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华心底冷笑,漠然道:“你有用时,他自然还会对你好的。”晏九云顿时心头不快,腮帮子鼓鼓的:“我小叔叔一直待我很好的!”
“那是做给外人看的,毕竟你家里人是为他父子没了性命的,晏清源那样的人,会有心肝?人对他来说,只分有用和无用。”媛华心神一动,眼睛转了两转,“上一回,晏清河来看望你母亲,我觉得他话虽不多,但人却是很厚道的样子。”
自大将军返城,晏清河确是数次到晏九云府中探望寒暄,两人言谈间,晏九云提及破寿春城事,晏清河似对晏清源种种做法亦是颇有微词,两人皆觉不甚光彩,大将军手段未免阴毒,媛华隔着帘子默默听了半日,只觉此人谈吐大拙藏巧,等送客时,远远一目,模样倒稀松无奇,眉眼长的不清不楚的,身形也不伟岸,和晏清源完全像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
晏九云显然无意攀谈晏清河,他同这个叔叔的情份,自然远比不上晏清源,只是,听母亲说,他不在的这一年里,晏清河时来登门造访,每每必带礼物,也是十分有心的,想到此,晏九云才略略应道:
“二叔自然也是好的。”
媛华笑道:“我一直奇怪你怎么称呼晏清源为小叔叔的,长幼排序岂不错乱?”
“你不觉大将军方显得更年轻英俊么?”晏九云忽理直气壮挑眉反问媛华,媛华哑然,“就为这个?你就胡喊一气?”
两人你来我往一路,媛华口上应付,脑中却挂虑归菀,挑起帘子,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神思定住:不知此刻,菀妹妹又在做什么了。
暖阁插上红梅,那股清爽倒被白玉兽口吐出的缕缕檀香掩住了,归菀索性将插瓶移至书案,身后,晏清源过来拢住她,附耳道:
“我得谢你呢。”
归菀被他呵出的温热呼吸弄得生痒,还未答话,随即被他扳过身子,推到屏风之后,眼看晏清源就要俯身吻上来,归菀忙拿手抵住他:
“大将军谢我什么?”
她的目光照例闪躲,晏清源当然明白她动作间含义,可灯影摇曳,暗香浮动,眼前的少女无论做什么,皆赏心悦目,晏清源微微扬起唇角,坏心眼地乱摸了一把:
“谢你这胜过世上万般好处的身子。”
归菀顿觉受辱,抬目惊看他,一双眼睛倏地红了,晏清源目不转睛盯着她神情变化之快,揉着她手笑道:
“是我说错话了,看你这雨泣云愁的模样,这后院有两株梅树,极能开,趁着花期,我每日都折几枝供你插瓶。”
“东柏堂有梅树?”归菀见他又是一副好行小惠姿态,勉强笑应,却不知不觉从他桎梏中脱身,往外探去,“大将军折的这两枝,插瓶不好看,我重新再折。”
晏清源看她走的急,白狐氅衣也未穿,冷笑一声,扬手勾到怀中跟着出来了。
“冻坏了你,我会心疼的。”晏清源漫不经心地上前将她一罩,归菀习惯性抖了一下,知道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得了,想起媛华交待的那些话,定了定神,回眸冲他羞赧笑道:
“多谢大将军。”
笑意散得极快,青春也不及此短暂,晏清源佯装不察,只将她引到梅树开花的地方,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有心逗引:
“邺都何有?有条有梅,伊人至此,锦衣狐裘,颜如美玉,寿考不忘。”
他吟哦起来,姿态悠游从容,一双眼睛映在皎然雪色中愈发黑亮,里头的笑意,仍是不露痕迹的,归菀听他拿《毛诗》打趣自己,顿时红了脸,转过身不理会。
晏清源却踱步凑上来,俯身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有梅无雪缺精神,有雪无梅少情致,如今兼美,好菀儿,不如你再添首诗,或是作幅丹青,就更齐全了。”
他温柔起来,嗓音是直往人心尖浸透来的,润物无声,归菀面上更红,忽地想起上次被压在身子底下的画作,一时又僵住了。
负耻的泪水一下盈睫,归菀痛苦摇首:“我不会再作丹青了。”晏清源笑了一下,从她袖管中掏出帕子替她拭泪,“是么?岂不可惜?浪费一双妙手,”他动作轻柔,“别哭了,小心眼泪变作冰凌定在你脸上。”
说着仰面瞧了瞧,“看看要哪一枝,我给你折。”
归菀平复了下情绪,明白敷衍不得,低声道:“梅以清、疏为重,大将军……”说着不由掩了口,因当面犯人名讳,归菀到底尴尬,晏清源见她耳垂处又一重红雾漫上来,好笑道:
“怎么不说了?”
