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雨停了,但山上滞留的洪水还是会继续往山下流,接下来的几日,水位仍会再涨。”
江程云知晓董睿的意思,但却直接出言否定道:“而且若雨水不停,决堤是必然之势,只怕到了那时……”
说到这里,江程云似乎不想去说那后果,转而吩咐董睿:“立即快马告知各县,必得在明日之内,疏散东南低洼一片的百姓。”
听闻这话,显然江程云也是赞同了顾云浩的意见。
“东翁,此事……”
董睿神色一紧,随即开口道。
“快去!”
他话还未说完,却是被江程云打断道:“只有淮安开始泻洪,宁阳府方才能开闸泻洪,不然再过两日,两处堤坝都守不住了,不仅咱们淮安下游的田地,便是宁阳淮安之间这些田地百姓,都会被洪水肆掠。”
“是,在下这便去办。”见状,董睿也不再多言,只一脸慎重地点了点头,急急抬步而去。
顾云浩此时也处于呆滞之中。
老师采纳了他的建议,但为何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情绪。
是他的主意……
因着他,淮安下游,将会有无数田地被淹……
突然感觉肩膀一紧,顾云浩抬首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无比严肃的面庞。
“老师……”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面庞,顾云浩的眼中有些恍惚。
“你的建议是此时最应当做的事,并没有什么错。”
江程云的声音很是坚决,却也带着几分伤感:“现下,你且与我一起计算计算,咱们泻洪需多少时辰之后,宁阳府方可开闸泻洪。”
言罢,江程云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子,迈步走向了一侧的书案。
“是!”
顾云浩亦是立直了身子,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后日一早,随为师去一趟淮江河堤,亲眼看着挖堤泻洪。”
“好。”
第63章 第63章:去你妈的老天爷
淮江东南一侧, 百姓两日之内全部撤离,皆数先行安置在各县的流民安置棚内。
因着朝廷下令赈灾的旨意尚未下达,因而在让董睿发令至各县撤离百姓之时,江程云亦是随后便安排人员开始往各县冒雨运送粮食。
虽然现在朝廷下令赈灾的旨意还没到,但好在他先前从各大世家望族哪里取得了不少粮食,还是可以先维持几天。
在安排了这些事情之后,顾云浩与江程云师徒两人, 又细细推敲一番,决定与宁阳府间隔泻洪,慢慢消耗域内的洪水。
每待淮安泻洪六个时辰之后,宁阳府便开闸四个时辰, 随后宁阳府闭闸, 待淮安再度泻洪之后,方才再次开闸。
思量周全之后,江程云便手书一信, 让差役送去了宁阳府衙。
这里便又与顾云浩商议了一番, 提出治水四策,并呈报于越省巡抚邓仕文。
其一便是最根本的加筑河堤;其二围山建湖,分流洪水;其三疏通河道,迁徙百姓, 以淮安东南低洼为渠,开始泻洪;第四便是宁阳淮安两府开始定期分段泻洪, 错开洪峰。
虽然有呈文报于巡抚衙门, 但江程云心里清楚, 此事巡抚邓仕文并不会过问,即便他知晓此乃当下唯一的选择。
官场之上,明哲保身的人和事,他还见得少么?
