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娴觉得也是,嫡姐这样的人,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
比起她能得到的权利,能够拥有的凤冠,奚娴这个小女孩的存在,简直一文不值。
她甚至想过很久以后,或许没人会知道,皇后殿下心里曾经装着一个小女孩,她曾像个强大的男人一般护着那个小女孩,不叫她吃苦,想让她一生无忧。
可那时候,嫡姐已拥有了自己的太子,拥有了皇帝的尊重,尽管她和陆宗珩或许不会有爱情,却是旗鼓相当的一对佳偶。
嫡姐和陆宗珩或许是一类人,注重权利和荣耀,在感情的事上要求苛刻,但却能随时疏离抽身。
奚娴忽然明白了。
躲避不是最有用的,最有用的是,她能够变得无情些,像那两个人渣一样。
她也是可以琵琶别抱,另觅新欢的。
或许这词用的不是那么妥帖,她也根本没真的嫁给过谁,但她觉得很痛快,像是给那两个人戴绿帽子一样的禁忌感,令她感到奇异的舒畅。
她真不适合当个姑子。
似乎稍稍被撩拨几下,她偏执的本性就会暴露出来,那是冰寒清寂的佛门清净之地无法包容的。
嫡姐比她自己还了解她,奚娴终究不是佛门中人,她就是生于红尘,靡于枯土的一朵花,默默无闻,扎根至深,难以连根拔起,却还妄想融化为雪山上纯净至高的冰雪。
多么可笑可怜的心思。
奚娴想通了,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
她选择嫁人。
这么草率突然,可能是她最终的结局,她真是最没用的重生者。
奚娴想要了解一下,她到底会嫁给一个怎样的男人。
尽管可能这辈子,她都见不着嫡姐了,可是嫡姐却还把紫玉留了给她,奚娴却晓得,嫡姐是不会反悔的,说好再不相见,紫玉在她身边也只是个照应。
那或许是嫡姐对于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唯一的交代和温情。
奚娴问了一些家世、样貌,以及许多旁的事。
紫玉的回答也很简单。
“家里经商,上无父母,下无小辈,只他孤身一人罢了。”
“样貌平庸端正,个子高大,只是性子木讷了一些。”
奚娴可不信,性子木讷怎么经商?
她看或许挺狡猾的。
只是不管如何,她只是想要提前知晓一些事,对于此人到底如何,其实奚娴并不多么在意,即便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她都无所谓。
奚娴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紫玉顿了顿,认为这姑娘其实有点不靠谱,问了半天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
她回答道:“王琮。”
奚娴问是哪个琮?
紫玉说道:“王字偏旁,一个宗。”
奚娴无可不可,点点头算是完事了。
她只是对紫玉说:“能不能与姐姐说说,我真的不想这么快嫁人,明年可不可以呢?”
紫玉叹口气:“您答应了之后,那头便说好了,下月吉时王琮会迎娶您为妻,他从南边赶回来不容易,那头的铺子门面还得继续经营着。”
奚娴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一时又认为自己太过草率了,下月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素未谋面,长相平庸的商人,听上去是有点奇怪。
而她的夫君,与她之前恋慕的两个人,是云泥之别。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口。
紫玉看出她面色煞白在紧张,于是照着道理安慰道:“奴婢不曾嫁过人,但听闻也就是如此了,他是主上为您选定的人,是不敢令您不快的,您只要做到坦然自在些变成了,即便您不愿与他圆房,那都是可以的。”
奚娴觉得这样不太好,婚姻并不能如此欺瞒。
紫玉难得扯出一个笑容来:“奴婢不放与您交个底儿,他的生意和一切,都是主子给的,能不与您恭敬么?”
