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嘉世和怀英齐齐一怔,不约而同的看向梁镇海,当看到梁镇海晦涩的神色之后,两人一惊,池嘉世语气艰涩的开口问道:“叔父,思博说的,是不是真的?”
梁镇海收敛了笑容,神色晦暗不明,他抹了一把脸,深深的叹气,语气充满了疲惫之感,
“阿世,当你将你所守护的人,无情的杀于马蹄之下,你会是什么感觉?他们当中,有六七十的老人,也有六七岁的孩子,可我们将他们所有的希望都踏碎了。
对我们燕山军救他们的希望,对生的希望,对未来日子的希望,尽皆碎于铁蹄之下。他们临死之前不敢置信的大叫,小儿稚嫩的哭声,充满绝望恐惧的眼神,一直都在我们脑海里浮现,深深的斥责着我们,让我们心存愧疚。”
为什么他会在主帅营帐里甩了鲁国公脸色,为什么他此时此刻根本不想看到冯浩那张让人作呕的脸?
因为他只要面对着他们,那数十个死在燕山军手里的百姓那恐惧绝望的脸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
他心中戾气丛生,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杀了冯浩,所以他走了,回到自己营帐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奏冯浩,就算打赢了这场仗,他也不会让冯浩再活着,他的罪过,必须要以命来尝还。
池嘉世三人听完这番话,久久一阵沉默无言。
只要设身处地想一下,都觉得自己良心受到最严厉的拷打,那确实是一种无形的酷刑。
良久之后,纪思博沙哑的声音幽幽在营帐中响起,“主帅知道燕山军曾经打败过西凉人,所以首战用燕山军来攻打西凉人。
没道理主帅都知道的事,西凉人会认不出燕山军这位曾经的敌手,若是今日西凉大军只是把百姓推出来试探,那么当看到打头阵的是燕山军之后,肯定会变本加厉的用定襄城百姓来对付燕山军。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们只能用下策攻城,可西凉人却在用上策攻心。
燕山军曾经保护北疆多年,对北疆百姓多有重视,当燕山军一次又一次的杀死阻拦在定襄城外的百姓时,纵是心性再强硬的兵士,也会崩溃的。
西凉人用大齐的百姓,就能轻而易举的将燕山军击溃,没了燕山军这只猛虎,其他军队又没有多少与西凉作战的经验,到最后这场仗的胜负,已经很难预料了。”
池嘉世和怀英看着沉默寡言的梁镇海,心头大震,这说明了纪思博的担忧的事,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池嘉世只要一想到燕山军会败于这种肮脏手段,心底一阵悲凉涌起,他万万无法接受自己父亲带领出来的猛虎,最后会崩溃于这种手段之下。
实在是太残忍,又太让人觉得可悲了。
池嘉世紧紧的攥起拳头,看着梁镇海和纪思博,声音嘶哑的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就任由西凉人如此作恶吗?”
第221章 千古骂名?
池嘉世看着梁镇海,见他沉默,又看向纪思博,纪思博嗤的一声,“死的是大齐的百姓,你当西凉人会爱惜他们的性命?
大齐的百姓死了,还能少消耗一点定襄城的粮食。如果我们不能在定襄城百姓余粮耗尽之前将他们救出,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顿了顿,纪思博又摇摇头,“不,距离定襄城失守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可能定襄城里已经有百姓饿死了也说不定。”
他不期然的想起在城墙之下看到的那些百姓,面黄肌瘦,衣服空荡荡,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股中气不足,看着就是吃不饱的样子。
池嘉世愤愤的咬着牙,“可恶!可恨!”
纪思博看着池嘉世愤懑的神色,扯了扯嘴角,“除了我方才说的,可能定襄城里还有令你愤怒的事正在发生。”
池嘉世一顿,艰难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怀英和梁镇海同样看着他,怀英面上不解,梁镇海若有所思。
纪思博看向梁镇海,“梁叔父,其实你也应该想到了吧,那些留在定襄城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大齐女子。”
梁镇海眉头一皱,“没错,我看到被西凉人推出来的百姓里头没有女人,便已经猜测到了。”
池嘉世急了,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只有怀英想到了,神色一变,“西凉人把定襄城的女子都侮辱了?”
池嘉世怔怔,他骤然想起来父亲曾经与他说过的,西凉人侵边之时,除了喜欢掠夺物资之外,就是喜欢掠夺女人。
纪思博吐了一口浊气,声音冷冷,“没错,西凉人缺女人,他们又带来了这么多的兵士,纵然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有虚数,起码十几万还是有的,不然腾骧军用不着退守。十几二十万的西凉男人,定襄城里的女子,恐怕要轮番伺候他们了。”
他想起在大草原上遇到过的事,那些西凉男人缺女人不说,还会让自己的女人招待勇武的男子,意图留下强壮的孩儿。
他们如此荤素不忌,驻守在定襄城里又有许多女人,他们怎么会客气?
