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娴快要崩溃了。
她觉得自己说不过嫡姐,甚至觉得嫡姐讲的没错,是她不够坚定,是她在闹脾气。
她努力坚定着心神,嫡姐却已离去,嗓音飘渺传入耳中,恍若梦境:“我会命令你的祖母,让她不必再为你寻找适宜的人家。”
“这是你的选择,永远不要后悔。”
第43章
嫡姐走了,将奚娴一个人丢下,而她穿着嫡姐天青色的披风,呆愣地坐在月色下,看着如镜般的湖面。
她伸手去,将湖中的月亮搅碎,于是残月也碎了,她心中的疯狂渐渐止息。
她没错。
只是单纯的想要过平静的日子,当一个满足而快活的人,如果没有爱情,她也是能过得很好的,所以当一个尼姑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她太弱了,以至于即便是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要恳求嫡姐的垂怜。
奚娴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心想那又怎样呢?
她在那儿坐了很久,就坐在嫡姐垂钓的地方,直到清晨时春草和秋枫发现她不见了,急急忙忙走出寻她,才发现奚娴已在湖边睡着了,唇瓣被冻得青紫,疏散得裹着披风。
没人知道奚衡来过,嫡姐就像她的梦一样,即便在在梦里也这么漠然。
这么刻薄,这么冷淡,却奇异地令她心安。
她不懂为什么,从前她想要得到一段感情,总是唾手可得,即便最难得到的男人,也被她握在了手心,把她当作至宝一般迷恋珍藏,不是没有得意过,但当发现他的手太灼热烫人,奚娴便嫌弃起来,想要甩手脱身。
却再也做不到了。
而这辈子,她事事不顺,嫡姐爱护她,却永远若即若离,止步于此,疏离而淡漠。
奚娴很明白,她不能这样下去了,她想要救自己。
不再是躲避某个男人,只是想求心境如水,只有真正平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和安宁,那是抛开了物质和情感的快乐,来源于真正的清透和生而知之的幸运。
这是在俗世中,像是她这样生而欲壑难填的女子,所永远难以企及的。
她裹着披风,一步步往回走,心里慢慢想着事情,任由冰冷的颤栗和困倦在身上蔓延。
奚娴大病了一场,在皇觉寺无法挪动。
奚老太太只好又请了大夫上山为她诊断。
她不想活,却又渴望生的意志,青纱帐垂落下来,疏影洒在少女苍白的眉目间,奚老太太倚在绣榻旁,倦倦地瞧着小孙女。
这个孙女,若非是太子殿下的要求,她或许并不会在意。
她老了,自从儿媳妇去世后,便失了斗志,想来也奇怪,只想伴在青灯古佛旁边,就这么了此余生,多么好。
后来为了奚家,老太太愿意亲自带着奚娴,到头来却发现,奚娴也并不是想象中任人揉搓的小女孩。
她柔弱可欺,底线却异常的高,一但被触犯了,首先便回责罚自己。
她放下手中的经书,默念了一声佛号,却听见奚娴细微的呻吟声。
“姐姐……”
老太太皱起眉。
“不要……求求……”
老人只听了个囫囵,奚娴带着哭腔的嗓音太可怜,满面烧红了,却迟迟不肯醒来。
她想了想,只好叹息着出了门。
夜里奚娴蜷缩在床榻间,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嫡姐坐在她身边,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又为她掖了被角。
奚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意识到姐姐来了,便想要留住她。
嫡姐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为她将凌乱的发丝挂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少女的侧颜还是有些饱满莹润的,仔细看有些细小的绒毛,尽管有些苍白泛粉,却带着年轻身体独有的光彩。
与她前世多么不同。
那时她长大了,妆容精致而成熟,学会了用甚么姿势品酒,怎样微笑的弧度最恰到好处,像个优雅的贵妇人,躯壳里还躲藏着任性小姑娘的灵魂,最后谁也不服输,彼此较劲让灵肉都变得灰暗抑郁。
所以男人决定,他可以让奚娴变得更任性些。有必要的话,她甚至可以毕生都不入宫廷。
甚至,她可以嫁给一个,与皇帝截然不同的“丈夫”。
有着不同的样貌和性情,却都独宠她一个。
那个男人会带她去山间采摘药草,赤着脚踏过清澈的小溪,抱着她坐上树枝,看远方金红的夕阳落入地平线,陪着她生老病死,在寒冬的深夜里,守着一处橘红的灯火,为她讲述很久之前的故事。
尽管那个“丈夫”,或许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她,但却给了她想要的一切。
虚假也真实,虚假到了永远,便成就了本真。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个某个全然肯定的结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决心。
