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还想知道归菀近况,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双唇蠕动,似要启口,晏清源已猜出他心思,目光在他面上打了两转,压根不理会,端盏起身同崔俨到别处去了。
崔俨嫁妹,大将军亲临一事翌日便在整个邺都传得沸沸扬扬,晏慎得知后,果真羞恼,加之擢拔的众人,皆被晏清源奏令改选,一时间崔氏再嫁又如此风光,愈发气闷。
这日在后院同李文姜说起此事,不免疑道:“大将军之所以驳我奏疏,定是受崔俨谗言,此人甚是可恨!”
李文姜一面对镜贴着花黄,一面嫣然笑道:“夫君兄弟四人,有两个为晏氏父子而死,老四又不在邺都,安心做富家翁,如今只剩夫君一人,还看不出他父子二人想要做什么?”
她慢慢转过身来:“夫君四兄弟,部曲无数,在河北豪杰中可谓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又何必自甘人下?晏清源不过弱冠,你们这些人,为晏垂打天下时,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如今,”她忽笑了一笑,“他亲近的都是哪些人,夫君看不出么?”
五姓中诸多汉人世家子弟,似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晏慎想了片刻,伸手搭在李文姜肩上:“我就说你聪慧,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我担心晏清源迟早要对我下手,御史中尉的位子,我辞去了可好?”
李文姜冷嗤一声:“他是准备一个个收拾元勋呢,晏垂不好出手的事,晏清源铁定会替他爹做的,这一回打淮南,不过是为了军功立威,补他年纪轻的不足,邺都里他除了能镇得住崔俨之流,老人们几人肯听他的?夫君怕什么,你手里有部曲,万一生变,冀州自会支援,届时要么学西边的贺赖,割据河北,让他父子头疼去。”
“我有如此佳妇,何事不成?”晏慎叹道,两人又密密切切谈了好半日方携手进餐。
邺城的冬日因寒冷而显得格外漫长。
那株梅树果如晏清源所言,极能开,他也不食言,隔三差五折梅相赠,只是每每插瓶事了,金错刀等一干锋锐器物定要收拾整齐,让归菀再寻不见。
日子挨近元日,除却宫中朝会,要大宴群臣。大将军府邸也为设宴一事操办忙碌,晏清源每日往返于府邸和东柏堂之间,归菀蜗居不出,只盼他永远不要来了才好,转念一想,轻轻叹了口气,他若真不来了,才是半点希望也无,秀挺的鼻子上便皱起淡淡的纹路。
“陆姑娘何事起闺怨?”晏清源抬脚进来,就听得一声幽幽叹息,上前打趣归菀,手一伸,将她抱在了怀间,他的气息滚烫,紧贴着耳畔,“是想我了么?”
归菀被他搂得紧,浑身又麻又刺,强逼自己乖顺应他:“是想着大将军。”
晏清源捏过她小脸,盯得归菀发毛:
“哪儿想?”
归菀微张着红唇,支支吾吾半日说不个所以然,晏清源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抬腿就往她小腹顶了顶,低声一笑:“这儿?”
沉水香透过双袖隐隐散出,同他的话一道袭上来,归菀羞恼地无处躲,胳臂一挣,人未能脱身,却露了一截皓白柔腻的颜色,晏清源托起她腕子挨到唇边:“我听说,”他顿了一顿,笑容可亲,“你总管婢子找金错刀?”
归菀胸口砰砰一跳,尽力摆出寻常的脸孔:“剪一回,就收走一回,我觉得这样未免麻烦了。”
她本以为晏清源还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知他这是不是深以为然的意思,试探看他,“放在眼前,想什么时候剪裁,拿来便用了……”
话没说完,晏清源松了她,走到新插的梅瓶前,垂视两眼,目光游离了半日,才转头问归菀:
“要过节了,想要什么,尽管提。”
是啊,新桃要换旧符,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归菀心里一下忧愁得厉害,红着眼并不做期盼:“如大将军能让我姊姊多来看看我,或是许我能去看一看姊姊,自然,大将军不肯也无所谓的。”
那模样是献祭的小鹿一般柔弱,晏清源侧眸瞥着,洞悉一切似的,松松爽爽笑道:“想见姊姊啊,可以,”他朝她走回来,“只是别整日发呆,我听下人们说,你懒得很,一动不动能坐上两个时辰,怎这么无趣?”
归菀激灵灵回过神来,脑中掠过那些探头探脑的目光,原他是命人时时监视着自己的,归菀一阵心惊,再看他,恍惚到有些丧气,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世上最密不透风的一道墙似的,她推不倒,毁不掉,就这么眼睁睁地恨着,一颗心活生生在油锅里煎着。
晏清源揉了揉她小手:“菀儿,太无趣,我可就不喜欢你了,再是个美人,木头一样,看得也烦,把你以往那些作画啊,写字啊都拾掇起来,听懂了没有?”
