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晚点和你说,”沈泽声音仍是熟悉的,声音却里有种散不去的焦虑。
“快睡觉,你那边都快一点了。”他说。
千禧公园中阳光明媚,云门下满是拍照的游客,巨大的银豆足有九米高,宏伟至极却又带着一种晶亮的轻巧,光亮镜面映着整个芝加哥,映着蔚蓝天空和来来往往的行人。
顾关山帽子遮着大半张脸,坐在芝加哥云门的角落里,和她的同学凯瑟琳一起写生。
凯瑟琳是学建筑的,素描本上满是刀削斧凿的线条,她画完,用冷灰03色的马克笔打着精确的阴影。
顾关山则走着神,以一支铅笔将那群游客从左画到右,那些人里有围着头巾抱着孩子的黑人妇女,有穿着足球袜跑来跑去的白人孩子,还有穿着吊带衫的红发女孩,穿着西装来散步的白领。
顾关山三分钟画一个,只抓神韵,每个人的形态都潦草又浪漫。
凯瑟琳看了看顾关山的画面,那上头的人眉宇之间仿佛都各有各的故事,她轻声道:“……人活在世上不易。”
顾关山浅淡地笑了笑:“是呀。”
“我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画人。”顾关山咬牙切齿道,“比方说我上次以一个拼写之差,作业拿了B,我就来这里画了一个下午。”
凯瑟琳:“……”
凯瑟琳停顿了一下,复杂地问:“可上周的那个presentation你拿的是A吧?这次是因为什么?”
“……今天啊。”顾关山沉默了一下,“今天啊。”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看,好笑道:“我已经异国恋了两年多了,和他的分离,也已经将近三年了。”
凯瑟琳一愣:“你男朋友?”
顾关山点了点头:“……我以前从来不觉得太难受的。无论怎样,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我们相隔万里——”
“——我都觉得他无处不在。”
顾关山喃喃道:“……可我最近觉得,异国恋,好脆弱啊。”
凯瑟琳:“嗯?”
顾关山没有说话,只低头翻了一页素描本,在空白的纸上继续画人,她画了一会儿,重重地抽了口气,在芝加哥的阳光里憋住了眼泪。
沈泽坐在宿舍的凳子上,在长夜里拿起手机,刚和董天祥打完电话,气得浑身发抖,看着屏幕道:“……这什么几把玩意儿……”
岑明杰叹了口气:“有些人可以一起共事,却不能一起行事,而且我老早就觉得姓董的身上官僚气息太重,一起做不得,我当时还劝过你。”
沈泽喝了一口水,道:“他刚刚问我,第一轮投资这么难拉,能不能让我去说动我爸。”
岑明杰:“……”
高岩正躺在床上用iPad翻《The Economist》,一边翻一边道:“沈泽,我觉得你趁早退,就当两个学期积累了社会经验。说实话,我觉得他点子还可以,但是没好到那个地步……”
沈泽想了想,忍着怒火道:“……他的计划书基本是我写的。”
沈泽叹了口气:“我看他靠谱,觉得这个人办事还行,没想到最后都成了我的活儿,临到头了。”
“积累经验嘛。”岑明杰挠了挠头:“你这半年做的事情,以后拿去写到就业简历上,应该还挺好看的。国内的大学生创业本来就惨淡,你们做的又不是热点……”
沈泽苦笑一声,道:“但是我觉得这个项目没问题。”
岑明杰坐在上铺,抱着笔记本,沉思片刻,说:“再没问题,遇上一个执行能力不强的团队也是要完蛋。你以为这世上缺好点子?好点子是最不缺的,缺的是执行能力。”
岑明杰合上笔记本:“——我随口就能给你来几个,先来个小众一点的idea。我要做一个学术性的翻译软件,采用谷歌翻译的神经元翻译模式,和siri一样有自我纠错和不断进化的能力……我有预感绝对会大爆,至少正在看经济学人的高岩现在肯定需要。”
高岩划了一页杂志,表情极为痛苦:“老岑,你能不能真的去做一个?我这个月补助全投资给你。”
岑明杰一摊手,说:“看。这世上啥时候缺对新事物的市场需求了?”