那是所有孩童都应懂得的道理,在乞求一块糖果之前,先证明自己会做到说出的话。
无故的宠溺,会造就很多不可逆转的坏习惯。
奚娴就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人。她从前得到的承诺太多,自己的许诺一样都做不到。
奚娴在梦中哭泣起来,像是一朵枯萎的小花,委顿低垂着花瓣。
她团作一团的身子瞧着那么软绵,像是能随时被弯曲成不同的弧度,被弄痛了,也只会含着娇滴滴的眼泪小声啜泣。
她的额头被轻轻吻住,奚娴翻了个身,一下抱住那个人的手臂,用软白的面颊蹭了蹭,嗅到了熟悉的檀香,甚至还想露出肚皮给他揉揉,却被捏着手腕制止了。
他把奚娴的手塞进被子里捆好,让她脱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委屈可怜的嘤嘤声,梦里也娇滴滴的。
男人没有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在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耳边说着甜蜜的情话,好把她哄得安心而娇纵,再次把他一脚踢开,自己团进被窝里香甜入眠。
嫡姐只是冷淡地为她熄灭了保留着的烛火,让室内陷入深邃的黑暗中了。
奚娴不太开心,便开始赌气踢被子,被弄得深睡半醒,也没有神智,便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因为没人哄她,她很难受。
再不哄就要醒了。
男人再没管奚娴,独自出了院门。
迎着外头冰凉刺骨的风,长发高挑的嫡姐深觉,他实在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奚娴身上。
身为一个帝王,本不该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一个女人。
她的重生是规避和纠结,把自己缠在毛线里喵喵乱叫,追着尾巴团团转,却忘了她的选择是因,得到的才是果。
他却会记住一切,继续向前。
奚娴很重要,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是他毕生唯一的自私与温暖。
即便如此,他仍会把所有的事情,女人,爱情,家国大事,都看成一道道优雅干净的线条。
直到他们全都交叠出一个完美的节点,那才是他需要精准把握的。
……
奚娴的病无甚大碍,发了热度出了汗,时时用着药,隔日便醒了过来。
其实她根本没病到需要嫡姐来哄她,但照着习惯,她还是那样做了,作天作地的,嫡姐却不理睬她,看都不来看她。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奚娴觉得抑郁的心情里又新生出了点羞愤,似乎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灰暗的心情终于有了点起伏。
她不肯承认自己的决心不够明确,也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嫡姐竟然把她的心性算得这么准确。
早料到到她记吃不记打,不会永远保持同一种心情。
奚娴闭着眼靠在床榻上,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似乎病了一场,昏睡了许久,心境也稍稍开朗了些。
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她享受过太多奢华的事物,世间的富贵和爱情难以令她永远快乐。
身为一个把自尊捧得比天高,命却薄如纸的女人,奚娴不认为她适合俗世里的一切。
不如尽早当了姑子,每天的日子平淡却也纯粹,没有起伏的话,那就不会有痛苦了。
第44章
奚娴想要当姑子,就算嫡姐可以说了算,却也不能立时便当。
老太太听闻了这个消息,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她活到了这个岁数,见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或纯真或恶意的,都见过。
但就是没见过,奚娴这样没头没尾的姑娘。
之前嚷嚷着想嫁人,转眼却又想出家,做出的决定任性得像是个小孩,但她看上去那么认真,一步步将事情都考虑好了,每次都在真心为自己做决定。
太子殿下也说,随她去,接着便并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这段时间,奚娆出嫁了,嫁去了江南,只是奚嫣还待字闺中,听闻奚嫣身子不好,总是身子不爽利,故而大多时候都卧病在床。
奚娴自回家,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应的吃食俱换成了素菜,就连穿的衣裳也素淡节俭,倒是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行止俱是极有规矩,却失去了一些灵巧之感。