池嘉世神色怔愣,语调艰涩,“西凉人占着大齐的城池,吃着大齐的粮食,享受着大齐的女人,然后又用大齐的男人来阻挡大齐军队进攻的步伐……”
他心底一阵阵发凉,又觉得一阵无力,眼前之困境,实在不知该如何破除。
纪思博神色木然,垂眉敛目,“若是最后我们将定襄城夺回来,那些女子怀了身孕……”
池嘉世和怀英两个神色间露出一种怔忪又难受的情绪,“那些女子如果怀了身孕,那她们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西凉人的种。”
那些孩子身上流着西凉人的血脉,那他们算不算大齐人?西凉人对北疆做下如此大的恶行,战后的北疆百姓会不会对他们心怀仇怨?西凉人会不会利用他们做内鬼?
这些问题,几乎是一瞬间就浮现在他们脑海中。
还是梁镇海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别想这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真的到了那地步再说也不迟,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夺回定襄城。”
他看了看三个少年,见他们神色都不好,心知今天这一幕对他们来说冲击颇大,就摆手让他们回去歇歇。
等三人离去之后,他拿起奏本,装好在小匣子里,吩咐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同一天,不仅梁镇海送了奏本回京城,还有鲁国公的奏本和齐成帝派下来全程跟军的御史,也将自己在城墙上看到的一幕如实的写了下来,送回到齐成帝的御案之上。
这名御史的作用,只在于为齐成帝如实记录战场上的事,不参与军事谋略。齐成帝是怕大军对军情隐瞒不报,特意放了一个御史进去,隐晦的提醒鲁国公和其他将领。
这个御史的存在,除了鲁国公和几个将领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梁镇海也没有跟纪思博三人说过这件事。
从梁镇海的营帐里出来,池嘉世一路无言的走着,等快到了三人的营帐时,他突然开口道:“我不想回去歇着了,纵使现在对西凉人毫无办法,我也不想就此颓废,我要去演武场操练。”
纪思博从自己思绪中回过神,看着池嘉世朝气的容貌,也附和道:“我跟着一起去,把武艺和马上功夫练好,有朝一日杀尽西凉人。”
怀英一手搭着一个人的肩膀,“走走走,我们三个都去。”
三个少年便齐齐往演武场上走去。
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马邑城,而后又往北疆其他地方传去。
当纪伏寿带着宿等人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回来之后,神色非但不见松动,反而越发凝重。
夜鹰众人,对军事谋略一窍不通,其他人无法理解纪伏寿为何神色难看,宿便炸着胆子问道,“主上,这次进攻,西凉人没能讨好,这说明他不能再从我们手上占到便宜了,为何您瞧着依然与先前不看好大齐军队一样?”
纪伏寿靠在椅背上,袖着手,“因为大齐的军队对西凉人毫无办法。纵然不受西凉人的要挟,那也是大齐这边落了下风。”
她便一一给他们分析,这些话与纪思博等人在梁镇海营帐里头说的大同小异,纪思博三人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没道理她看不出,且她看得更深。
听完纪伏寿的解说,宿等人面面相觑,宿咂舌不已,“这岂不是说这一次大齐要败?”
纪伏寿撩了撩眼皮,“败,倒不至于。今日一观,鲁国公是个心狠之人,能狠得下心,大齐就不至于到败的地步。”
宿“咦”了一声,“主上的意思,莫不是看好鲁国公这次能赢?”
可他听完主上的解说之后,挠破脑袋都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赢。
纪伏寿语气意味不明,“如果鲁国公足够心狠,可能西凉人反倒成了瓮中捉鳖也说不定。”
“端看……鲁国公有没有勇气承担这份千古骂名罢了。”
第222章 以一座城陪葬
见夜鹰众人都面露不解,纪伏寿便细细为他们解释,“西凉人驻扎在定襄城之内,他们固然可以凭借着城池为依托,抵御大齐的进攻,但这又何尝不是将他们自己困守在城内?
若是鲁国公能心狠一点,不顾城内百姓的周全,直接对付西凉人,兴许到最后能全歼西凉人也说不定。
西凉大军若是在此次博弈里死光,西凉就成了无牙的恶狼,想要收拾他们,对大齐来说轻而易举。”
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讪讪的问道:“主上,您说的直接对付西凉人,不知是如何对付法?”