沈泽:“……”
岑明杰说:“但是有没有可行性?我做得出来那种程序吗?”
沈泽揉了揉额头道:“这不一样。”
岑明杰叹了口气,又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说:“……随便你。”
沈泽说:“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那是在承认我是个弱者。”
“随便你。”岑明杰见劝不动,微一叹息,便转了话题道:“沈泽你最近不给你女朋友打电话了?”
沈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太忙了,再说了,我也不敢打电话。”
岑明杰:“啊?”
沈泽:“我从来没在她面前露过怯。”
他嘲道:“——也不敢露。”
沈泽望向夜空和星辰,望向窗外的拂柳,说:
“我只想她干干净净,开开心心的。至于别的,她不要沾。”
岑明杰愣了一会儿,轻声道:“沈泽,你是真的爱你那个女朋友。”
沈泽揉着眉心,疲惫一笑道:
“……我没告诉过她。”
对于一个正常的、没有心理疾病的二十岁女孩子而言,在一个万物发情的春季,周围别说同学了,是条狗都成双成对,而那个把她当宝贝宠的男朋友——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大忙人,任谁都受不了。
顾关山从不和沈泽提自己心里的疙瘩,沈泽也以为什么都没发生。
但顾关山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一角在溃烂,她开始频频去云门下写生,在那里画人,仿佛那些人面上的沧桑,能够抚平自己心里卷起的那一角似的。
那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从四月末开始,持续到了五月末的一天。
……
……
五月末,顾关山Final在即。
窗外雷霆划过,天地间犹如破了个洞,雨将白昼泼成黄昏,暴雨夹着雷鸣,冲刷着古旧的建筑物。
顾关山没带伞,掏出手机,意识到屏幕上仍是一条未读信息都没有。
她那一瞬间只觉得溃烂感溢上心头,沈泽已经连着十几个小时没有找她了,不知道在做什么,连一声最起码的报备不曾有过。顾关山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红,拿着手机的手指都有些发抖。
暴雨砸在地上,顾关山眼眶里满是眼泪,盯着屏幕,半晌颤着手指给他发消息。
“阿泽。”
只发了两个字,可那对顾关山而言,几乎是个求救信号了。
她的眼泪几乎滚出眼眶,心都在发颤,信息的不对等第一次让她如此难过,沈泽到底怎么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干脆出轨了?否则怎么解释这近一个月的不冷不淡?
沈爸沈妈知道吗?顾关山糊里糊涂地想,等国内天亮就打个电话问问——七点会不会有些早?八点呢?
手机却微微一震,熟悉的来消息提示‘咻’地划破雨声。
顾关山定睛一看。
沈泽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抬头。”
顾关山一怔。
第二条消息接踵而至。
“别哭,别哭。”他说:“……抬一下头,乖。”
顾关山一愣,红着眼眶,抬起了头,望向重重的、白茫茫的雨幕。
——图书馆之外,微微亮起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青年。
顾关山几乎以为那是个幻影,碰巧长得像沈泽。
可是怎么会是幻影呢,顾关山隔着重重冷雨都能嗅那种熟悉的气息。
那个青年人站在雨幕里头,站在异国他乡的路灯下,姿势一如多年前一中的那个运动会结束的、落雨的傍晚。
——一如那个路灯暖黄,沈泽傻子一般撑着伞在门口的路灯下等她等了一个多小时,为此浑身都淋得湿透了的,运动会结束的,高二的傍晚。
顾关山想起一中的白山墙。沈泽买来的馅饼,小超市里的可爱多,花影斑驳的墙,想起教室窗外的花和凛冽寒冬,想起星辰和天文塔,春雷落下天穹,雨归于大地。
——她想起想起黄昏和温粥,翻山越岭的风景,想起诗歌和春天,和在春天里摇摇摆摆走来的,那只绿色的小熊。
那只绿色的小熊在飞机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在倾盆暴雨中,对顾关山酸涩地说:
“关山。”
顾关山一听那熟悉的声音,站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门口,看着站在面前的沈泽,眼泪就无声无息地掉了出来。
她特别想去质问沈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憋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突然可以爆发,却塞在心里,连个突破之处都没有,只能掉出眼泪来。
沈泽一看顾关山哭,立刻就急了。
第100章
暮色四合,顾关山站在人来人往,位于大街上的图书馆门口。道路上的公交车冲过暴雨,溅起水花,她趴在沈泽肩膀上嚎啕大哭。
沈泽是忍不了顾关山掉眼泪的,何况嚎啕大哭。她一哭沈泽心都碎了。
她一哭,沈泽就将什么不如意,什么挫折,全都忘了,他只能不住地道歉,就差跪下来明志。
顾关山却一句话都不说,还恨恨地咬了他擦眼泪的手指头一口,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顾关山哭了许久,还抱着自己的书包,然后眼泪突然一停。
沈泽:“别……别生气啊,我就在这里,你随便想怎么揍就怎么揍。”
顾关山擦着眼泪,冷静地问:“我揍你做什么?”