她似乎在用心,将自己身上的装饰全都卸下,没有天生的嗲意,压下了看人时软糯的小勾子,也不再穿戴甚么时新奢华的裙袄,就像个素简的小姑子一般。
就像是真正已经对身为“闺秀”的未来,再也没有了半分期许,所以已经不在意那些事。
老太太看着她直叹气。
很快,第一场初雪的时候,秦姨娘风尘仆仆回家了。
这是她今年头一次归家。
事实上,她在奚家这头,对于主上而言不过是个暂时闲置的棋子。自从她在奚娴八岁的时候,那个有关奚正擎的秘密被主上掌控在手中时,她便没有了更大的用处。
而就连她的到来,都是先皇后的命令。
可以说,这个秘密对于皇后他们很重要,就连已故的主母,都是因为那个秘密才嫁进来的。
只是皇后去世后,便由年少的太子来掌控她忠诚和一切。
像是秦氏这样真正被严苛培养出的细作,看似柔弱憔悴,其实那双纤纤素手,能将人的脖子轻松拧断,甚至可以为主人做出任何残忍而匪夷所思的事情,任由温热的鲜血溅了半张脸,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她是没有多少自我性格的人。
面对奚娴时的母爱,在最早的时候是装的,就连她告诉奚娴的身世,也是虚假的。
她没有把自己生下的孩子当回事,因为就连她自己都不属于自己,事实上对于新生的儿子,秦氏仍旧无法有更多的疼爱之心。
本来,这个孩子不该出生的,因为她没必要生下他了,可是主上却令她把孩子生下来。
看似没用的一招棋,却令娴娴这样开心。
可唯有娴娴,陪她这个冷漠又虚伪的母亲,走过那么久。
所以娴娴对于她而言很重要,像是心里最纯净柔软的地方,虽然狭小到站立不住,却是令秦氏最常流连的地方。
那个地方摆放着奚娴小时候的样子,哭泣的样子,撒娇的样子,还有第一次写字的样子,而她从前对待生命是这样的漠视,以至于奚娴的存在,令她震惊而迷惘。
……
她记得,奚娴那时还小,夜里睡不着,便爬在窗台上看星星。
可是那天乌云蔽日,她看不见一丁点皎洁的月色,于是小姑娘有些遗憾,迷迷糊糊间,却见到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郎,正与树下的母亲交谈着甚么,而母亲的动作驯服而卑微。
年幼的奚娴迷瞪睁大眼睛,认为自己在做梦。
秦氏将那件潜伏在奚正擎身边,多年所得的线索继续说了出来。
院子里很干净,寂寥而阴冷,却有诸多主上的暗哨密布,他不在意那个窗边的孩子。
而少年人只是若有所思,瘦削而干净的掌心触碰着树木,面容清贵中带着病意。
他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就连神情也叫人猜不出真实的想法,秦氏的面容木然空白,就像是个严丝合缝组装出的木偶。
这么大的事情,先皇后使了许多手段也没得到,而主上即便年少,却极其多疑缜密,绝不会容许旁人听了去,故而才亲身而来。
过了半晌,尊贵的少年审视着脚下的细作女人,抚了抚手上的玉扳指,隐隐弯了唇线,若有所指平和道:“红玉,往后哄孩子入眠,可要仔细些。”
秦氏心间一颤,却稳住了心神,一字一顿木然道:“若是主上愿意,奴婢愿将这个孩子献祭给神灵,来祈得您一帆风顺。”似乎孩子对于她,一点也不重要。
年轻的少年很鲜有的笑了笑,温和缓慢地拒绝道:“不需要。”
她听见奚娴爬在床边,那一声很天真细弱的叫声。
“娘啊,娴娴好困呀……”
下一瞬的时候,奚娴已经见不到那个仿佛在黑暗中的少年了。
小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眼皮酸得睁不开,却见母亲在月色下走来,很少有地严厉教育她:“怎么还不去睡?更深露重,着凉了可怎么好?”
奚娴委屈地闭上眼,却见母亲已经隔着窗台,轻柔抱住了她。
秦氏的声音还是那样婉约似水,在黑夜中却似乎像是一条冰冷又没骨头的蛇:“你要乖一些,不要叫母亲担心。”
……
秦氏,或是红玉,她大体死也想不到,那时瘦削而心思缜密的少年主上,会在很多年后爱上她的女儿。
她女儿的出生,都并不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得到某个秘密的关键之处,所以她才会怀上奚娴。
奚娴就像是应运而生的一样器皿,并不是因为爱或是巧合,只是因为客观而冷血的算计,才诞生的小生命。
对于她的到来,先皇后只是叫红玉照顾好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无辜的,太子却在奚娴小时候下达命令,若红玉不能保守秘密,让奚娴察觉了太多,便杀了这孩子。
如果红玉动不了手,会有别人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最后爱上奚娴的人也是他。
甚至如今把这个小姑娘捧在手心里,一点也不舍得伤害,任由她作天作地的男人,也是他。
红玉有时候不太能理解男人的心思,那么冷酷而严苛,对着温软娇气的小动物,却会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惜。
他那时不是没动过杀心,甚至想开杀戒,可是太子没有选择那样做,所以他得到了一个真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