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王世臣坐在上首,频频颔首,自以为明白了:他想,这赵老爷子也是任性,见到个少年,觉得脾性什么的,对自己的胃口,就干脆把心爱的东西一气儿都送给他。
  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却惊骇莫名,错过了赵老爷子的话。他正偏过头,悄悄望着身后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黄色衣角。
  “当时草民只想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书画一气儿全甩出去,”赵老爷子幽幽地续道,“就问他,身上有多少钱。那会儿他就只有这么一锭五两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时的日常开销之外,还有延医问药的钱,也得靠他这锭金子……”
  顺天府堂上的人听了都有些警觉,齐刷刷地看向赵龄石:怎么赵老爷子的药钱,竟还要年轻的石咏代为承担。
  赵龄石自然感觉得到目光纷纷朝他这边转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慢慢向后缩,似乎想要溜走——可这里是顺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里去?
  “草民就想着,不如将那锭金子换过来,供草民开销,而草民手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舍不得卖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给这少年吧!”
  这样的“包袱”,世人恐怕都是乐意接的。只不过能像赵老爷子一样,继续把这些东西当成是“包袱”看待的,恐怕这世上也就石咏一人了。
  “草民当时便问他,愿不愿意以他身上所有的钱,来换草民手里这只藤箱。这只藤箱也是草民身上所有,以所有来换所有,倒也公平……”
  “不,不公平!”赵龄石尽管被人瞩目,可是听到这里,也着实难以忍耐,突然抢上前,跪在赵老爷子跟前。他做戏的功夫甚好,跪在地上,瞬间便满脸是泪,高声嚎道:“爹啊……”
  “啪”,王世臣惊堂木一拍,“不许咆哮公堂!”
  “……啊,”赵龄石的声音陡然就小了一圈,“都怪儿子不好,儿子那时在山东,不知道父亲在京中病得这样严重,早知如此,儿子该在京中留下来陪着爹,哪儿也不去,也省得爹手里的书画被人这么谋了去……”
  他话里话外,口口声声地在指责石咏暗中图谋赵老爷子的书画,所以才会在老爷子跟前充孝子,骗得老爷子倾囊以授,将多年的珍藏全部送给了石咏。
  “无凭无据的,不得污蔑朝廷命官!”王世臣又发话了,“赵老爷子,请您将话说清楚,为什么当时是石咏……小石大人替您承担日常开销,并且延医问药?”
  赵老爷子完全无视了跪在自己跟前的儿子,伸手去怀里摸东西。他先将早先儿子塞给自己的一千两银票掏了出来,看着,摇了摇头,随即又往怀里摸去,摸出一张纸,低头看着,片刻间,已是老泪纵横。
  “小石大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当时被草民讹上了呗?”
  “草民的逆子,从草民这里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并结了房钱,将老病无依的草民一人丢在山西会馆……”
  “小石大人当时看着草民可怜,自掏腰包,给草民请了大夫抓了药,像孝子一样在草民榻前侍奉了大半个月,让瘫在床榻上的草民渐渐有了起色,他还给草民买了这个——”
  老爷子将手里一柄红木的拐杖一提。
  与座的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知道这样一根拐杖,木质甚好,结实耐用,少说也要好几两银子一柄。
  “草民当时便想,这样实诚的少年,不讹他,讹谁?”
  这下子,石咏在旁人眼中看来,不是孝子,胜似孝子。而众人看向赵龄石的眼光,纷纷怪异起来。
  就在这时,赵老爷子突然用红木拐杖撑起身体,“扑通”一声,向前一跪,抬手向坐在堂上的王世臣递上一张纸,颤声说:“青天大老爷……”
  王世臣正坐在堂上想心事,听见这一声,有些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浑身一颤。
  “草民赵德裕,想要状告逆子赵龄石……忤逆!”
  “爹!”赵龄石吓傻了,“爹你在说什么?”
  忤逆是清代律例中的“十大恶”之一,一旦坐实,判刑极重。不是什么前程保不保的问题,而是他脖子上的脑袋还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他原本也想过,这次到顺天府状告夺产,会有人指责他不孝。可是赵龄石不觉得这会是什么事,他已经将一应谎话都编好,甚至与山东那边都打好了招呼——至于他真正与父亲起冲突“夺箱”的那一段,只有石咏一人瞧见,再也没有别的旁证,石咏又是利益相关之人,到时候他死不承认就是。
  可赵龄石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赵老爷子出面,状告自己忤逆。
  他吓疯了,登时手脚并用,爬到赵老爷子跟前,大声哭道:“老爷子,儿子知道错了,您饶了儿子吧!儿子……儿子还想给您养老送终呢!”
