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要见大将军!”
“不是,你这一身行头……”那罗延脸上那个笑意,褪的一干二净,见他这副姿态,知道是不见世子爷不会启口了,心惊胆战的,把人一领,在门外犹犹豫豫喊了声“世子爷”,听一声允,抬脚进来了。
“世子爷,你,你是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那罗延赶紧抢先开口,晏清源一抬眸,眼中本噙带的一缕笑意,就凝滞在嘴角了:
“你是什么人?”
斛斯寿讶于晏清源这副皮相,此刻,却也顾不得了,捧着函匣,朝他案头轻轻一放,就扑通跪在了地上,隐忍着哭腔:
“属下是大行台的都帐,回大将军,慕容大行台,还有左卫将军,以身殉国了!”
晏清源长眉一动,眸子里顿时燃起两团幽暗的火,他抬手,打开函匣,入目的是一团破碎衣物,束发小冠,凝神看了片刻,冷声问:
“怎么回事?”
斛斯寿暗暗一拭眼角,也不起身,跪着把事情道了个详透。
又把晏九云的书函也呈上去,等了半晌,见晏清源半张脸孔,掩在那白纸黑字后头,辨不出个端倪,忽听得“哗啦”一声,一地的清脆撞击之声,几枚黑白棋子,就悠悠地滚到了脚边,打了一晃,转悠悠扑地了。
原是晏清源把一盒子的棋子给扫了下来。
“人呢?!”晏清源疾声厉色。
斛斯寿这才瞧见他一张脸,冷若冰霜,两道眸子淬雪一般,定在身上,如芒在刺,好在他还灵醒着,立下明白问的谁:
“没捉到,属下想过,张五不是他本名,这人是小晏将军行军前从邺城征兵带过去的,恳请大将军细查,大行台左卫将军死于非命,绝非天灾!”
晏清源不语,手掌覆上两人的衣冠,忽的一把攥死,沉默有时,慢慢点了点头,一抚额,两道修眉,几要拧作一线:
“我不会让我的将军们白死,你先下去,歇一歇。”
斛斯寿也是过而立之年的汉子了,听眼前这个俊秀年轻人这么一说,竟心头一热,险些就掉下泪来,他跟了慕容绍十多年,几经沉浮,眼看大行台两鬓添霜,终于等来壮心不灭一展所长的时候,却忽然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焉能不伤心?
把函匣一合,晏清源垂眸不言,把一旁已然听得瞠目结舌的那罗延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却见晏清源忽又抬首,推开函匣,换作个寻常语气:
“好消息呢?”
此时此刻,那罗延早没了欢天喜地的那个劲儿,再好的消息,也没有世子爷连损两员大将来的骇人了,遂把脸一皱,干巴巴说道:
“倒真被世子爷猜中,柏宫这一路竟真打到长江边了,老菩萨派出几路大军合围他,他,他又给世子爷写了封信。”
说完,干脆把火漆替他一撕,直接取信,毕恭毕敬递给晏清源,倒不关心柏宫,脑子里飞速转的还是方才斛斯寿说的那一事,脑子都要想爆了。
晏清源看完信,冷嗤一声,扬手一丢,信件就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去了:“柏宫这个时候,想起大相国来了,看来,他是把我当萧梁老儿。”
那罗延一愣:“他想求和?想让世子爷去援手?”
“做梦,梁军合围他,他又想两头下注,淮南江北两岸这个时候兵力都集中到长江边了,正是拓地良机,不能错失,你去把穆孚找来,我有事跟他商议。”晏清源轻透口气,一扭头,看了看壁上舆图,眸光闪烁两下,忽转过身:
“去,把斛斯寿再喊过来,七郎也叫上。”
第149章 念奴娇(18)
两人被一前一后领进来,晏清源单刀直入:
“七郎,在双堂见的那人,什么模样?”
晏清泽一听提起这茬,就来了精神,看那神态,很想替兄长给画下来,无奈不擅此道,毛乎乎的小嘴一张,搜肠刮肚形容起:
“他脸上有疤,乍一看,跟小虫子爬呢,怪丑的,声音也怪,总像被什么烧过一样,身形却很高大。”
说完,很期盼地看着晏清源,却又很警觉地瞥了斛斯寿一眼,缟素未除,七郎的小脑袋瓜也开始琢磨起来了。
斛斯寿屏住呼吸听着,面上表情一滞,就被晏清源勘透,目光一定,问他:
“是不是张五?”
果不其然,斛斯寿脑袋一懵,那个吃惊的表情彻底凝在了脸上:“大将军,你认识这个人?”
晏清源沉吟不语,朝后头靠了,两条长腿一盘,在底下两人不解的目光中不声不响地忖度了好半天,注视着案头上笔墨,手一伸,点在天青釉葵花洗上,示意两人下去,极清脆地叩了个响声:
“这个人,大约已经回了邺城。”
闻听这半日,苦思也苦思够了,那罗延这会简直异常乖觉,顿泄杀气,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世子爷,不错,他多半要回来找顾媛华,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他敢回邺城!”
