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士登时嘻嘻笑着,鞠躬向十三福晋行礼问安:“十三爷可好?”
那边问安叙话,如玉则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如英。刚才张道士一口咬定,她们两人之中有一个必得贵婿,如英曾经有过得贵婿的机会,结果却擦肩而过,那这是不是说……
如英则带着钦羡的眼光望着姑母十三福晋。
旁边石大娘看着,便有些唏嘘,知道对方若是想着两个姐儿高嫁,自家儿子总有千好万好,终究是没戏。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眼前这个不靠谱的老道混说,将两个姐儿的终身胡说一顿。
张道士则继续与十三福晋胡吹,说:“京里的哥儿小道也见过不少,说实话在老道这里寄名挂号的也不在少数,既然附近心疼侄女儿,小道少不得帮着寻摸寻摸,定要为两个姐儿寻个合适的亲事才是,”他说着故意显摆,“福晋可听说过荣府有一位戴着玉的哥儿?”
石大娘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将王氏轻轻一推,说:“荣府亲眷在这儿——”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就转了过来。
王氏温柔和顺,即便朝外一站,也是微曲着颈项,低着头,面上露出腼腆的微笑。十三福晋见了这些没见过的亲友,当即赶上来相认,那头张道士从未得过荣府老太太的许可,给宝玉说亲,这会儿听见有荣府亲眷在,立时像是大牛皮被戳破了一般,退在一旁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十三福晋接着又听人介绍了石大娘,赶紧笑着说:“听说过姐姐的名头,真是久仰了!”
她真心“久仰”石大娘,因为知道石咏在她那位爷心里是个什么分量。石大娘却难免受宠若惊,看看身边忠勇伯府的几位,暗自猜想是因为家里这拨亲戚才得来了十三福晋的礼敬,压根儿没敢忘自家儿子身上想。
张道士被人晾在一旁,只安佳氏与他搭了两句话。待这边各人一一认过,众人一起往三清殿过去。在那里由张道士主持,焚香、祷祝、焚化青词,上章上表,告禀天地,保佑平安。1
接着女眷便往清虚观后游玩一回,除三清殿外,又将玉皇、老君、魁星……诸仙官之殿又观赏一番,便往斋堂过去用饭,之后再前往法堂之后的静室稍歇。
上午又是赶路,又是拜神的,如玉和如英都累了。在静室里一坐,如英将一只素缎面迎枕抱在怀里,闭上双眼,想要休息片刻。而如玉则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望着屋角定定出神。
她脑海里还回旋着“必得贵婿”的那件事。早先她也见安佳氏与这张道士比过眼色,心知这没准就是十三福晋所说的,故意离间她姐妹二人的说辞。只是如玉实在是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想这预言:若只有一人能得贵婿……
“夫人,老爷那边已经点头了么?”
不知如何,静室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如英如玉两个都是一震,如英睡意全无,如玉则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
声音稍许有点儿闷,姐妹俩听着,倒像是被什么捂住了似的,但听着像是继母安佳氏身边金嬷嬷的声音。
随即又是低沉的女声响起,但是有些听不清。如英立即将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姐姐不要出声。姐妹两人随即在这屋子里细细寻找。
少时如英发现诀窍,轻轻将贴在墙壁上的一层厚绒从板壁上揭去,只见板壁最下方,一根铜管从墙壁中露出,渐渐上升,在离地面大约两尺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黄铜管口。
“……老爷八成已经同意了。”揭去厚绒之后,那边的声音立即清晰起来,正是双胞胎的继母安佳氏的声音。
如英冲姐姐比个手势,给了个口型,如玉辨出是:“音管!”
老尚书马尔汉当年闲时教孙女,曾经提过这一件东西,说“隔墙有耳”,指的就是这个,有了这个,就如与在隔壁亲自听着一模一样。老尚书故世之后,如英却也还将这牢牢记着。
姐妹两人默默地坐下,肩并着肩,各自将一边耳朵凑近那只铜管口。安佳氏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过来:“两桩亲事,都对我们兆佳氏大有助益,我又是一心为两个侄女儿考虑,老爷不可能不同意。”
“是,是——”金嬷嬷在隔壁应道,“表少爷那样的人品与才学,老爷怎么可能不看重?”