他这一声“菀儿”唤得归菀一阵恶寒,含讥看他:“若我生的丑,便是会这些,大将军也不喜欢我罢?”面上却是如雾的哀愁,晏清源不由朗声大笑:
“你很聪明,不过也不是毫无用处,生的丑了,就送到朝廷里做女官,也不浪费人才。”
归菀无言再对,默默走到案前,往砚台里滴了清水,一圈一圈研磨起来,晏清源笑看她半晌,往一旁的小榻躺下,双臂作枕,随意拿本书遮住了脸面。
好半日都再无动静,归菀扭过头,看他片刻,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便轻轻搁了笔,悄声行至他跟前,旁侧榻头屏风上就挂着他的鹤氅,很漂亮,像他的人一样醒目,归菀脑中却控制不住地去想:
如果她力气够大,是不是就可以将他捂死在当下。她被自己随时就能冒出的乱七八糟想法惊住了,是的,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忍不住去想,去勾勒那样一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似的场景。
她明白自己魔怔了,是太想他死了,一个人,有时太想做什么,偏偏反倒不能。
归菀颤颤伸出了手,掀开一角,却正对上晏清源幽深明亮的眸子,吓得她顿时松开,惶惶又将书给他盖上。
晏清源却一把撂开了,扯过归菀,两人齐齐滚在榻上,归菀下意识挣扎,冷不丁一脚竟踹在了晏清源要紧处,幸亏她力气小,晏清源只是微微动了下眉头,捏住她涨红的脸颊:
“敢踢我?”
第32章 醉东风(8)
他轻笑,责备的意思并不浓,说着捉定她这只脚丫,一把褪去鞋袜,露出雪白一点小巧来,稍蹙眉头,上下打量两眼,趁势逗起她:
“这么小的脚丫啊,”说着猛得将脚拉到眼皮子底下来,抵在那火烫一处,磨磨蹭蹭,就要起意,归菀立时惊悸地叫出来:“我不要!”
晏清源有心作弄,死死禁锢着:“不要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归菀双手后撑在榻上,支得辛苦,两人就这么维持着尴尬的姿势,像对峙,又像是调情,晏清源见她羞恼地几要哭出来,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模样,不由哑着嗓子:
“别折腾,留着力气给我。”
口中虽如此说,想归菀只是看着娇弱,那么细的腰,两掌就扣全了,每每自己都担心她要扭断了,却又韧劲十足,扳过来拗过去的,怎么撞进去,都承受得起他,这出乎晏清源的意料,只是,她还太稚嫩,不知道要,晏清源笑了一笑,他得教会她,不是恨他么?
如是想着,再要逗引,帘子外头响起了婢子的声音:
“大将军,该用饭了,要送进来吗?”
归菀眼睛一亮,怯怯求着他:“大将军该吃饭了。”晏清源被打了岔子,满心不悦,稍稍扬高了声调:“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这一句瞬间让归菀如坠冰窖,晏清源揉娑起她肩头:“我几日未来看你,不是说想我的么?”
见归菀还是左扭右扭地避他,渐渐上了火气,起身将她裙子一撕,托住腰身翻过来,缠住双手就同榻头绑到了一起。
这个姿势,羞耻得让人简直无颜活下去,底下紧跟而来一抹凉意,激得归菀直哆嗦,他不知又拿了什么东西,指腹搓揉得她忍不住蹙眉,加之先前小产之苦,她如今,是真的怕他那一处。
归菀死活不愿哭出声来,只咬住手背:“不要这样对我……”却在他的技巧下一点点湿润了,晏清源将她彻底压伏在身下,沉沉笑道:
“给我含住了。”
屋子里的喘息声终于平定下来。
归菀身子仍直打颤,她一言不发,只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好,下榻并未着履,一时几站不稳,可还是咬紧了牙关坐到妆台前,铜镜中的少女,本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不知何时,染就成桃花,情、潮未褪,她痴痴呆呆看了片刻,木然拿起一把银梳。
额头碎发,因方才激烈的情、事而变得湿漉漉一片,归菀撩开乱发,一下下轻柔梳起满头青丝来,他戕害她,可是她自己得学会善待自己。
晏清源慵懒舒展着身子,看她这一串动作,想起归菀最后那一声不自觉的娇吟,打趣道:“好孩子,你也到了么?”
他从榻上下来,走到她身后,俯身直冲她脸上吹气,“来日方长,慢慢习惯就会喜欢上了。”
归菀一时呆住,手底动作停了,透过镜子见晏清源噙笑又问她,“方才是不是有那么一瞬,舒服地要死了?又是谁,泄了我一身?”