奚娴觉得这样更不好了,那她与她将来的丈夫,或许一辈子都没有交心的那一天。
可她又觉得这也不错,各取所需而已。
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目的都是一样的。
奚娴沉默一会儿,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浓密的眼睫覆着杏瞳,叫人看不清她所想:“好啊,我都好。”
不再令自己彷徨得像是孤魂野鬼,她想有个心安之处。
……
高挑清丽的嫡姐走进宏伟的宫殿里,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她开始为自己拆下发间的首饰,一样样摘下,点翠缠金的步摇安放在乌黑的案前,淡色的瞳仁被女人柔婉的眼睫覆着,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像是一具僵冷的死尸。
太阳还在继续粘稠缓慢的下落,嫡姐的动作悠然轻缓到叫人难以置信,很快,她把脸上的修饰物也卸下了,就像是摘下了面具。
而面具下是一张相似的脸,只是属于男人,棱角分明而冷淡,淡色的瞳孔里带着诡谲的血色,像是灵魂也被撕扯成了两半。
只是很快,他又为自己戴上了一扇面具。
就像是街头的落魄法师,皇帝会很多稀奇古怪的手段,那是他的地位和权利所不需要的,却是身为上位者,为数不多满足自己的一些小手段。
当然,他必须得要调整一下骨骼,不然怎么能让自己拥有这样美貌娇气的身体。
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就不配成为那个模样。
夕阳沉入山峦和紫禁城的琉璃瓦下,一轮带着血色的月亮冉冉而上,嵌在绒布似的夜空上。
镜子里终于出现了一张昳丽的面容,精致而脆弱,像是一朵单薄纯净的雪花。
属于一个柔弱美貌的小姑娘,尖尖的下巴,洁白光滑的额头,还有花瓣一样嫣红的唇,笑起来有些娇怯柔软,却好看到叫人移不开眼。
只是一瞬间,那个“小姑娘”却看上去很冷漠,慢慢触碰着自己的脸,还有唇瓣,有些迷恋地微微含笑起来,再悠闲细致地为自己梳妆,像是在打扮最心爱的瓷娃娃。
很快,她为自己戴上了一顶凤冠,赤金雕琢的繁复而精巧,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璀璨金光,她展开自己的袖子,愉悦的闭上眼,享受着臆想带来的片刻颤栗。
凤冠下的“小姑娘”似笑非笑。
她真是太满意了。
很快,她会真正的入主中宫,成为“奚皇后”,这样谁也不能拆散他们了。
第48章
奚娴的婚事办得有些仓促,似乎人人都说,她即便是名盛一时的长安贵女,但也不过是如此,最终嫁给一个普通的商人。
甚至有人说她犯了大错,才至如此。
奚娴才知道,这或许也是她需要承受的事。
嫁给一个平庸无奇的商人,她或许可以减少与贵族的来往,但所受到的留言诋毁,却也是无可奈何。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伤感的。
与奚娴交好过的贵女们,有些都避之不及,叫她意外的倒是林紫贤。
林紫贤来了奚家,却见到奚娴坐在榻上,手里捻着丝线,手边放着一盏花茶,正在悠然为自己绣着嫁衣裳。
她不由感到了疑惑。
奚娴忽然就要出嫁了,嫁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商人,就好像她和新帝之间那回事就像是一场梦。
只是别人都要出嫁了,林紫贤是不会提起别人的,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惹人不快。
奚娴倒是很平和,眼眉半弯着,听林紫贤说了一些话。
林紫贤说,再过些时日,她也要嫁人了,没什么不甘愿的,就是觉得怅惘。
结果发现,太子哥哥也没有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奚娴笑了笑,摇摇头道:“祸福自有命数,我只能祝林姑娘安康顺遂。”
林紫贤复杂地看着她,其实奚娴并不多认得她,但她却好似很了解奚娴,而奚娴现在看上去,的确是有些喜悦的,甚至没有多少苦楚和无奈。
林紫贤才真正感慨,世间还真是有人,甘愿往低处流淌,希望她不要后悔才是。
奚娴出嫁前,见到了病入膏肓的奚嫣。
奚嫣生病了,病得满头俱是虚汗,丫鬟跪在一边,拿着细葛布的巾子给她细细擦拭着。
奚嫣的眼睛却明亮得很。
奚娴不由红了眼眶,小声道:“姊姊,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呢?”