“我犯了大将军名讳。”归菀扭过脸去,避开他伸来的手。
晏清源笑着看她:“跟我也这么讲究啊?我不在意这个,你尽管说你的。”
他四下看了看,将大氅一解掷到归菀怀间,自己三两下上了树干,按她所说,折下参差不齐的几枝,透过间隙,正看见她仰着清透如玉的一张小脸,乌发上缀着几点琼英,恍如仙子,在同他碰上目光的一刹,那双眼睛里,说不出是恨是怨。
晏清源哼笑两声,猛晃了阵梅枝,雪簌簌而落,其间一大块砸向归菀,灌的她满面脖颈里都是,归菀低呼一声,忙回神往一边逃去了。
两人回到暖阁中,皆被热气激了下,归菀只觉心慌气短,喘息困顿,好半日,才慢慢适应过来。
“还行么?”晏清源将花枝笑递与归菀,“我知道梅花以重叶、绿萼、玉蝶为上品,可惜当时没着意,随意栽的两棵,也有些年头了。”他顿了一顿,笑吟吟望着她,“再说,我们是行伍粗人,也不懂这些细致雅趣,还请江左的大小姐赐教?”
花枝悉数搁置于案,晏清源倚向一只清漆小杌,托腮看归菀动作。见她只取一枝,正要问,归菀却先细细启口:“大将军这里有金错刀么?我要裁剪。”
晏清源叩着膝头,笑道:“果真考究,还要什么,一并说出来。”归菀想了想,省去几步,只道:
“再要甘泉、玉缸、雕文台座,不过既要摆在书案,古梅清供起来最好,拿行制短小的鹅颈就可以了。”
她头头是道,音色柔美,晏清源听得心旷神怡,凝神想了片刻,命婢子翻出卢景玉自江南带给他的一旧觚,其色青翠入骨,正配红梅,眼见下人们摆了一案的樽罍、方汉壶、花觚等器物,归菀大略扫去几眼,心道这又不知是何处掠来的,待取过金错刀,便静心细细修剪起来。
纤纤素手,白玉一般,映着一枝枝红云,晏清源目光追随着她一连串动作,目中始终含笑,几上扣的“嗒嗒”作响。
外头雪落个不住,天地昏昏惨惨,而一室内,却如春日和煦,晏清源正略觉陶陶然,又见归菀将烛台移得远了,香炉也灭了,不免生疑:
“你这是做什么?”
“花有自然芬芳,熏香燥烈,这枝古梅受不得这样的热毒,蜡烛的热气也不行,会让它枯萎的更快。”归菀小心将插好的一枝捧去安放在了书案上。
晏清源见她门道果然是多,不由笑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这一瓶只插了一枝?”
归菀抿了抿唇,心道你到底是俗人,默默看着花道:“古梅高洁,要出其类才能尽赏其情致,是故插花多取一枝便好。”
晏清源闻言幽幽直盯着她:“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归菀忽觉一阵酸楚,他这样的人,是不配说这样美丽的句子的,遗世而独立的佳人,于他,也不过是榻上的一抹猩红。
这恰恰是她唯一了解他的地方。
她抬起水雾朦胧的一双星眸,似含了千言,却又只是无言地看了看他,脑中不知想到什么,忽轻轻启口问他:
“大将军喜爱过的女子有很多罢?”
晏清源没想到她这样看过来,竟问出这么一句,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调笑她:“我现在最喜爱你呀,陆姑娘。”
归菀静静看他:“大将军喜爱过那么多人,那些人,也喜爱大将军么?有真心爱慕大将军的么?还只是惧怕大将军的权威,大将军想过么?”
她嘴角如悲悯,又如讥讽,许还带着仇恨,晏清源慢慢起身,踱到她眼前,抚向她光滑脸颊低低笑问:
“别人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会爱我么?”
第31章 醉东风(7)
他俨然最温柔的情人,循循善诱着他最钟意的猎物。
可,他是疯了么?竟会问她这种话?
归菀心里弥漫起比外面邺城雪还要悲凉的寒意,她无声转过身去,攥死的掌心缓缓舒展,却是问他:
“大将军的房里,也要摆上吗?”
晏清源颔首,错身摘下小小的一朵,上面尚存未干雪水,晶莹剔透,他将花簪在她黑鸦鸦的鬓间,细细打量两眼,忽听外头有人来禀事,很快,婢子送进一封书函,晏清源甩开看了,正是国子祭酒在自己授意为崔卢两家拟的良辰吉日。
唤来那罗延,将字笺交与他吩咐道:“通知他两家,按这个日子准备。”
“属下听闻卢家也拟了日子。”那罗延接过来放进了怀中。
晏清源低首轻抚着袖口的青黑花纹:“他拟的不算,我说了算,告诉他们,婚嫁当日我会亲自到场。”
那罗延笑道:“大将军这是给崔侍郎极大的面子呢。”
晏清源微微皱了皱眉,笑意在梢尾:“崔俨这条恶狗,我养的太久了,不出去叫两声,咬几个人,别人以为我是在养猪,不过是叫之前,得让人知道这是谁家的狗。”
说着拈出份单子,“宾客我已定了,遣人去一一知会,务必要到场,提醒他们,凡是不来的,上朝也不必来了。”
“世子爷若是想拾掇晏慎这个人,”那罗延接过小心看着晏清源,“尺把深的水,可淹不死他。”
晏清源淡笑,朝外望去,轻轻吐气:“是么?尺把深的水淹不死,那就洪水滔天好了。”
两日后,雪堪堪停了,道路尚不清,尚书左丞卢玄之子迎娶侍郎崔俨妹的婚期,便在这日。
晏清源微微仰面阖目,舒展了双臂,由着婢子一层一层给自己加上华服,待修饰一了,算着时辰差不多,驱车往崔俨府中来了。
远远的,就听见一片鼓吹之声,府前宾客渐稀,这个时辰,大都已入了正厅。家奴将晏清源迎进来,面带喜色飞到正厅同崔俨交耳两句,崔俨点了点头,家奴便立在入口大声宣布:
“大将军到!有请大将军!”