双胞胎对视一眼。金嬷嬷提表少爷,她们都知道是什么人——她们的安佳氏大表哥哲彦,是她们生母亲兄弟的长子。安佳氏一家子生得都不错,哲彦固然是一表人才,可若说起学问么,嗯……
“倒是另外一位会麻烦些,”安佳氏施施然道,“德明大人虽然前程一片大好,可说来说去,到底是个续弦……”
音管这一头,双胞胎齐齐变了脸色。
“……德明的舅舅是继任广东巡抚,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若是能与德明家结亲,对老爷的前程只有好处,毕竟前后任要有些默契才好……”
双胞胎在这一头稍许明白了些,难怪父亲能同意这门续弦的亲事,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在里面,她们不得不佩服安佳氏想得“周到”。
如玉没有听说过旁的“德明”,只有一位姓卜勒察的,当年很有些狂名,据说是个少年才子,因此年纪轻轻就加官进爵,如今是御史还是六科给事中,如玉记不确切了,只能轻轻咬着唇,继续仔细听着。
“可是太太,德明大人前头那一位夫人,说是得了急病病逝的,可老奴在广东的时候曾听说她是被德明大人……误杀而死的……”
金嬷嬷的声音里满是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事儿说出来。
这一句,简直石破天惊,与这位能“误杀”发妻的男人相比,她们家那位“银样镴枪头”的表兄,简直算不得什么。
那边安佳氏却很沉着,悠悠地道:“所以我也在犹豫呢——”
如玉与如英对视一眼,听见隔壁在说,“我究竟将哪一个女儿嫁给德明好?”
安佳氏这话一说出口,如玉一震,却马上觉得如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她马上也反手回握过去,知道只有她们两人齐心了,才能一起向旁人求援,一起对付这样黑透了心肠的继母。
那边却说得明白,“嬷嬷,你身为奴婢,在广东能打听到的大户人家阴私,我们老爷却未必就能听到的。以德明的才气与前程,再加上他年纪甚轻,元配身后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这在老爷看来,未必不是一门好亲……”
如玉不得不承认,她这位小姨继母的确是个很有才的人,她的话语里天然有一种能说服旁人的力量,因为这个,家里老太太与她处得久了,就能信了她的邪,也因为这个,如玉只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手心渐渐渗出冷汗,甚至无论妹妹怎么拉她,她很难再握住妹妹的手。
“其实姐姐的两个闺女我都喜欢,若是这世上有两个哲彦我就根本不用愁了。可是为什么两个姐儿总是与我过不去呢……”
这时候不知是谁的耳坠子碰在铜管上,只听“铮”的一声,非常清晰。那边两位一起惊动了,安佳氏的声音在问:“谁?”
如英与如玉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她们就这样,要与继母撕破脸了?
随即只听门口有叩门声,是十三福晋的贴身丫鬟,过来请安佳氏主仆一起过去听戏的。十三福晋这般提早来请安佳氏,是听说安佳氏很会点戏,因此特为请她来点几处热闹喜庆的,也算是回馈一下这次“请戏”的忠勇伯府富察氏老太太。
如英如玉两个极为紧张,如英刷地一下,将原先那幅揭下来的厚绒又覆了回去,将边缘在板壁上按了按,那幅厚绒便自粘在板壁上,墙壁里埋着的听管再也不见踪影。
姐妹两人装作如无其事一般,如英继续抱着迎枕装睡,而如玉则恨不得将那只迎枕抢过来,让自己也装一装。
好在脚步声渐渐远去,时不时传来阵阵说笑,听起来安佳氏心情甚好,这时是兴致勃勃地去点戏了。
笔尖沾上明矾水,随即落在白纸上,明矾水无色,但是洇湿了纸面,究竟还是能让人看清字迹。
执笔人当是颇具才气,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一幅矾书已经写就。
“爷,您这真是神了,这笔迹与金鱼胡同那位的简直一模一样,用笔的走势,下笔的力道,无一不像……”
“可以了!”执笔人不耐烦地打断了手下的吹捧,随意吩咐,“等这‘矾书’干透了之后,该交给谁,心里有数么?”
对方答道:“清虚观那里已经在安排!”
执笔人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明儿个便是唯一的机会,到现在还在‘安排’……还能不能靠那么一点儿谱?”
“总之,这东西,明天要从十三福晋手里,教人眼睁睁地看着给递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打醮的基本流程出自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
第196章
清虚观里, 锣鼓敲得喧天,戏班的台柱子们已经候在戏台两侧, 一出酬神的大戏即将上演。富察氏老太太坐在戏台楼上, 她是主, 自然让着十三福晋等先点戏。
十三福晋早先与安佳氏齐佳氏打过招呼, 请她们二人各自点一处热闹喜庆的戏码,结果安佳氏与齐佳氏心有灵犀,安佳氏点了《满床笏》, 齐佳氏点了《打金枝》1, 十三福晋哭笑不得,只得自己又点一出《双官诰》, 赶紧将戏本子又递回给忠勇伯府的人手上。
富察氏老太太见都是热闹吉祥的戏码, 很是满意,益发觉得老尚书府的人行事周到, 相形之下, 她自己的长媳佟氏就不怎么靠谱。想到这里, 富察氏老太太难免又剜了佟氏一眼,佟氏反正心大,就当没看见。
少时戏班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女眷们都坐在一边楼上, 富察氏老太太年纪最长, 被其余人让了坐在最正中,旁边十三福晋与安佳氏左右坐了相陪,往后则是佟氏、齐佳氏、石大娘、王氏,双胞胎并伯府几个年轻的姐儿都坐在后面一排。
如玉与如英因为老尚书马尔汉的关系, 都很喜欢听戏。以前老尚书府养过自家小班,老尚书过世之后阖府治丧守孝,小班自然便散了。如今姐儿两个听起来,虽说戏码是极常见的,但有些词是新编。这戏班听说是南边上来的新班,从行头到唱腔,都透着些新鲜,因此双胞胎两个都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
一时戏台上便唱起《打金枝》,当暴躁的驸马碰上刁蛮的公主,台上便闹得不可开交。如英却凑到姐姐耳边,轻声说:“姐,你看那公主……”
如玉定睛,只见那公主扮相极美,透着娇憨,再仔细看,扮公主的花旦,身量苗条柔软,面上线条柔和,再透过那略有些欲盖弥彰的领口,似乎又见不到喉结。如玉便也悄悄地回:“难道真是女子?”