  赵龄石吓得厉害,瞬间便哭得声嘶力竭。
  王世臣等人也被吓住了,堂堂顺天府尹竟然一时忘了拍惊堂木。
  “赵……赵德裕,你,你可想好了,真要递这状纸?”王世臣见赵德裕直挺挺地跪在堂上,双手捧着状纸。他心知赵龄石忤逆,十九确有其事,所以这状纸一旦递上,赵龄石便再无生理。他忍不住想要相劝:“你要明白,本官一旦接下了这状纸……”
  “咳咳,”旁边八阿哥胤禩已在咳嗽,示意王世臣秉公办案,不得徇私包庇,这王世臣只能将后半截子话给缩了回去。
  “爹,您怎么不想想,您膝下只剩我一个儿子,舍了我,谁来给您养老送终?”赵龄石已经抱着赵老爷子的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赵老爷子膝下三子,长子就是赵龄石,次子早年过世,幺子过继给了亲弟,不能继承他的香火。若赵老爷子执意状告赵龄石忤逆,便意味着,他这一脉,可能会绝嗣了。
  然而赵老爷子似乎对赵龄石早已寒了心,木着一张脸,不管赵龄石在身旁怎样痛哭流涕,他一双手臂始终举得高高的,手中托着那张薄薄的状纸。
  “爹,您怎么能这么自私,您难道有半点为我想过,您一向爱金石字画,这么多年,家里有多少钱填了进去置办这些;原本上京说好了要打点做做皇商生意的,临到头来,您却偏要买一只来历不明的鼎……您有没有想过我,我一直兢兢业业地打理家里的生意,从没半点懈怠,可却实在扛不住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挥霍啊!”
  赵龄石哭得声嘶力竭,赵老爷子脸上的肌肉却一抽一抽的,想必心中也痛苦至极。
  剑有双刃,赵老爷子状告亲子,便也无异于将这剑刃在自己心上划上几刀。
  可这就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老爷子,能为了一只鼎的真假告到顺天府,为了一桩冤案蛰伏大半年,突然击鼓鸣冤,所以此刻他也一样托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状纸,颤声说:“青天大老爷,草民……草民赵德裕,状告亲子赵龄石,不孝……忤逆!”
  王世臣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了,只得命衙役接下了状纸。
  当堂宣读状纸的时候,赵龄石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软绵绵地伏在顺天府一角。他知道“忤逆”是个怎样的罪名,想当初,他们乡里就有出过这样一起案子,人犯判了斩监侯不说,连县官也被夺职查办,只因为治下出了“忤逆”大案。
  一旦接下了诉状,顺天府便成了一枚高效运转的机器,衙役们迅速行动起来,去山西会馆提了掌柜和伙计作为人证。
  山西会馆的掌柜与伙计证实了赵老爷子所说的,赵龄独自结了房钱,将病重的赵老爷子一人抛下,自己带了一只樟木箱子离开。
  大理寺卿赫铄奇听了直摇头,觉得赵龄石遗弃老父,任其自生自灭,只凭这一点,足以判定刑责了。
  赵老爷子又当堂陈述了那两只箱子的缘故,说了为什么赵龄石会带走那只樟木箱子。石咏在一旁,也做了人证。顺天府又当即将冷子兴传来,问过得了口供,认定两人合谋欺骗老爷子钱财的事儿。
  而赵龄石此刻已经被当堂革去功名,被两名衙役押着跪在堂上,眼里毫无生气,也不为自己辩解。举座都觉得此人罪无可恕,唯独赵老爷子一人,勉强撑着扭过头,望着这个亲儿子,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不知是悔还是恨。
  满座只有一人有些心不在焉。
  八阿哥胤禩自从发现了顺天府帷幕之后露出的一角明黄色衣袍之后,心思便转至它处。
  当赵老爷子状告亲子忤逆,历数赵龄石的种种罪状的时候,胤禩只听见帷幕后面冷冷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帷幕一动,脚步声响起,那一角明黄色的衣袍便就此不见了。
  只这一声轻哼,可是皇父积威之下,胤禩只觉得吓得心惊肉跳。
  当晚,胤禩在贝勒府中,寻了几名心腹幕僚,同九、十两位一起商议。
  “此案顺天府议定之后,会交由大理寺与刑部,赵龄石忤逆大罪,要由刑部最后论刑,各位,你们看,这样的人,我该如何论罪?”