那个发光的眼神,补齐了没说完的:但是世子爷你料到了!
晏清源笃定冷笑:“这两天,你让那丫头给我盯死了,一刻也不能放松。”
这一回,那罗延反倒不火烧眉毛了,也是个十分沉得住模样,语调却狠:“世子爷,他把这消息一传给顾媛华,怕是得意着呢,”说着,眼珠子滴溜一转,神色才变了变,“除了顾媛华,你说太原公知不知道他这一趟是去暗害大行台的?”
手指一蜷,晏清源脸色混沌起来:“他没那么蠢,这个人是在慕容绍打柏宫时跟过去的,”说到这,眼中那股冷酷一闪而过,“他么,心里明白得很,怎么着,也得等我收拾了柏宫。”
见世子爷的心里始终都是透亮透亮的,那罗延轻舒口气:“属下明白。”
“不要打草惊蛇,稳住点。”晏清源给他记眼神,那罗延心领神会,疾步出来了。
脚下生风,都旋到大门口了,那罗延猛地一顿足,两只狭长细眼里忽就顶上来股恍然大悟,扭头奔回,气喘吁吁看着晏清源:
“世子爷,你忘啦,慕容大行台还是陆归菀跟顾媛华提的,这个天杀的女人!世子爷,该动手时,你可不能再心软了!”
他嗓门奇高,好像小一点晏清源就是聋子听不见一样,晏清源没什么反应,抬首静静看他一眼,鼻腔里,“嗯”了个轻声,再没话了。
繁叶底下藏着雀儿,扑簌簌一蹦一跳,你追我赶,在枝头上下来回乱窜,打得叶子直响,精神头足的很,就在窗外,扰得人午休烦乱。
临窗小榻上,归菀翻了个身,梦里一会儿是会稽,一会儿是东柏堂,一霎间,又成了寿春城外的一片血色。
她两眼一睁,手一抚,腮上睡得微热,是个惺忪劲儿,半日里脑子都浑浑噩噩的,竹夫人早掉下榻了,她懒懒一伸手,捡上来,一个没留神险些栽下去,这么一惊,人彻底醒了。
四下里,到处静悄悄的,连个丫鬟也无,她往小几前一坐,捏起鸳鸯莲花纹碗里的一颗八珍梅就往嘴里塞,嚼了一刻,满嘴的酸甜,被这么一激,人清明几许,走出来,这才朝外探了眼:
廊下摆了张竹榻,上头两个小丫头睡得不知白天黑夜,地上几只绣鞋,东一只,西一只,归菀上前,绕过去,轻推了一把:
“我姊姊呢?”
小丫头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陆姑娘?哦,你刚睡下时,顾娘子就出去了。”
咦,那倒奇了,自从来碧落轩,两人天天黏糊一起,倒和以往在会稽在寿春时一样了,姊姊从没让她落过单,大晌午的,姊姊能去做什么?
归菀闷闷问:“她去哪儿了?”
“顾娘子说要趁吉时,去寺里还愿。”小丫头遮袖挡了个哈欠,眨着个泪眼,很殷勤,“陆姑娘口渴吗?是喝茶,还是天井里冰镇的酸梅子汤?”
这是哪门子吉时呀?归菀有些意外,想了想,随口道句“茶就好”,又转身进了屋,一时无赖,捧起卷书,里头夹着的一张药方子就顺势掉了出来:
上一回大夫给开的,嫌字丑,晏清源重新誊出来的一份。
归菀捡起,目光触到那几行也不再陌生的字体,有些发呆,像个小孩子似的,轻声读了出来:
“乌雌鸡一只,茯苓阿胶二两,吴茱萸一升,麦冬门去心五合,芍药白术三两,甘草生姜一两。”
最后的人参三两,是他自作主张加上去的,他这个人,连女人家喝的荣养汤药也要管得宽,归菀冷笑,她来晏府后,一次也没用过,便把方子一叠,当作不见,丢一旁了。
出了晏府,朝东南一折,约莫行有四五里路的光景,有座浮图,是媛华惯来的,马车一停,下意识朝四周掠了两圈,才提裙进来,脚下走得又急又快,迅速朝一间不常有香客往来的别院这么一闪,人就不见了。
在香案前刚一伸手,要拿炷香,肩头忽被人一拍,媛华扭过头,目光相接,顿时变色,猛地捂住了嘴,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人,好半晌,深深吸住口气,声音还是抖:
“程叔叔!”
她喊的短促。
程信是个略颓累的模样,把人朝帷幕后一拽,这么一站,两只眼睛里火光乱跳:
“孩子,我得手了,死了个慕容绍,还有左卫将军刘丰生,不虚此行!”
言简意赅,媛华听得脚下一软,险要跌倒,被程信一掐胳膊,略略站稳了,脑子还嗡嗡然响个不停,似乎不能相信她的程叔叔就这么容易得了手,立在那,脸上的表情神思恍恍:他呢?
