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蔡某人
时间:2018-12-20 09:58:58

  “姊姊,端午都过了,你采这个做什么?”
  媛华笑着拉她的手:“我不过闷得慌,”说着,忽嗔她一眼,“你从河南回来那么久,也不来看我,是不是把姊姊忘了?”
  明知绝非此因,媛华不过逗她一乐,不想每次见面都只能存个忧心忡忡的脸面,尽说让人不愉快的话。
  归菀却惭愧地抚了抚脸颊:“我没忘姊姊,是不能。”
  “我跟你说笑呢,菀妹妹,”媛华轻搡她一把,食指一伸,点上她额头,“你呀,小孩子脾性,还当真了!”
  归菀略一后仰,这才羞涩笑笑,把她衣角扯了扯晃两下,有点撒娇:“你都点疼我了。”
  媛华眼睛一睁,立刻笑话起她:“是吗?那一回,我给程叔叔……”说着,神情微微一变,懊悔自己怎么就一下想起了往事,便打个哈哈过去,故意埋怨她:
  “算了,反正菀妹妹一直娇滴滴的,我皮糙肉厚。”
  说着,分她两枝艾叶拿着玩,把归菀往园子里一带,也不进屋,就顺着那一汪碧幽幽池水迤逦漫步了。
  “姊姊,”归菀忽柔声喊了她一句,媛华“嗯”着点头,一瞧她,要辨神情,归菀却捉起她的手,亲昵地在脸上蹭了两下:
  “如果,晏清源放我们回家,你愿不愿意走呀?”
  柳枝堪堪要剐到归菀的脸,媛华迅疾一掀,眼中闪过深深的厌恶:
  “他没那么好心。”
  归菀犹豫了下,既不肯跟她提卢伯伯的事,唯恐她本不知情,又不想细说自己刺晏清源一刀,平白让姊姊担忧,只能再问:
  “我是说,假如呢?”
  脸上难堪地跟着一红,“假如他腻了,愿意放人。”
  明晃晃的日头,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进来,落在面上,是一个个破碎不规则的毛绒绒光圈,让那抹红云,似又多添了几分粉嫩嫩的光泽,媛华听她这话音,一琢磨,摸了摸归菀的脸颊:
  “他这样说了?”
  归菀提着口气,头一摇:“没有,我就是问问姊姊,如果眼前有机会,我们走不走?”
  不觉间,艾叶一下在手中揉碎,一看,掌心全是绿希希的汁液,那股草药清香更重了,媛华掏出帕子,随手一揩:
  “菀妹妹,你也许不知道,我今日出去,听人议论淮南乱了起来,我们怎么走?这个时候,他要是让我们走,分明就是让人送死,明知道两个姑娘家,压根过不了江,你当他还能好心把你我平平安安送到会稽?”
  一想到这,媛华心头恨意更浓:“他要是真腻了,你别怕,你先来我这里住着,凭什么他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是吗?”
  “姊姊,你不想回会稽了吗?”归菀心里一阵错愕,面上勉强维持着,再一启口,有点哀求的意味,“我们杀不了他的,真杀了他,”她脑袋忽的无比清醒,目光一动,看了看远处时不时闪过去的寻常家仆婢子,无端一阵悲凉,“姊姊,淮南既然已经乱了,那里的百姓定是生不如死,如果晏清源死了,也许邺城,不,整个河北山东也许也要跟着乱起来,这里的百姓,也是百姓……”
  话说到这,见姊姊已经开始用一种古怪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归菀会意,有些窘迫似的,“我不是在替他说话。”
  媛华幽幽一叹,转而冷笑:
  “菀妹妹,我知道你心软,是,北方的百姓是百姓,南方的就不是了,可以随便屠城,奸杀抢掠,这又能问谁要公平去?谁又能向你一样,也悲天悯人想一想当初的寿春城?”
  稍有厉色,虽不是针对归菀,归菀也觉得是刺在自己面上,掐了片儿艾叶,又轻飘飘坠下去,她无话可对。
  仿佛意识到自己过了,媛华重新把她手一拉,语重心长说道:
  “晏清源这个人,不过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他把这里治理的再好,可不是什么天下为公,是为他晏家打算。日后,时机一旦成熟,他就要自己做皇帝的,”说着说着,面上又露出了丝归菀看不懂的笑意,“再说,就算他死了,你以为晏家其余人都是吃素的么?邺城乱不起来,河北山东更乱不起来,稳着呢!谁知道多少人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两人一来一回,虽算不上话不投机,可却也是第一次,有了些分歧。归菀不觉姊姊有错,却未免丧气,凝神细想,果然应了晏清源所说,一时半刻的,竟不能想通他到底是如何料到的,难道他就是算准了她们根本没办法穿过战乱的淮南,这个人,真是坏透了……忽听媛华喃喃说道:
  “我不会这么轻易走的。”
  归菀苦涩一笑,顺口说道:“那我们困在邺城,杀不得他,还要等着看他做皇帝么?”说完,面上似着感伤,“他一定高兴的很。”
  媛华思绪却不在当下了,两只眼睛定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洒金点点,游鱼儿猛的一跃,倏忽之间,又不知摆尾蹿向何方了。
  莲叶挨挨挤挤,青翠翠一道捧着鱼儿溅起的晶莹水珠,摇摇欲坠,清润圆正,这么一看,还真让人忍不住想低吟《采莲曲》呢,媛华也是一恍惚,一打瞪,变作个恬和表情,笑对归菀:
  “我刚才说的不过也是气话,如果有这机会,自然要把握,只是,我还有事没成。”
  归菀一吓,手心腻了层汗,把媛华的手腕一攥:“姊姊,你千万不要冒险做傻事,晏清源这个人,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这世上,哪真有事事都算到的?媛华不信,她忽捻了捻归菀掌心,洞悉似的看着归菀:
  “他说让你走了对不对?”