只是对于此事,江程云有绝对的把握,巡抚衙门会假作不知,任由他行事。
淮安水患,于邓仕文而言,实则是一件进退维谷的难事。
毕竟若是保守起见,仅一味加固河堤、疏通河道的话,淮安一带势必会遭水祸,一则难逃朝廷追究,二则也有损邓仕文这位巡抚大人的政绩。
但若是直接取纳他治水之策,那么便是容易惹火上身,毕竟此法牵连甚广,虽然能避水祸,但也极为容易授人以柄,邓仕文为官多年,怎会愿意担此干系。
现在自己直接如此行事,既不用巡抚衙门承担此事后果,又能解淮安水患之危,对于邓仕文而言,哪里还会多加阻拦,只怕不仅会假装不闻不知,还会长松一口气吧。
虽然心里知晓邓仕文的打算,但江程云却也奈何不得,毕竟淮安有那么多百姓田地在水患的危局之中,他必须如此行事。
有了江程云的命令,淮安六县行事还算迅速,一共只用了两日,便将淮江东南一面低洼处的百姓全部撤离。
而朝廷下令赈灾的旨意总算是下来了,不仅是江程云,就连顾云浩也跟着松了口气。
毕竟先前老师筹措的粮食已经分发各县,若是赈灾的旨意还不下来,那么迁徙的流民和百姓,就真的要开始饿肚子了。
接到旨意之后,赈灾粮之事总算是解决了,江程云即刻下令各县开仓赈灾。
七月十八日,各县均已回报撤离安置了百姓,而淮江上的水位也已经到了极致,眼看着就要漫过堤坝,府城的百姓也开始慌乱起来,好似大水即将冲过堤坝,向府城而来一般。
看着天上降雨仍是不断,江程云终于咬牙下令,挖开东南角的堤坝,开始泻洪。
泻洪这日,淮江的堤坝之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百姓。
所有久居淮安的百姓都知道,此堤坝一开,淮安下游田里的庄稼,必然是保不住的,因而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一脸的凝重。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在堤坝南侧的小山包上,早已有两个披蓑戴笠的身影,自开始掘堤之时,便伫立在此。
“知晓为师为何带你来此处么?”
看着河工们挖着堤坝,江程云双目未动,只淡声道。
“学生明白。”
顾云浩亦是看着那河堤处。
“作出了选择,便要承担后果,即便选择是对的,但有的时候,其对应的后果,亦是需要勇气来面对。”江程云低沉地道。
顾云浩只觉得这声音虽在耳侧,却又好似极为悠远。
舍东南的三分田地,迁出百姓,引洪水自东南而过,这是他的提议。
开淮江堤坝泻洪,可以说是他与老师共同的选择。
原本他已心下明悟,但今日来到这堤坝之上,看着河工们开始开挖河提,仍是觉得五味俱全。
“为师问你,你可曾想过,若是今日泻洪之后,却又雨水急停,该当如何?”
闻言,顾云浩心里一震,随即思考一番,回道:“即便雨水停了,但山洪还是会滚滚而下,淮江水患仍是危急,泻洪是理所应当之举。”
“但朝中之人远在京都,并不会看到这些,在他们眼里,便是为师自作主张,一意孤行掘堤泻洪,造成淮安东南大片田地受灾,随之而来的,便是御史群臣的参奏。”江程云淡淡的道。
听了这话,顾云浩愣住了。
即便活了两世,但他终究还未真正的涉足过官场。
他一心只想着泻洪的合理性,也知道如此行事老师担当了不小的风险,但却没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
“老师……”
话还未出口,江程云便摆了摆手,打断道:“但若是不掘开河堤泻洪,又当如何?”
“宁阳、淮安两府最终都将决堤,大水倾没整个淮安府。”
“若你为父母官,当是如何选择?”
顾云浩神色一凌,一字一句地道:“掘提泻洪。”
“为师亦是希望你能如此。”
闻言,江程云点了点头,说道:“为官者,身处宦海沉浮之中,许多时候会身不由己,而今明哲保身之人越来越多,为师望你能守住本心。”
“便如此次水患,若是为安稳计,应当以朝廷及巡抚衙门的意思行事,一力图稳,按部就班地加固河堤,疏道引流,那样即便水灾过境,淮江沃野千里被淹,亦是无责无过,不会授人以柄。”
说到这里,江程云顿了顿,继续道:“虽能明哲保身,但此乃庸人之行径,亦是庸官之所为!凡事为天下计,以大局为考量,方才是良臣贤才之心胸。为师虽愿你一生平顺,但亦不愿看你成为碌碌庸人。”
“是,老师今日之言,学生此生不忘。”
顾云浩一脸诚挚地应道。
“不过,今后你若入仕为官,若遇着类似此番之事,抉择之时务必多加思量,若是抉择失当,便会步入万劫深渊。因而,遇事之时,必得谨记‘慎重’二字。”
听了江程云的话,顾云浩自是点头答应。
虽然他不愿做一心只明哲保身,畏首畏尾之人;但也要谨慎处事,不至于行差踏错,祸及自身。
毕竟这一世的他,并非是如前世一般孤独一人。
他还有父母,还有家人。
便是为着他们,行事也必须得要慎重。
“轰咚”
随着河堤之上,传来一声巨响,师徒两人的心神又转了回来。
此时,河堤已经掘开,混黄的江水直直溅起数十丈之高,随之奔腾而下,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看着堤坝下面的田地瞬间被这大水所淹没,顾云浩只觉心里扑通作响。
“为师至淮安四年有余,四年来,一向风调雨顺,眼看着淮安百姓一日胜过一日,如此大水过后,不知百姓的日子,又会是个什么情状。”
江程云此刻亦是心痛不已,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愁闷之感。
任谁看着自己努力治理多年的辖地,这样被洪水肆掠毁坏,心里都不会好受。
要知道下游的稻子眼看着就要熟了,如此付诸流水,又怎能不觉得可惜?
