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觉得她很愚钝,又蠢得不可救药。
或许她在梦里说了奇怪的话,虽只是含糊囫囵,可嫡姐这么神通广大,是不是也猜到了?
毕竟姐姐在她眼里那样厉害,到底有什么是她不能料准的?
她之前的那点小心思,嫡姐又的确警告过她
她慢慢低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便提着灌了铅似的脚步,转身离去。
奚娴觉得自己把事弄得一团糟。
……仿佛她就天生不适合红尘俗世,做什么都惹人嫌。
剪不断理还乱,没有决心,却贪恋温软红尘,身为弱者还祈求尊严和救赎,渴望得到无私的关爱。
她躺在床榻之上,近乎一夜未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有思绪还是冷冽而僵直的。
舌头痛得麻木,更让她难以安睡。
忽然,她对一切都没了应当的兴趣,所有的事物都远离了她,变得寡淡而平凡。
她的心寂静到诡异,却始终无法合眼,脑中空空荡荡,甚么也不去想,却还是困不着
那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奚娴不能说话,又认为她即便重生了,还是一滩烂泥,甚至变得更加肮脏不可理喻,想用自己的私欲去玷污一心为自己着想的人,让她也沦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可是奚娴自己呢?
她甚至分不清,那到底算什么感情。
似乎如今,就算现在太子站在她面前,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对他冷笑,不屑一顾地转头便走。因为男人都是肮脏的,都只会用欲望思考,而像嫡姐这样的女人,虽然病态难以理解,却是很纯粹的。
太子根本不配,不配让她为他这样伤害自己,以往的一切都不配。
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奚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
她觉得自己更疯了。
咬舌只是诱因,但积郁却一朝爆发出来,把她的心灵灌得麻木不堪,敏感而脆弱。
这样整整两月过去,她没法不想象自己卑微神经质的样子,思绪陷入可怕的僵持里,终究变得一片空白,就连说话做事,都变得像是牵线木偶,一颦一笑透着可怕的空洞。
苍白脆弱得厉害,像是薄如蝉翼的雪花,捧在手心里也会消散。
老太太认为她不正常,脑子已经有了毛病,或者甚至被甚么邪恶的东西纠缠住了,故而只能带她去寺里瞧瞧。
奚娴却只庆幸,嫡姐看不到她的样子,她在嫡姐面前掩饰不好。
奚娴昏昏沉沉的,眼下俱是青黑,面容却苍白得不正常,一双妙目带着血丝,跪在蒲团之上时只有麻木,美则美矣,却是个没有灵魂的美人。
接待她们的是皇觉寺的慧曾长老,是个年逾七旬的老人,面容古井不波,带着宁静和平和。
奚娴面无表情地行礼,看着佛堂点燃想香烛,一点点出神,只若不曾听见老太太和长老的低语声。
她觉得自己的命,也像是这束香烛,越燃越快,最后灯尽油枯时不过一缕青烟,消散无形,融入世间,追随自己真正无拘无束,无形无色的快活去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
慧曾长老听完老太太言语,止道一声阿弥陀佛,却见奚娴忽然笑起来,眼眉弯弯的,白皙纤细的手掌捧着脸,竟有些宽松快活。
她歪着头,对着慧曾轻柔道:“你想要对我说甚么?”
她看着很诡异,脆弱和无比的强硬混合起来,叫人忍不住叹惋。
奚娴慢慢笑起来,轻声对自己道:“可是我好喜欢寺里。”
慧曾大师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却也知她这样的状态,实在不宜多劝。
老太太终究是叹息一声,带着奚娴去后头吃斋菜。
斋菜真好吃啊,带着素食天然的清新感,软糯在唇齿之间,奚娴觉得每天都吃斋菜也很好。
老太太见她瞧着心情好了一些,便考虑着,今夜借宿在了皇觉寺。
夜里山风阴冷扑朔,呜呜地拍打着窗棱,奚娴还是睡不着,但却只是清明看着窗外,一眨不眨,平静得诡异。