  归菀心口重重一跳,这么一犹豫,就被媛华猜了个透,只是十分不解:“怎么突然让你走了?”
  “他腻了吧。”归菀一双明眸,含着十分难堪,抿着唇,声音轻低。
  却听得媛华一下攥死了拳头,又气又怜,忍着不发作,唯恐伤了归菀颜面,见归菀一抬头,说道:
  “我说要和你一起走,他不肯,说小晏将军不在,他不能做主。”
  “屁话!”媛华忽骂了一句,自觉失态,脑子里转了一转,已经拿准了主意,口气一缓,“我刚才说的有事没成,其实说的也不是别的,也为小晏,他这几年待我到底不薄,一码归一码,我该谢他的,总不能少,这么不辞而别也不好,况且,晏清源不也说了?他不能放人,菀妹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跑回去。”
  归菀樱唇微张,想要再说些什么,想了一想,郁郁的:“到时,他不愿意放我们怎么办?”
  媛华叹气,伸手在她后脑一抚:“你真是傻孩子,这个时候,就是让我们走,淮南柏宫在那儿,到处闹得不安宁,我们两个姑娘家,难道还要再经历一回寿春的事吗?”
  说罢,面上是个十分痛心的模样,“有时,我真恨自己是女儿身!”
  她这一语,却正戳痛了归菀的心,不能,她绝不要再经历一场,她宁肯死了,也不愿再落到什么人手里去,归菀一张小脸惨白,好半日,颇难过地看着媛华:
  “姊姊,你要等小晏将军回来是吗?”
  媛华长吁一口气,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我等很久了,我得存住气,菀妹妹,这样,我同你一道去东柏堂,他不是不乐得留你了么?我去求他,把你接我这里先住着。”
  事不宜迟,媛华主意一定,就带着归菀出府上了马车,往东柏堂方向来了。
 
 
第147章 念奴娇(16)
  东柏堂一通传,晏清源是个毫不放在心上的表情,把袖子一挽,稀里哗啦在铜盆里洗了把脸,一边拿手巾擦了,一边说:
  “不见,去告诉陆归菀,她的事我不管,想去哪里去哪里。”
  说完,手巾一丢,兀自把舆图一取,和刚赶到府里来的李元之摆了沙盘,两人交谈起来。
  那罗延出去公干未归,要出去回话的是刘响,他有点莫名:“世子爷,你知道她们要干嘛?”
  晏清源头也不抬,在舆图上一指,示意李元之:“贺赖要是想支援,也只能出鲁山,就看能不能截断这条线了。”
  李元之点头:“颍川地势低洼,大行台的法子可取,这个时节,颍水上涨,以水灌城,是上策。至于截贺赖的援军,也大可一借水势,世子不必忧心。”
  晏清源眼眸一抬,冲李元之露了个微妙笑意:“参军,你觉得高景玉当初不趁乱把治所放在襄城,而是执意带兵跑来占颍川,孤悬中原,又打了什么算盘呢?”
  听他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投入到军情的商讨中去了。刘响等半晌,觉得自己还杵在这倒像个傻子,暗忖这一回世子爷怕真是彻底撂手,脚尖一调,疾步奔了出来。
  见了门口的两人,直接把晏清源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两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归菀睫毛微颤,察觉有一道打量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一抬眼,是刘响,他欲言又止的,归菀冲他礼节性性浅笑了下:
  “多谢你,刘扈从,我能不能进去拿我的包袱?”