沈泽立即喊道:“你掐我也行!!”
顾关山已经许久没说中文,中文口语不甚利索,哭完了,带着一股软萌的鼻音和生涩,认真地问:“沈泽,五月末了,你的期末考试怎么办?”
沈泽:“……”
顾关山不赞同地看着他。
沈泽只得道:“我第一场考试在六月中旬,这几个星期先请了病假。”
顾关山掐着手指算了算,理智地说:“我还有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带你回家。”
沈泽抬起头,乖乖地看着顾关山。
她理智而克制地问:“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什么?”
沈泽回答:“那个项目。”
顾关山狐疑地问:“……不是女人?”
沈泽:“……”
沈泽严肃道:“没有女人!我这段时间说过话的两条腿的雌性不超过十个,如果把年龄限制在15~30岁,可能只有五个,如果限定品种为人类的话,可能只剩四个人了!”
顾关山:“……”
“所以……”沈泽蹭了蹭顾关山的鬓发,沙哑地问:“……你老公干干净净的,小关山带我回家吗?”
顾关山脸顿时有些发红,小声道:“……走、走吧。”
沈泽的那一个月,大概是人生中最丢脸的日子,而他见到顾关山之后,甚至还加上了窘迫二字。
他本来想招个TAXI,结果一打开钱包都把自己吓着了。在机场办手机卡,外加从机场打车过来——他在机场只以现金兑了二百美元,如今钱包里头,其中的一百美元不知所踪,不知掉在了哪里,钱夹里只有七十五美分。
姓沈的高富帅如今一掏钱包,发现除了五十几块人民币之外,美元只有小数点后的数字……
顾关山看着他抓狂地掏书包,憋着笑说:“走吧,我请你坐公交。”
沈泽:“……”
沈泽二十多年的人生,在自己妞面前从来没这么饥寒交迫过。——他竟然连个2.50$的公交车车票都掏不起,别说在路边的小店买把伞挡雨了。
顾关山也没带伞,沈泽就将自己的外套脱了,和顾关山一同顶着。他却又怕顾关山淋湿了,走了两步发现雨势不小,就把她紧紧揽在了胸口。
黄蒙蒙的雨覆盖天地,雨声将人交谈的声音都冲淡了。
顾关山挤在沈泽的风衣下,笑得眼睛弯弯,像两只小月牙儿。
沈泽十分尴尬:“……我明天去趟银行,这也太不像话了。”
顾关山却笑道:“沈泽,我养得起你。”
“放屁。”沈泽使劲儿捏了捏顾关山软软的腮帮:“你男人又不是巨婴。”
顾关山不喜欢被捏脸,于是她在上车时耀武扬威地投了$2.50。
沈泽:“……”
车窗上满是水,看不分明外面,只能看到亮起的霓虹灯和路灯。
沈泽浑身湿透,挤在异国他乡,满是陌生人种的公交车上,冻得发了个抖。
顾关山小声询问:“来得这么急,衣服带够了吗?回去我给你烘一下……”
沈泽沉默了下,却没回答顾关山的提问,说:“——我上个学期参与的那个团队。”
顾关山一怔:“嗯?”
“那个团队的领头人是个傻逼。”沈泽苦笑了下:“我其实没打算告诉你的,但是我前几天和他分道扬镳之后,觉得太难受了,觉得自己真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一个人在宿舍实在是待不下去……就来了。”
顾关山睁大了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