他这一说,厅里众人顿时一震,皆放下酒盏,伸长了脖子敛容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身着绯袍盛装的年轻男子,正轻缓迈步而入,眉眼带笑,含威不露,一派的从容弘雅,不是大将军晏清源又是何人。
众人不料崔俨之妹再嫁,晏清源会亲自出席,且又是这样一副打扮,心底皆是暗叹真是不世出的好仪表,不逊潘郎,愣怔回神后忙纷纷起身拱手见礼,晏清源微笑让礼,环视一圈后,见五大姓子弟皆在,方对众人气定神闲道:
“我观今日嘉宾,礼仪富盛,可谓衣冠士族并在邺都,江左焉能相比?”
一语尽得众人欢心,皆自矜笑起来。待重新入座,晏清源自然是在主位,吩咐婢子为在场诸位一一满了铜盏,自己亦端起一觚遥敬众人:
“此为酃湖之酒,本是我给崔侍郎家中贺礼,”说着笑看崔俨,“我替侍郎做主,借此与大家同乐了。”
这话一出,四下里阵阵骚动,酃湖之酒取湖水为酒,味极甘美,素用作太庙祭祖之酿,本朝也唯有犒赏功臣时,天子才会恩赐,今日大将军手笔颇巨,众人一边惊叹,一边暗羡崔俨果真好大的脸面。
礼过三巡,晏清源先问候了父亲那四位旧友,所谓“邺都四贵”,转而不再搭理,同就任于文林馆的一众俊才言笑去了,很快相谈甚欢,坐间皆一时风流人物,晏清源素礼遇士人,孺慕之情溢于言表,自他入邺以来,不过两三载,各路饱学之士风云际会于此,纵论典籍,携手同游,实在快意平生。
他要的便是盛世光景。
今日晏清源有意也请卢静到场,见他不过默默跟另一寡群者饮酒交谈,晏清源已留上神,敛笑低问崔俨:
“单子上我请了写《侯山祠碑文》的温子升,是哪一个?”崔俨笑指一人,正是同卢静坐一起的中年男子。
“他虽出身名门,但家境早没落多时,十分贫寒,广阳王为东道行台时,曾召他为主薄,军国文翰皆出其手,”崔俨别着脸继续回话,“听李季舒说,陛下似乎也知此人,正欲召他做中郎。不过他性子淡,到哪做官都是受欺负。”晏清源一面听,一面不住打量着温子升,思忖片刻,满上一盏,亲自往他身边来了。
“温鹏举所作《侯山祠碑文》才藻可畏,当浮一大白!”晏清源笑吟吟冲他举杯,温子升一怔,忙也在卢静的帮助下,满上酒,回敬了晏清源。
“听闻温卿赋闲在家,我甚爱温卿其才,不若到大将军府中,掌顾问谏议之事如何?”晏清源坦坦荡荡提了出来,许是大将军经一载战事,温子升只觉一股自枪林箭雨中锻造出的烈意扑面而来,尽管此刻,晏清源唇角带笑,一如春风,看上去不过一俊秀文雅世家公子。
近十载宦海浮荡,期间,几次险些丢掉性命,温子升本欲一心闭门修学,今日之宴,实在推托不起,不由感慨为声名所累,勉强笑道:“蒙大将军不弃,只是……”
不等他说完,晏清源已执起他手,殷切道:“温鹏举勿要推辞,且不论我大将军府,如今邺都大学之道,方兴未艾,士之来学者逾千,还盼温鹏举勿要存东山之志,也勿要避世墙东,圣人之学,尚赖温卿。”
一席话说下来,听得卢静嗤鼻,却又不好发作,温子升也只能极力将嘴角往上抬一抬,将此事应了下来。
文才既已入榖,晏清源心下放松,转口随意问道:“卢静之居邺,可还习惯?”
卢静面上难看,心里浑不是滋味,他也知归菀媛华两个被带来了邺城,如今南归无望,整日行尸走肉般在太学里做事,倒是小皇帝虚心好学,时来请教,见了他这个俘虏也一视同仁,愿容才异之士,让他很是触动,此刻听晏清源假惺惺问起这些,只得顺他意,回了些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