此时淮江堤坝上的百姓皆是一脸凝重,神色间都带着几分伤感。
顾云浩背脊挺得直直的,只觉耳边传来的皆是洪水的咆哮之声,整个脑子也在嗡嗡作响。
目不转睛地看着直泻而下的淮江水,看着看着,却突然眼前一花,竟好似见着了下游万亩良田皆没入这混黄洪水的样子。
这是水患,是灾难,是无法改变之事……
虽然一再这样安慰自己,心里那股悲闷之感却仍是久久无法散去。
即便知道这个选择没有错,乃是无奈之举,但那又如何,终究是被迫舍弃了那么许多……
肩膀微微一动,顾云浩深吸了口气,想要压下心中的那股情绪。
“小浩,想说什么便说吧。”
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江程云温言说了一句。
此时,顾云浩再也忍不住了,手臂一挥,直接掀翻了头上的斗笠,此刻正值大雨倾盆,雨水瞬间便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
在这直泻而下的大雨之中,顾云浩抬首看天,双手紧握成拳,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情绪很不稳定的样子。
“去你妈的老天爷!”
终于,顾云浩还是没有忍住,指着天空骂了一句。
说完这话,只见他眼圈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红了。
大雨仍是不断,雨水落在顾云浩的眼角眉梢,顺着脸颊而下,一时竟是不知到底是泪还是雨……
第64章 第64章:齐王驾到(一更)
泻洪之后, 大雨又是连下了四五日, 而后总算是停了下来, 淮江的水位也渐渐开始往下降。
江程云居中调度, 一面派人查探各地灾情,一面安置流民。
好在此次疏散百姓及时, 百姓伤亡不大,且大多百姓在疏散撤离之时, 亦是随身带上了细软,因而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因着淮江东南面田地宽广, 即便泻洪之时,水流也不是很急, 后面虽是因泻洪堆积了些泥沙, 但也并不太多, 田地也并未被毁,百姓回乡之后整理一番,仍是可以继续耕作。
让人惊喜的是, 想来是地势的缘故, 此次东南一带,百姓房舍损毁也不是很严重, 尚在可以住人的程度之内。
听闻这个消息,顾云浩也是心里松了口气。
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一一安排了水患之后的诸多事宜, 江程云便将此事交予董睿主理。
并不是他懒怠, 而是另有旁的事需得他出面。
因为, 圣意已下,齐王已经将抵达淮安巡视灾情。
齐王为顺德帝的第三子,为顺德帝唯一的嫡子,但皇后早亡,顺德帝对于这个皇子,也未见疼惜的多厉害。
齐王之上,另有两位皇子,大皇子为淑妃所出,二皇子的母妃乃现下最为得宠的贵妃。
顺德帝如今已六十有余,朝中立储之声不断。
其中大皇子一派与二皇子一派相持不下,各有所图。
倒是齐王这个嫡子而今处境尴尬了起来,毕竟先皇后娘家已经逐渐衰败,且顺德帝对齐王的态度一直意味不明,以齐王的境况,实在比不得风头正劲的大皇子跟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