,十二三岁的沈泽疼完,个子长到了一米八五;十八岁的沈泽疼完,长成了一个男人。
“我想放你走。”
他沙哑地说:“——我想,看你走得更远,而不是被束缚在我身边。”
顾关山怔住了,夜幕温柔地降临大地,她压在沈泽身上,萤火虫穿过盛夏的花叶。
沈泽眼眶都是红的,哑着道:“……去吧,去吧,顾关山,算我……算我求你。”
我会后悔的,沈泽想,但是他说不出别的话——难道要把她留下吗?沈泽几乎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气,但他是个男人。
他抱住了顾关山的腰,那姿势对十七八的女孩子来说有点过于亲昵了,水珠掉进沈泽的脖子里,下一秒,沈泽被顾关山摁在了凳子上头。
沈泽痛苦地说:“我真的……”
——然后顾关山掉着眼泪,哆嗦着亲吻了沈泽的嘴唇。
她的代表作品集掉在了地上,沈泽伸手将它够了回来,圈住顾关山的腰,然后闭上眼睛和它的姑娘专心接吻。月出于东山之上,吉他穿过他们花团锦簇的小区。
顾关山吻技非常糟糕,还会咬人,沈泽没教好她,但他太疼这个姑娘了,一切都顺着她亲。
女孩的唇微分开些许,朦胧地看着沈泽,她的身后是一轮明亮的月亮和山茶花。
沈泽那一瞬间就动了情:“顾关山——”
他没有说下去。
……我真的太爱你了,沈泽想。
他们如果是宇航员,哪怕是在宇宙星辰的尽头,他们都会拥抱;他们如果是冒险者,哪怕是在最陌生的天涯海角,他们都会接吻——最好是沈泽亲她,顾关山的吻技实在是太烂了,沈泽动情地想。
高考小长假结束的那天傍晚,沈泽背了自己的包,去学校上晚自习。
他那时候已经很久没打过什么桌球,也很久没翘过课了,只有中午午休的时候实在是手痒会去打场篮球,塌下心好好学习,他从自己的柜子里将自己的书尽数拽了出来,又堆在了自己的桌子上,教室里一团糟——他们教室里还残留着高考中考的痕迹。
高二六班教室里是5×6的标准考场格局,桌底下掉着几团卫生纸——大概是考完了英语的考生留下的,风湿漉漉的,泛着雾白,哗地吹过他们的教室。
他看了看顾关山的位置,那位置上空空荡荡的。
沈泽奇怪地问:“她今晚不来吗?”
丁芳芳:“不知道,但是她今天听起来有点忙,好像定了一件事情。”
“沈泽,”丁芳芳伸了个懒腰:“要打起精神来了,现在高三走了——”
丁芳芳从眼镜后,锐利地看向沈泽:“——我们就是高三。”
李西闻言嗤地笑了一声,说:“距离我们的高考还有364天。”
丁芳芳闻言愣了愣:“高中过得可真快啊……”
“是啊,就好像昨天还挤在一个小破军区里军训呢,六到十二连一起统称二营,一起拉练唱歌,踢正步……顾关山是唯一一个怎么走都顺拐的废物。”徐雨点怀念地笑道:“那时候大家还以为高考远在天边呢,这下倒计时都跑到我们面前来了。”
沈泽一笑:“六连那个休息的时候被教官拉出来单独踢正步的人就是她?”
徐雨点吃了一惊:“你连这都记得?”
沈泽随口道:“当然记得,顺拐么,看起来特别好笑,我们班当时还有人打听那顺拐姑娘的联系方——”
沈泽话都没说完,反应了过来,起身就朝外走……
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