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些花眼,凑近瞧了,果见几道殷红的印子,血珠子隐隐渗着,登时叫老夫人煞白了脸:
“他当真这么说?”
媛华又是泪汹涌个不停:“母亲不知,前一阵我莫名其妙落水,实则有人推了一把,只可惜儿没看见,说了便是错,我本就是个敌国的奴隶,得老夫人夫君怜惜,在这家中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再多嘴,一来人不肯信,二来倒觉得我生事,今日那罗延忽下狠手,儿再想前事,是真的怕了,这真的是有人要杀儿!”
一席话,丝丝入扣,媛华虽带哭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老夫人已经气恼到发抖:“他一个家养的奴才,竟嚣张成这个样子?是欺负我家里没人了?”说罢忽“啪”地一声,扫掉了件瓷器。
眼见老夫人怒火点起来了,媛华忙又哽咽安抚:“老夫人别气坏自己身子,他哪里有这个胆子,老夫人何不仔细想想?”
这倒一语点醒梦中人,老夫人怔了怔,转过弯来:“是阿惠?他杀你做什么?”
媛华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老夫人理清楚,拿帕子揩了揩眼角,低下了头:“他看中我妹妹,暂且留着当个阿猫阿狗似的养着,我是个没用处的,怕是碍了他的眼。”
哭跪了这半日,膝盖压的生痛,水磨金砖的地面,到底是凉,自己一双手,还在温热有茧的掌心中握着,媛华有一瞬的心神难安,却忽的又消逝了,她听见那老夫人要去质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一字不落的,入了耳,却没到心。
“母亲,罢了,儿方才不过一时觉得委屈,又气昏了头,让母亲笑话了,”她迎上那双不再清澈的双眼,已染沧桑的面容,心底一软,泪是真的酸楚,“这件事,母亲知道就知道了,儿防着便是,只是,千万莫要告诉夫君,倒显得儿挑拨他们骨肉亲情,母亲也千万莫要去找,儿不想让家里为难。”
“我的儿,难为你这般懂事,叫我个老婆子……”老夫人拭了拭眼角,将媛华拉起,虽应了她,心里却分明打定了主意,只骂晏清源有心让自己这一房不得安生,再看媛华,忍不住拉她手道:
“你不要怕,我在,阿惠他不至于敢在我跟前胡闹,我还盼着早抱小孙孙,你只管同九云好生过便是。”
说的媛华羞涩一笑,扭捏起来,却也没再说什么,只依偎在老夫人身上片刻:“儿听母亲的。”
等她再出来,上下拾掇整齐,早担心归菀等的急了,面上顿时无泪也无笑,换了个人一样,脚底生风,回了自己那一处暖阁。
归菀正替她修剪那插瓶的几枝复瓣黄香梅,那个身影立在那,从眉眼,到肩头,再顺着一路看下来,媛华嘴角这才抿过一丝笑意:
菀妹妹生的真是好看,未着半点脂粉,一张素白的脸面,却如清辉一般,等归菀侧眸看过来,那双透黑水盈盈的眼睛,看的媛华也是一怔,陡然间,就一下明白了晏清源为何千方百计也得把人带邺城来的缘故。
那一丝笑,也就跟着断了。
“姊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归菀问她,媛华随口扯了两句,想了一想,不再含糊,拉着归菀坐下,就着她耳畔窃窃密语了好一阵,归菀一双秀眉,未再平展,那股淡淡的愁绪又拢到了一处。
把目光一凝,良久,才轻轻对媛华说:“你让卢伯伯当心,有我能做的,再难,我也会想法子的。”
“你留心着东柏堂便是。”媛华腔子里一颗心,直往胸口撞,归菀却并未再如她所想,面上平静了许多,只是那张小脸,极单纯,仿佛这些年就从未变过,即便命运加给她层层叠叠的痛苦与难堪,她的菀妹妹,看起来,还是那个干干净净澄澄澈澈的女孩子。
这世间,什么都脏不了她,脏的是这世间而已。
“姊姊,”归菀抬起脸,一双眸子晶莹剔透,照的媛华又觉心疼,“我能把它画下来,按它的布置,一处不落的。”
媛华心中当即一喜,却又倍觉苦涩,如今前局尽翻,旧人皆散,本该花楼雨榭窗前执笔的闺中少女,也只能丹青作刀了。
“姊姊,用过饭,你陪我出去走走罢。”归菀已经思想起那人来,她不要那么快出现在他面前,宁肯走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里。
他是她的长夜,也是冰雪。
而一个人,活在世上,是要向着光和温暖的。
邺都皇宫内,寒意是屏在外头的,正是一派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的热闹场景。鼓乐大作,曲风融合了鲜卑乐和汉乐,听来别是风味。
群臣跪于两厢,青玉兽口吐着袅袅檀香,四下盈溢着佳酿气息,就连几案上,也摆满了邺都鹿尾。皇帝远远地坐于高大御床上,沉静扫着四方,一旁,端坐的则是芳华正盛的太后。
晏清源偶或抬起头,往上瞥两眼,见黄门侍郎李季舒皮笑肉不笑地正悠然回答皇帝的问话,目光稍稍一转,同年轻的太后恰巧撞到一处,太后不避,晏清源也不避,淡笑施礼致意,等到礼乐又起,前头大相国已率众人执酒器再拜天子:
“臣垂奉觞,再拜上千万岁寿!”