她看见窗外有个影子,长发广袖,飘然而过,裹挟着清风冷雨和无尽的风霜,却已然果断而利落,像是她无限依恋的样子,像是她毕生缺失的另一半。
奚娴睁大眼,心中有了一个答案,却只是木然下地,趁着婢女熟睡,悄然开了窗。
冷风灌入内室,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少女却面容冰冷。
她看见一个,在月色下垂钓的女人,戴着斗笠,穿着朴素的青衫,手里执着鱼竿,闲散又笃定,富有极强的自制和耐性。
只等着鱼儿咬钩。
奚娴住的一侧厢房,整好对着外头的一汪池水,而池水连着天边蓝黑似绒布的夜色,泛出带着银光的涟漪,像是天堂和人间的交界处,那个人也像是要接她去天上的仙人。
她只是穿着雪白单薄的衣裳,面容沉郁冰白,迟缓而恍惚地往外走。
晚风吹拂起她黑发,奚娴恍若不知,只是走到那人面前,眼前俱是重影,她却很宁静自如道:“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那人回头,奚娴却看见了久违的女人,面容高雅而沉静,眼眸却很温和,只是道:“你不要惊了鱼儿。”
嫡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的,似乎变得更成熟了些,身量更高,嗓音低沉而沙哑,非常中性干练的模样。
女人在月色下静谧而悠然,让奚娴觉得自己是该等一等的,不该扰了她的清闲。
很快,鱼儿便上钩了。
嫡姐的手稍稍用力,奚娴便见一尾鱼从水花中弹起,银色的鱼鳞在月色下泛着冷光,鱼身扑腾扭个不停。
嫡姐拿下钩子,捏住鱼儿的身子,虽然含着温和的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大到鱼鳞崩裂开,鱼儿挣扎地更剧烈了。
她只是将鱼儿放进篓里。
奚娴觉得很有趣,挣扎的鱼儿多么有趣呢,让她觉得痛快而病态。
于是她在冷风中蹲下身子,沙哑道:“我还以为,您对我失望了,是以再也不见我。”
很快,嫡姐的声音随风而来,飘渺而随意:“我只是没想到,你病得这般严重。”
似乎若有所指,仿佛她知道奚娴的小心事,却懒得戳穿。
嫡姐的眼睫很浓,侧颜就像个冷然高傲的玄女,她难得叹息道:“我早该料到了,只不知该拿你怎么办。娴娴,你说呢?”
奚娴嘻嘻笑起来,托腮恍惚道:“那你呢,要像老太太那样劝我,劝我正常点?”
嫡姐将鱼儿放回水里,顿时,奚娴见到水波阵阵,一圈圈涟漪江池水搅动得难以平静,她伸手探水,却觉冰冷刺骨,浑身一哆嗦,面容更是白到不像是活人。
嫡姐的声音没有起伏:“不会。”
她看出奚娴冷得要命,但却没有嘘寒问暖,就让她这么放纵自己。
奚娴道:“那您来这里,是想表达些甚么?”
嫡姐微微一笑,若有深意道:“只是来垂钓。”
奚娴可不信。
嫡姐又道:“并且,来成全你的愿望。”
她说起话来,就像个真正拥有仙风道骨的守护神,似乎能算准奚娴所有的想法,替她完成所有任性的夙愿。
奚娴难得被触动,觉得自己重活一回,至少得到了一个好姐姐。
但她蹲下来,旁若无人靠在嫡姐的身上,把冰凉的手指伸进嫡姐的衣领里,觉得手心暖和了很多,便扯了扯唇角,烂漫道:“那你猜猜,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甚么?”
第42章
奚娴的小手冰凉而软和,她偏着头,任由自己的手伸进嫡姐的中衣里,而面前的女人也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忽然,奚娴一顿,她似乎碰触到了凸起的地方,那是一道很深的伤痕,粗糙而不匀,让她麻木的心尖微微一颤。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托腮坐在嫡姐身边,一张脸却被冻得发僵。
嫡姐把天青色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你若是生病了,姊姊会心疼。”
奚娴低垂着眉眼,似是而非的微笑一下。
嫡姐唇角微微勾起,终于开始思考她的问题,沉吟片刻才道:“你想……远离俗世。因为你懦弱,又无能,故而无法摆平心态,只好逃避隔绝俗世的一切,还自己一个清净。对么?”