时下戏班子,女班极少,哪怕是男班中混有一两名女子唱旦角,也极为少见。因此如英小声感叹道:“真是不容易啊!”
可是如玉盯着那升平公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眼熟,再转脸看看妹妹如英,便有些微恼。
这时便听底下坐着的富察氏老太太问了一句:“这小公主扮得当真憨气,你们说说,她这面相怎么有些眼熟?”
旁人早已看出来了,只是不肯说。唯独坐在富察氏老太太身边的安佳氏笑着答了一句,说:“老太太,这可不就是我们府那对儿双生姐儿的模样?这世上的事儿也真是巧得没边儿了,两个姐儿生得一模一样,倒也罢了,谁想到竟还有第三个也生得这副模样,真真是奇了。”
旁人听了这话,都瞅瞅那公主,又回头望望如英如玉两个,随意都说甚像,就想将这事儿混过去。唯有十三福晋将安佳氏拉到一旁,正色道:“堂嫂,两个姐儿都是堂兄的亲闺女,又自小就在尚书府教养,金尊玉贵的人儿。嫂子是嫡母,将两个姐儿比戏子,您舍得,我们可舍不得。”
安佳氏当即紫涨了脸,当着十三福晋的面儿,她真是一个字都没法儿回。
早先她也曾瞬间顾虑到这些,但这一来是忠勇伯府的富察氏老太太提的话茬儿,又不是她先提起的,再者她确实深心里将这两个姐儿当了自己的私有之物,她才是双胞胎的嫡母,可以操控这两个姐儿,摆布她们的婚事,要她们好过便好过,要她们难堪便难堪……这边十三福晋却毫不客气地提出来,她就算是双胞胎的嫡母,也不能随意践踏双胞胎的名誉,用小姐妹俩去卖好换人情。若是这样,她们这些兆佳氏已经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可都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然而安佳氏心里却不服气,心想你这七姑奶奶算什么?
兆佳氏已经出门子的姑奶奶里,嫁得最好的是六姑奶奶伊都立夫人,和七姑奶奶十三福晋。然而伊都立夫人已经随夫去了山西任上,剩下十三福晋,丈夫到现在也只是个无爵阿哥,尊贵是尊贵了,可里子却是虚的,甚至还赶不上她丈夫穆尔泰,是个一省巡抚。
安佳氏被十三福晋这么兜头一通训,心里生出十二万分的不服气,嘴上却一个字也不说,生生将这股子气给忍下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十三福晋曾经明确表示,在老尚书府承嗣一事上她支持的是亲弟弟白柱,这令安佳氏更加不痛快,旁人不让她痛快,她就也一定要让旁人不痛快,把这一局找回来才行。
她们姑嫂这里在斗气,旁边石大娘已经又说了几句旁的,引得富察氏老太太分了神,早已不再纠结那升平公主像谁。
双胞胎坐在最后一排,如玉已经气得双肩直颤,眼里泪花几乎要迸出来。如英则去扶扶姐姐的肩膀,说:“没事儿的,那唱戏的小姑娘也是凭本事吃饭,你我除了出身,难道还能比她更厉害些么?你听她这一嗓子——”
下面戏台上升平公主又唱将起来:“我父王本是唐天子,我是龙生凤养,金枝玉叶,怎能与他们把头低……”那伶人嗓音清丽,表情俏皮,生生将个傲气的刁蛮公主演了个淋漓尽致。
如英听得大为赞叹,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一出风波。如玉在旁边没忍住,啐了一口,道:“你呀……也真是个心大的。这都能不当回事儿!”但是妹妹淡定,到底也教她冷静下来,只是一旦回想起刚才的事,还是难免微恼。
少时戏散去,两府女眷约定了明日再见。因天色不早,大家不再多谦让,各自等车往城中赶去。如英坐在车内,依旧改不了她的老习惯,将车帘揭开一条缝儿,偷眼向外看,只见身后西山一带,慕天寒,叶斑斓,景色甚美,而清虚观的红墙掩在这西山美景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