他还活着吗?
媛华很想问,心头忽难受得厉害,手指一掐,下足了劲,腕子上登时浮起道血丝,痛感袭来,猛地一个激灵,睁大了两只眼:
“程叔叔,你不该回来,你一走,晏九云身边少了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晏清源要是知道你来了邺城……”一想卢伯伯,从尾椎到脊背清凌凌地蹿上股寒颤,媛华声音便急促起来伸手推他:
“你离开邺城,不拘是哪儿,躲一躲,程叔叔,这个时候你不能留邺城呀!”
说的眼泪都要急下来,程信却镇定如斯,一抚她肩头:“阿媛,别慌,我有去处,哪怕晏清源把邺城翻过来,也想不到的一个去处。”
媛华怔住,未几,读懂了他的眼神,眉心都跟着乍跳不止:“你要去晏清河那里?程叔叔,你疯啦,你走的时候是偷跑的,如今,恐怕他早得知了颍川的事,他会杀了你的!”
晏清河那点鬼心思,两人都摸得清清楚楚,这一回,颍川城还没能拿下来,他们的福星慕容绍就这么死了,晏清河怎么能放过程叔叔呢?他不至于昏了头,还敢收留人!
前后这么一思量,越发觉得不可靠,心头突突狂跳,她怕极了,媛华还要再劝,程信却道:
“你放心,我有法子说服他,再说,我走前,已经跟蓝泰联络上了,日后,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个中曲折,程信似也不愿同她多说,多问了几句归菀,得知如今被接到晏府,有媛华照应,十分欣慰,见不宜久留,在媛华忐忑难安的目光中悄悄逃遁了。
走出来,日头照的媛华发晕,这一路,不知怎么回去的,一颗心不是在胸腔里,而是卡在喉咙眼,堵得人惶惶,要下不上。
临到晏府,努力平息,压住方才的那股激荡,这才神色如常地进来了。
和归菀笑着抱怨了下日头,又神神秘秘一拉她的手,说起还愿的事来了:
“菀妹妹,你不知道,我早先随老夫人去庙里,当时,许了个愿,如果能让我们姊妹两人团聚了,我就去还愿,”说着,一甩手臂,皱眉直笑,“抄几卷经书,胳臂都累酸了,佛祖要是再不笑纳我可也没办法了!”
归菀不疑有他,只是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惑然:“姊姊,以前咱们在会稽,从不拜佛的,你怎么现在喜欢去庙里了?”
的确如此,这本不是她们家学所涉。
媛华笑意一顿,淡淡的:
“以前确实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可经了那么多事,凡胎肉体,总要有个盼望不是吗?圣人教诲的那些,我是看不到希冀了,君子仁人,在乱世里是活不下去的。”
一席话,说的归菀默然,想了想,把手底书一放,轻声道:
“姊姊,你不要看一时,圣人活着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岁寒知松柏……”
话没完,察觉到媛华神思不在眼前,归菀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几句,是不是想听,遂把话一收,不再说了,把她没绣完的帕子拿过来,两人凑到一处,换了话头。
刚片刻,媛华想起来似的,怪不得觉得不得劲儿,原是早就口干舌燥,喊了两声喜鹊,却不见人进来,定是又偷懒指不定在哪一处睡死了,媛华叹气:立夏以来,喜鹊每日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永远都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这个丫头,早该支出去了,倘是她管家,虽不至待人苛刻,可眼睛里也绝不容这样的惫懒丫头在眼皮子底下不像个样子。
这么一想,媛华索性把廊下的丫头叫了进来。
然而,解了渴,照例总是走神,绣针一戳,手指上便多出了个血点子,归菀霍地起身,这就掏帕子想给她擦,媛华却把人一按,放嘴里吮了,轻松笑她:
“小事呀,菀妹妹你慌个什么?”
话说间,目光一调,看着窗外地上被日头射成点点白光,起身走到盆前,拿澡豆胡乱搓了半晌,怔怔瞧着水底那双素白的手:
程叔叔这会儿,也早该摸索到双堂了吧……
彼时,晏清河忙完公府的事,过来饮冰镇的酪子,一脉清凉下去,五脏六腑都被浸透了,外头蝉鸣消一阵,涨一阵,他仿若未闻,从案头里翻出一沓公文,站在那,胳膊腿一动也不动,唯独两只眼睛,迅速地在白纸黑字上掠着。
再繁杂的头绪,他一经手,很快就能找出个一二三来,晏清源给他配置的公府班底,确是用起来也十分顺手。
门壁被一敲,阿六敦罕有的一脸急色进来,也顾不上他在做什么,走过来,在耳边好一阵低语,晏清河吃了一吓,两道短眉攅起:
“他要见我?”
阿六敦直摇头:“太原公,他胆子太大了,居然还敢回来,属下以为,太原公不若假意接纳,再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