  刘响忙道:“那是自然,陆姑娘,请。”
  归菀让媛华在门口稍候,自己提裙进来,到了梅坞三言两语跟秋芙说清楚,末了,安抚她:
  “秋姊姊,我如今也走不成,你放心,我和姊姊要是能走,一定想法子来带你和花姊姊。”
  见突生变故,归菀要去晏府,秋芙又不舍又替她高兴,暗忖陆姑娘好歹能喘上一口气,睡些不做噩梦的觉了。
  于是,把青布包裹给她一收拾,又装了两本书,一路相送,出了梅坞,走在院子里,迎面顶上和李元之一道出来的晏清源,归菀把脑袋一垂,想快步过去,晏清源那道玩味的目光就停在她略腼腆的侧脸上,端详了一瞬,两人就错开了。
  盯着她飘忽罗裙,那一抹葱绿忽就漫织成一片芳草地似的,清新怡人,这些天存的郁结不快,跟着莫名消散,晏清源忽的轻笑出一声:
  “怎么,说走就走了?一点也不想留下?”
  人都过去了,归菀却分明听得清楚,以为他又变卦,心头一紧,脚下步子不知是该停还是不该停,犹豫着放慢。后头李元之瞥见晏清源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忙告辞避嫌,倒快他两人先行一步了。
  晏清源绕到归菀眼前,上下这么一打量,见她纤纤手臂上挎着个小包裹,这副模样,看起来还真像慌里慌张去逃难似的,他蹙眉微微一笑,眼睛里又是个戏谑的意思了:
  “回会稽,就带这点东西?指望着两条腿走回去吗?”
  归菀没打算跟他说话的,被他一打断步调,不停也得停了。
  她摇了摇头:“不,我去姊姊那里,等小晏将军回来,我们再一起走。”
  晏清源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一抚额,顿了一顿,沉吟道:“这样也好,住不惯再回来,梅坞给你留着。”
  归菀一怔,一双水剪清眸定定望着他,那张面上,偏又是个柔情蜜意的模样了,她闹不明白他,几是脱口而出:
  “世子不怪罪我了?”
  说完,立下后悔,他怎好怪罪我?归菀懊恼自己怎么就未经斟酌忽蹦出这么一句,忙不迭要抬脚走人。
  晏清源却不置可否,笑着把人继续这么一打量:“你刺我一刀,还不许人怪罪怪罪了?”
  归菀紧了紧包袱,这些天过去,听他第一回主动提及这事,两只眼睛迅速浮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我知道,你杀我卢伯伯是为以儆效尤,你做事,从来都自有你的道理,哪怕你有时根本就没道理。可那是我的卢伯伯,你心里一定也觉得我蠢透了,容易轻信,又鲁莽,我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
  一连串吐出来,最后那几句,又有丝少女的倔强,归菀重重透出口气,努力一眨眸子,眼角只是略有湿润罢了。
  面对着晏清源,竟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
  晏清源默默听了,蹙眉看着她:“唔,你真坦荡,”见归菀本大义凛然的一张脸,似有惊诧,很快补道,“你蠢得坦荡。”
  说完,看那一缕额发,要掉不掉,被夏风吹得毛毛乱乱的,忽斜到她浓密眼睫上,似乎把人弄痒了,归菀伸手揉了两下,在晏清源伸手之前,把头发一抿,自觉两人之间再没什么话可讲,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她一走,晏清源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一回头,招来刘响:
  “有件事,我一直还没弄清楚,等那罗延回来,告诉他,让那个在晏府的小丫头继续盯着顾媛华陆归菀。”
  “世子爷,让陆姑娘在那这么住下去吗?”刘响和所有人一样,猜不透晏清源心里所想,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世子爷到底是在盘算着什么,这么一问,晏清源唇角上扬,又重新露出抹飘忽不定的笑意:
  “对,让她住下去,晏府里那只狐狸不会安分的。”
  五月来到尾巴上时,颍川内外已经是一片汪洋,驻扎高地的魏军,不消用千里眼,手一遮,极目远眺,就能看见和半年前的彭城十分相似的一座孤城,无依无靠的,飘荡在浩浩汤汤的汪洋之上。
  颍川已经被泡半月有余。
  城内高景玉不为所动,亲自上阵,没日没夜地和士卒同甘共苦,粪箕抬土希冀能阻断洧水上堰坝渗进城内的水,无奈正值雨水丰沛之际,徒劳无功。
  一场雨后,城内水位直逼女墙,雪上加霜,待毒辣辣日头一出,积水不消,蚊虫滋生,没个两三日,污染了井水不说,连带着绿苔浮动,腥臭漫天,城内将士这下便是连人畜用水也成问题,只得在女墙上,架起一口口铁锅,上头吊满了一个个粗粝的大水壶,把水反复煮透,这才敢入口。
  水势不去,颍川城内还是个坚守不出,魏军见这阵势,不约而同又都要往玉壁上想,晏岳坐镇军中大帐,侦骑飞身而入,往前一站:
  “贺赖遣赵贵率步骑数万大军东下,行至长社,因水阻路,开始启程返还了!”
  话音一落,众将连连点头,晏岳也跟着精神一振,围困三个多月来,熬得他也是心神憔悴,毕竟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人,自攻打彭城被起复,心怀感激,可却常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许是这些年邺城生涯,太过优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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