奚娴真的很惊讶,并没有因为嫡姐客观的评价而恼怒。
她真没想到,世上竟有嫡姐这么懂她的人。
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很久,最近这段日子愈来愈清晰,只是她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因为如果被老太太知道,说不定连出门都成了奢望。
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会喜欢绞了头发当姑子的女儿,就连奚娴刚重生时,都从不曾想过要常伴青灯古佛,当个日日茹素诵经的姑子,从此了了余生,再无可期。
她那时对人生还是有期待的,想要让嫡姐跪地求饶,想要叫奚娆得到报应,满足自己满腔尖锐的报复心,然后再找个好男人嫁了,体验一回自己从前不曾有过的生活。
只是现在却发现,即便重生了,她还是她。
回到从前,不代表能真正改变一切,因为过往已经存在,才造就了现在的她。
没有人能掩耳盗铃,假装自己是新生的存在,那只是个悖论而已。
而……她爱上了别人,但或许会比前世更凄惨。
她习惯独占宠爱,不能容忍其他人的插足,所以她会再次郁郁而终。
只有摆脱了红尘俗世,奚娴才能真正重生。
逃避是令人憎恶的,却非常有用。
奚娴默然一笑,嗓音变得沙哑而小声:“是啊,我真的很累了,忽然发觉当个姑子也很好,不用嫁人……也不会欢喜上不该欢喜的人。”
像她这样的病人,其实都想救自己,并不想抑郁成疾,自取灭亡。
只有这样,或许才能得窥天光,寻到真正的平和。
嫡姐沉默地看着她,寒风簌簌吹拂着女人的长发,她在月色下的侧颜,美得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姝。
他知道奚娴有那种想法,但身为一个男人,他认为女人和女人之间,决计是难以有爱情的。
因为女人善妒,又都渴望被妥帖安放,珍之若宝,而天生为阴的女子,更渴望阳的滋润,这样才能焕发新生。
可是奚娴退步太多,渴求的却很简单。
“她”身为嫡姐,却成了她最后的温暖,这是始料未及的。
她太软和了,很早以前的少女时代,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和怜爱,奚娴就像是一只秉性柔弱的幼崽,认定一个人便难以回头。
而要她回头,却需要给她莫大的勇气和创伤。
那一定是很疲惫的一生。
她或许渴望着,再次破壳时,能见到对的人,这样便能免于辛苦,把不将深情错付。
他看着奚娴的面容,长睫覆着疏离冷淡的瞳色,只是不言。
嫡姐缓缓闭上眼眸,却只是沉吟不语。
奚娴笑了起来,润白的手指点着唇,软和道:“那您允不允呢?毕竟家族里的人,是不会允许我出家的。”
她渴求被救赎,但也不愿给自己以希望,所以宁可相信嫡姐不会答应。
鱼竿又开始动了,她的视线变得长远,远到看见山坳间的半轮残月,心思隐隐变得炽热而疯狂。
嫡姐不紧不慢的收线,却轻缓含笑道:“为何不?”
她若有深意,嗓音低缓而靡靡:“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满足。”
奚娴第一次觉得惊喜,惊喜到她脑中嗡嗡作响。
嫡姐却道:“一个条件。”
奚娴眨了眨眼睛,迟钝道:“……甚么?”
嫡姐回眸,月色下的面容温柔而沉着:“不准剃度。”
奚娴垂下眼眸,用很小的声音道:“三千烦恼丝,剃掉了多好?”
如果不剃掉头发,她还在俗世中,就连自己都无法把自己当做是方外之人,一切都没有意义。
奚娴握紧拳头,面色苍白拒绝道:“不,我要剃。”
剃得干干净净。
嫡姐面色微沉,放下鱼竿,慢条斯理以帕子擦手,微笑道:“你还小,往往难以做出最正确的决定。这只是个试验,等来年开春,若你还这样想,我允你剃度。”
她的嗓音很优雅,给人一种笃定悠闲的感觉。
奚娴却知道,这不是无故的笃定。
嫡姐的身份很贵重,权利也非常了得,只要她愿意,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她做不成想要的事。
而只要嫡姐允诺的事,便一诺千金,永不反悔。
奚娴想了想,才点头道:“好,就等来年开春。”
嫡姐起身时,奚娴才发觉奚衡更高了些,却也很清瘦,脖颈优雅而细长,让人觉得她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奚娴知道,嫡姐的欲望和病态比谁都强。
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奚娴甚至认定,嫡姐可以做到像是前朝的女皇一样,达到女性无法做到的巅峰。
可是她碰上了太子,那便是无疾而终。
嫡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细长苍白的手指微微合拢,为奚娴将斗篷系紧,又淡淡审视着她,无奈噙着笑意:“娴娴,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安分?嗯?”
嫡姐还是把她当作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却没有正视她的诉求,尽管奚娴认为嫡姐了解的很清楚。
她却还是在俯视自己,并不认同奚娴的决定会长久。
奚娴的面色微变了,退开半步,木然道:“在你眼里,在你们……你们眼里,甚么才是安分,甚么才是不安分?”
嫡姐道:“弱者的反抗是不安分,你懂么?”
这是奚娴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觉得烦躁,觉得血液汩汩奔涌,她激烈的反抗起来:“不是的!我只是想要剪了自己的头发,以证决心,只是想要让自己舒心一些,我从没有伤害别人!我没有不安分!”
嫡姐笑了笑,衣衫单薄,寒风凛冽,却不见局促,她只是凑近了些,闻见奚娴发间的奶香,捻起少女的黑发,散漫道:“你的头发这样美,世间最好的绸缎也比不过它,姐姐希望你仍旧拥有。”
嫡姐的嗓音若有所指,平寂而闲散:“三界之外,红尘开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你既道心已坚,何以容不下满头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