 
 
第80章 
  赵德裕状告亲子忤逆, 状纸递上了顺天府,由顺天府审理之后, 交由大理寺与刑部量刑, 量刑之后, 上折子给皇帝本人批阅定案。
  然而这桩案子却绝非表面看来这么简单。当晚, 八贝勒胤禩便传了几名得用的幕僚,并九十两位,在贝勒府商议。
  “八哥还犹豫什么, 不就是一桩忤逆案么, 按大清律判了不就完了么!”十阿哥胤峨的意思,快刀斩乱麻, 这种恶心人的事儿, 早了早好。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九阿哥胤禟从旁提醒,“须知这桩案子乃是‘叩阍’案。如今署理顺天府尹已经审下来了, 就必须要追究上一任顺天府尹的罪责。”
  非常幸运的是, 上一任顺天府尹, 陆明远陆大人,正好是三阿哥胤祉的人。
  “那还有啥好说的?八哥,你雷厉风行一点儿, 一查查到底, 一扯扯一串,反正最近三哥天天躲在园子里‘著书’,他只需要代笔的就够了,不需要结交那么多重臣。”十阿哥是个幸灾乐祸的性子。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三阿哥“著书”,大家都晓得是怎么回事。
  “也不能这么着!”九阿哥胤禟说话向来阴柔,声量不高,可是他为人缜密,想得周全,所以说出来的话也一向有人听,“那冷子兴曾经给我贝子府上送过古董,旁人府上可能也是如此,往冷子兴那边挖得太深,牵扯太大,不大好。”
  “知道了!”胤禩长吁出一口气,“已经使人查过了,冷子兴是托荣国府给陆明远递的话。所以陆明远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就将那桩案子胡乱判了。”
  “贾府啊……”胤禟沉吟片刻。
  “真好!”胤峨拍手笑道,“这回又拖了二哥的人下水。这赵老爷子真是个妙人儿!”
  贾府早年因任江宁织造的缘故,曾经帮当时的太子胤礽在江南敛财,当时被自然而然地划入太子一党。后来太子被废,贾府又从织造府上调离,这“党附”的嫌疑才渐渐地淡下来。
  胤禩又摇摇头,轻轻地说:“不可!”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放在众人面前:“你们以为那赵老爷子不知道那桩案子背后是谁么?”
  胤峨伸手拿起那张纸,开口念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八哥,这什么呀?”
  “护官符!”胤禩见多了这一类的东西,淡淡答了一句之后说,“赵老爷子精明得很,这东西,是夹在早先老人家事先准备的江宁府拓片里,一起送上来的。被我见到,自然是悄悄隐下。但若是被有心人拿到手,送到皇阿玛面前,这些人家,一个都讨不了好去。”
  胤对这些最是无所谓,当即嘟哝着说:“讨不了好就讨不了好呗,反正都是皇家的奴才,皇阿玛爱发作谁,就发作谁!”
  胤禩阴沉着脸,指着上面第二条,说:“来,你念念!”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胤峨顿了顿,立即反应过来,“苏州织造,保龄侯史家?”
  保龄侯史家是八阿哥胤禩的人,胤禩自然不想史家与此案有牵扯。
  “这护官符上的几家,都是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动了贾家,少不得牵扯众多,拔个萝卜还带着泥呢,回头咱别算计旁人不成,自己先砸了自己的脚。”胤禟在一旁发话,他一向是算计得很清楚的那个。
  “这次先给贾家提个醒,说是这事儿有皇阿玛在后面盯着,事情要怎么圆让他们自己掂量。”胤禩做了决断。
  当下这案子后面涉及到的人物命运已经确定,陆明远,踩!贾府,保了卖个面子……至于冷子兴和几个顺天府的师爷幕僚,就算曾经耀武扬威,可眼下这边八贝勒府坐着的都是大人物,根本无人理睬这等小喽啰。
  可是一想起赵龄石的命运,八阿哥胤禩却又坐立不安起来。
  “今天王世臣透了意思,拟判绞监侯,你们看怎么样?”胤禩听取旁人的意见。
  当即有老成的幕僚发话,“王世臣是个沉稳的臣子,依律判了绞监侯。那姓赵的遗弃生父的行径固然可恶,但只是谋财,还没有到害命的程度,绞监侯尽够了,没毛病。八爷以为呢?”
  胤禩却紧皱着眉头,脑海里晃来晃去的,都是他在顺天府里见到的那一幅明黄色衣角,和那声声如寒冰的冷哼。
  他看过赵德裕的案卷,知道这人与康熙一样年岁。康熙竟能这样不声不响地出宫,来旁听这一起普通民人的案子,可能是无形之中已经将自己“代入”了。
  “不,不能仅仅只是依律而已。”胤禩突然大声说,同时握拳在桌面上一击。
  可若是特地将这案子判重了,皇父那里,会不会觉得他太刻意,又生出疑心呢?想到这里,胤禩再度犹豫了。
  “八哥,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蝎蝎螫螫的人了?”莽阿哥胤已经急躁起来,“对了,上回保龄侯不是给您荐了一对尼姑师徒么?对方能算先天神数,八哥要是不放心,就干脆叫人来算上一卦,好让八哥也安心一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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