无论前世今生,她对这个姐姐都没有多少印象,也从无多少的关注。但事实上,真正温柔端淑的,却是这个不起眼的三姐姐,她一直旁观者,沉默着,时不时全解着,直到要病死了,都这样默默无闻。
奚娴也不记得,三姐姐前世怎样了,似乎这之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淡薄得像是砂砾一样的记忆,干涩朴素到不值得追忆,于是很快便不记得了。
奚嫣只是笑起来,拉着奚娴的手细细道:“我病得不能起身,却是不能送你出嫁了,望你不要怪我才是。”
奚娴只是摇头,微微垂下眼睫。
奚嫣道:“出嫁好,出嫁很好,姐姐盼着你能过得好。”
她说这句话时,一双眼睛是晶亮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期盼已久的美梦。
奚娴从三姐姐这头出来,便也觉得体力不支。
她这段日子身体实在不好,动不动便要卧病发寒热,一点也不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竟和她上辈子也差不多。
奚娴便觉得,这只是她的心结没能解开,郁结于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快活,她的心思又是那样的纤敏,如果再这样难过,一定也会很早就去世的。
于是她开始向往婚姻。
她不那么怕死,但能愉快轻松的活着,谁也不会拒绝。
奚娴成亲那天,刚是初夏,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嫁人。
上辈子的时候,奚娴也偷偷穿过嫁衣,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但她发现,穿上的感觉实在太差了,后来她把那件嫁衣压在了箱底,从此再也没有抚摸过它。
上面的一道道绣纹没那么精湛,却实实在在将她对婚姻的期盼描摹了出来。
奚娴这辈子的嫁衣,却不是她亲手绣完的,只是动了两三下,便交给了绣娘,恍惚间,与上辈子那件多么相似。奚娴不记得太多了,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
因为她所求的,再也不是嫁一个相知相爱的良人。
……
奚娴也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
姨娘还留在奚家,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只是她盼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嫡姐。
奚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精致深红的嫁衣,领口延伸出细腻纤长的脖颈,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正在漫无目的的期盼着未来的幸福。
她穿着红嫁衣,想要见到嫡姐。
至少想要让姊姊为她盖上红盖头,最后轻轻吻过她的额头,祝她一生顺遂幸福。
她知道,嫡姐理智冷情,自己再也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姨娘不是正妻,但由于这场婚礼实在太过朴素,于是她便能亲自把奚娴送走。
秦氏并不难过,更多的只是担忧,因为女儿甚么都不知道,她只怕娴娴会把一切都弄得很糟。
虽然王琮也是长安人氏,但事实上他住的地方,却远开八只脚。
奚家的大宅子已然不算地段好,王琮所住的地方差些便到了长安郊外,那地方住的大多都是些普通的商人或是富户人家,奚娴一辈子也没去过那一片。
那是老百姓才去的地方,路边都是朴素的食香和吆喝声。
若说达官显贵,那是一个也没有。
听闻走出府邸,便能远远的看见皇觉山那一片连绵起伏的青碧色,春日里带着勃勃的生机,一大早便能听见鸟雀自由的歌唱。
奚娴觉得这很好,丈夫少在家中,她与鸟雀为伴,听上去多么惬意,比当尼姑要好些。
她戴着红盖头,被人抱下了马车。
抱她的人,是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人,穿着深黑的靴子,她垂下眼睫,还能瞧见深红绣金的衣角,但似乎那男人手腕的力道有点重,让奚娴觉得难受。
她便觉得,这个夫君,或许有点笨手笨脚的。
她牵着一端红绸,那个男人牵着另一端,因他没有爹娘了,连亲戚也懒得请,只请了两三好友,两人便这么简单清净的拜堂成亲。
这也是奚娴喜欢的。
既然嫁给不喜欢的人,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承受许多不喜欢的地方,却发现那些流程都叫她觉得很舒适,没有令她产生惶恐和退却的心思。
既然请的人不多,他们很快便进了洞房。
奚娴看见男人的手,似乎有些粗糙,却隐隐能见骨骼的修长清隽。
他一定从前,做过很多的粗活。
她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可怜勤奋,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的寒门子弟。
男人拿喜秤的手有些不稳,挑了两次,才把红盖给挑。
奚娴耳边宾客的宴酒声稍稍清晰了一些,她慢慢抬头,才看见了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面容。
有些平庸,眼睛却亮得像冬日里的雪光,冷冽却很快便要化了。
他笑了起来,有些腼腆而沉默。
奚娴不知道说什么,又低下头,一颗心跳也不跳。
喜娘等她们吃了合卺酒,便带着丫鬟们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一对新婚的夫妻。
屋里只剩他们,奚娴便有些紧张起来,她咬了唇瓣,心里有点瑟瑟。
却听见男人清润的嗓音,柔和道:“你叫奚娴?”
这句话,也有两个人问过她,都在他们初见的时候。
一个将她推入了情爱纠葛的痛苦,另一个救赎了她,却理智的不再会爱她。
奚娴蓦地抬头,顿了顿才认真道:“是。”
不知道这个,又是怎样的。
他坐在奚娴身边,身上带着一点微醺的酒气,有些腼腆道:“我能叫你娴娴吗?”
比起那两个人渣,他看上去更讲道理,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冷漠悠然,仿佛人人都活该被玩弄。
奚娴心底产生了奇异的感觉,似乎觉得这样也很好。
她原来最喜欢淳朴善良的男人。
于是她温柔道:“嗯。”
两人都沉默下来,似乎任由尴尬的气氛蔓延着。
奚娴不想说话,男人却忽然捏住她的手,凑近了奚娴,在她面颊边落下一个小心的轻吻,像是最普通生涩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