总不可能是直接进攻吧?那可跟主上说得瓮中捉鳖对不上。
纪伏寿勾了勾唇角,语气轻柔,“定襄城内的人,总要吃喝吧?若是在水里下毒呢?”
宿等人倒抽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又继续道:“定襄城百姓余粮不足,西凉人都能狠心将他们推出去送死,当然不会用粮食救助他们。
如果西凉人不能及时清理尸体,就会很容易发生瘟疫。若是利用尸体来弄出瘟疫呢?在西凉人不知觉的地方,让瘟疫横行,等西凉人沾染上瘟疫之后,然后故意放西凉人回大草原,到那时,要死多少人?”
宿等人听着纪伏寿的话,脚底一股寒意直蹿头顶,四肢冰凉,神色震惊至极。
“主上,若是按照您说的那样做,岂不是连城中的百姓都没活路?”宿顶顶了上颚,咂舌不已。
纪伏寿将双手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语气平静,“以一座城来陪葬,求得这次的胜利。”
只有连定襄城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西凉人才会毫无防备的中招。
宿神色怔忪,“可是定襄城内有十几万的百姓啊。”
纪伏寿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所以我才说,不知鲁国公有没有勇气承担这份千古骂名。”
以一座城的百姓为陪葬,将城内的二十万西凉大军全部杀害,纵然最后取得了胜利,但等河山国破的危机过去,鲁国公的所为必定会成为千夫所指。
纵然他这次功劳巨大,能夺回定襄城,能驱赶走西凉人,但只要他背上了残杀十几万百姓的罪名,齐成帝无需担心他功高震主,只需要“不得不”听从士林的讨伐,鲁国公就得人头落地,甚至还能顺理成章的收回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
宿啧了一声,“鲁国公应该没这个必要去承担这种罪名吧?”
鲁国公杜恒,自己是世袭罔替的国公,自己女婿是齐成帝的嫡长子,有权有势,何必冒这个险。
纪伏寿唇角翘了翘,低声道:“谁知道呢。”
宿颇有些好奇的轻咳两声,试探的问道:“主上,如果是您坐在鲁国公那个位置上,您为了取得胜利,会用那些法子吗?”
见其他人也好奇的看着她,纪伏寿微挑了下眉,“如果我是统帅,我当然不会用方才说得那些法子了。”
咦?
宿等人齐齐怔住,俱是不解的看向她。
“我不需要下毒,也不需要利用尸体制造瘟疫,我有你们,只需要派你们暗中在他们的水里放让人身体虚弱的药粉便好。
如果放毒,想要一锅端,就得在水源上直接放毒,这样一来,连城里的百姓都躲不过去。不然在其他地方放的话,很有可能会有人先后中毒而导致后面的人躲过这一劫。
再说了,瘟疫这种法子,稍有不慎就会祸及自身,固然能让西凉人感染瘟疫,但也会让定襄城成为死城,为了不让瘟疫向大齐各地蔓延,就要一把火将定襄城都烧个干净。
定襄城一毁,你可知道重建一座城得要费多大的功夫?我才不会做这种自损八百的事呢,在西凉人吃用的水里放让人身体虚弱的药粉,因为不是毒药,他们就察觉不出。
这样一来,只需要长时间服用这些水,身体自然而然的虚弱下来,到时候大齐军队发起进攻,他们怎么守?”
宿等人恍然大悟,对啊,这场战役的根本,可不就是在西凉人身上么?只要西凉人不堪一击,就算西凉人固守城池又如何?想要攻进去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这么简单的法子,鲁国公应该能想得到才对。”宿轻轻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被纪伏寿点醒之后,就觉得按照鲁国公的为人,不至于想不出这个法子才对。
“想得出有什么用?你当在二十万大军里头暗中下药是件简单的事?夜鹰里头,也就只有你和斗才有能力完成这件事而已。”
纪伏寿嗤的一笑,无奈摇头。
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巡逻,也是为了防止刺客刺杀主帅和重要将领。
想要瞒过众多耳目进入营地,想要找到火头军做饭的地方,再趁人不注意下药,这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人能从二十万大军的包围里逃出生天。
宿和斗两个会影子藏身法,才是完成这件任务的关键所在。更何况,这是药粉,而不是毒药,起码要让人连续吃个三五天,也就是说,三五天都要完美的完成这件事,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她不信鲁国公身边还能找出能跟斗二人相媲美的死士。
听纪伏寿的解释,宿等人明了,宿担心在营中的纪思博,低声问道,“主上,那少爷那边?”
纪伏寿顿了顿,微微摇头,“由着他那边去,他只是个五品武将,就算被委以重任,那也是做个先锋军,只要小心点,有柳在暗中保护着他,在战场上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