这才听得归菀犹如晴天霹雳,似乎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迸的汹涌:“不,我不会!”晏清源皱了皱眉,随即笑了,拍拍她小脸,“起来,伺候我更衣。”
说完,见归菀慢慢放下梳子,磨蹭得要命,便一把提起看她身子又摇晃了两下,嘴角微微一勾,揶揄笑她:“下不了床逞什么能?”垂首瞥一眼破烂裙角下露出的半截白皙脚丫,不知不觉,又贴到她脸上:“别梳了,先去歇着罢。”
归菀直愣愣看着他,动也不动,像是伫立了许久:“晏清源,你杀了我。”
晏清源本也不强求她为自己更衣,正要披大氅,听了这话,扭头看了看归菀,微微一笑,低首去系飘带:
“我舍不得。”
归菀拭干泪水,双目隐忍得要滴血:“晏清源,别人生养女儿,不是为了让你这样折辱的,你是别人的孩子,也是父亲,为何要这样坏?”她目光游弋到他放在此间的几卷书上,又迷惘又痛恨,再也说不下去了。
字字泣血,她死命忍泪无论如何不肯屈从的样子,像极了史册上的某些瞬间,晏清源静静审视她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很好,你想我怎么回答你?”
他复向归菀走来,因她身量之故,不得不放低身段,背起手来,目光在她眉眼上斟酌:
“小姑娘,我是喜欢你呀,男欢女爱,有什么折辱不折辱的,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晏清源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小脑袋,“你跟你的父亲一样,其实是个倔性子,跟着我,我会慢慢教会你,一个人当怎样活着才算快意。”
他永远云淡风轻,从容自在,那双眼睛里,是永远没有廉耻两个字的,是了,他天生就是这种人,归菀默默从他掌下避开,晏清源既已兴尽,也懒得同她再耗,一掀帘子,朝外室走去了。
婢子果然都离得远远的,晏清源招了招手,对着人吩咐道:“看好了她,饭菜送进去罢。”婢子疑惑道:“大将军是否留此用饭?”
晏清源比了个手势,径直出东柏堂,钻进马车,仍回府邸陪公主等人用饭,先过问几个郎君的课业,亲自指点半日,不觉天色晚了,才听下人回禀府中备下的元日宴会一事。
东柏堂里,因晏清源不在,归菀心头略安,勉强吃了两口饭,就大胆昏沉睡去,再转醒时,也辨不出时辰,隐约听见碧纱橱外有窃窃私语,她微觉烦闷,待依稀听见“蓝泰”两字,怀疑自己听错了,心头顿时一紧。
归菀提了裙子,轻手轻脚,将耳朵贴上碧纱橱,却无论如何再也听不真切了,不禁攥紧衣领,思忖半刻,打定主意后,走出两步,轻声道:
“伽罗,我饿了。”
两婢子一愣,只觉稀奇,她素日从不提任何要求的,那个被唤作“伽罗”的忙奔来相问:“陆姑娘饿了?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果得了这样的回应,只是她那一口生硬到奇怪的汉话,归菀听得皱眉,顿了一顿,方镇定说道:“我近来胃口不好,想用些白小汤,再有八公山的豆腐。”
两人俱未听懂,面面相觑,归菀也知提的过分,略有些羞窘,装作无意道:“上回我听大将军说,后厨有我认识的一个人,你们让他做便是了,他自然熟知这些。”
“陆姑娘说的这些,蓝全不见得会,他原先是带兵的,厨艺学的虽快,但也只是大将军惯吃的那几样。”伽罗一听就知归菀说的谁,可犯了难,“再说,陆姑娘的饮食,也不是他来管。”归菀只听得脑中嗡嗡只响:
是蓝将军被他们俘来做厨子了?
这样羞辱人的手段,正是晏清源的风格,归菀定了定神,仔细想了,便再也一点不觉奇怪,她心里难过,眼圈无知无觉的就红了,却还是咬了咬唇:
“那让他做些别的罢,就说是我要的。”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送,归菀绞着帕子苦想起来:倘是能联络上蓝将军,几人一道想法子,能逃出这邺城也说不定,不过姊姊说了,定要报了仇,便是逃不出去也不枉死,她连个金错刀都讨不来,拿什么杀晏清源……归菀一颗心上上下下,躁得很,呆坐半日不动,忽起身走向案几,红着面使劲拍了几下。
“不过要几口吃的,这般怠慢,我……”她话未说完,装出来的火气便撒不出去了,因伽罗已端着食盘进来,定睛看了,一眼认出是碗煎豆腐羹汤,正是自幼在会稽常见的。
归菀掐着掌心,默默上前拿起了银匙。
她吃的很慢,热泪溶进羹汤里,一样的咸。
等到婢子们睡下,归菀裹紧大氅,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又轻轻掩住了。
冬夜的苍穹,除却那几粒闪着寒光的星子,还有淡薄的月光,也是冷的。归菀重重呼出几口白气,摸索朝后厨方向走去。
她犹如探寻荒路的小狐狸,警觉异常,努力回忆初来乍到的那一次,那罗延带着她走马观花地在东柏堂转的一圈。好在她记性向来准,穿过游廊,再过一道拱门,便是朝后厨方向去的。
看来日后她要多留心东柏堂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