皇帝亦再赐酒饭,宫人为晏清源斟酒时,手一抖,将一个金杯翻泼在案上,溅了晏清源绯袍,满身是酒。吓得宫人立时伏拜下去:“大将军饶命。”
晏清源并未说什么,那边又有宫人前来,跪于眼前,低眉顺眼道:“太后说,大将军衣袍既污,请随奴婢到偏殿更衣。”晏清源浑不着意,也不拒绝推辞,同崔俨对视一眼,一笑起身,随宫人出来了。
宫宇恢弘,在视野里宛如巨兽,转过一道回廊,晏清源忽停了脚步,似在辨别方向。魏宫他熟悉的很,已看出这是要往何处去,他这一停,宫人自然也跟着停了,回首赔笑:
“大将军怎么了?”
晏清源摆了摆手,没走多时,由她相引,进了偏殿。
刚提步进来,见那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氤氲微香,再往里走,撩了隔幛的幔子,便有绘着浓山淡水的屏风出现在眼前,衣物备得整齐,晏清源俯身翻了一翻,唇角慢慢勾出一抹轻笑,再回身,宫人不知几时竟退了出去。
殿内唯余馥郁熏香。
晏清源从容得很,自顾解了玉带,身后一阵珠帘响动,步履轻盈,他也不回头,只是含笑将玉带一丢,盯着前方落地明镜,看着来人笑道:
“臣这个样子,不好跟太后行礼,还请太后见谅。”
欠伸之际,外袍已褪得干净,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之处。
他真是无礼透了。
太后看在眼里,心底竟升腾起几分说不清是惧是慌的意思,款款上前走去,她乌云高耸,头上只斜插一枝金步摇,装扮得并不华奢,行到眼前,方自矜一笑:
“今日宫人唐突大将军,大将军委屈了。”
晏清源迎上她眼波荡漾的一双眸子,轻忽回道:“宫人无心之过,这点小事,臣能受什么委屈,太后言重。”
他穿上新袍,正要把玉带收紧,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吟吟朝太后近了两步,有心吐气沉沉:
“臣前一阵不小心伤了手,这玉带不便围身,还请太后,”他顿了一顿,太后正被男子身上浓重的麝香气息弄得微醺,略觉茫然,晏清源却又撤得远了,正色提议:
“还请太后替臣召个宫人来。”
说完,忽又对她绽出个不清不楚的微笑来,“臣怕太后呢。”
太后面上滚烫,一颗心本砰砰直跳,以为他要说什么,却是这么几句,稍稍定了定神,矜持颜色又从眉角至:
“宫中这些人,惯得有些懒散,否则也不会洒了大将军满身的酒。”她不自觉轻咬樱唇,说的显然与他要求无关,晏清源不动声色看着,既不表态,也无动作,一双猎人似的黑眸写满了镇定自若。
高高在上的太后,于晏清源而言,也不过就是成熟美艳的妇人,她越在上,越有趣。
他兴致盎然地在等着她来勾引。
故意泼洒的酒水,不起眼的偏殿,自行退出的宫人,这一切,昭然若揭,却又拙劣,晏清源在她脸上瞧了瞧:生的满月一般,光洁,滑腻,不知何故,她那饱满的胸膛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不定。
“大将军是沙场锻造过的人,怕哀家什么?”太后忽然还有心续他的前话,晏清源嘴角微翘:
“臣是怕,”他眼角眉梢的那股天然风流的韵致,淋漓,酣畅,引的漫天星辰都要炸裂开来似的,却又是不着意的,他的嗓音也动听极了,“臣与太后,同处一室,天下百官,给臣加个惑乱宫闱的罪名,再轻巧不过了,太后以为呢?”
第37章 醉东风(13)
“谁敢呢?”太后幽幽看他一眼,笑中也有了丝锋芒。
静了片刻,才听见晏清源笑了声,不知何意,他那眉头,慢慢挑了起来,含混笑问:
“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臣不敢反驳,只是,既然无人可用,太后,臣可以走了么?”太后此刻倒如娇羞少女似的,迅速掠了过去,点点头,“大将军要这样衣衫不整出去么?不怕有失官仪?”
“那不如太后来告诉臣,”晏清源笑得温柔极了,“臣要如何是好?”他笑眼含情,整个人没了上朝时的不拘肃杀,同太后平日所见,明显是判若两人,太后几时得过男人这样目光,为妃嫔时,不过例行惯事承、欢,连皇帝长甚模样,都从来未看清楚过,何况,眼前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年轻的,英俊的,一手欲遮天的大相国之子。
太后忽然觉得又寂寞又忿恨。
两人僵持片刻,晏清源分毫不急,十分有耐心,太后心底泄气,终未能做出那一步,转过身笑道:
“那就请大将军这样出去罢。”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咣啷”一声,惊得太后眉心一跳,晏清源已上前安抚:“臣去看看怎么了。”
不过是供奉观音的案上,跌了个铜瓶,里面插着的朵朵金莲散了一地,晏清源俯身捡拾,一双素手忽也来到眼底,馨香喷鼻,那是太后身上的气息,幽幽沉沉,太后的嗓音也是如此:
“有大将军在,确叫人心安,日后,无论有何凶险,大将军都会这般想也不想挺身而出么?”
两人手指间或有意无意,碰了几碰,晏清源无声一笑,拿同样幽沉的语调回敬了:
“别人,臣怕是不能,但对陛下,对太后,臣万刃加身,也在所不辞。”
太后听得这番虚情假意,心底冷嗤,却抬眸娇娇看他:“哀家可记下了大将军这句话,如若不能,哀家可要看大将军如何自处?”
两人各抱心思起身,这时,太后眸光一闪,扶额蹙眉,裙子里那双凤履露了出来,晏清源微笑问道:“太后这是怎么了?”
“哀家好像扭到了脚。”太后变得娇弱起来。
晏清源听到这句,似有所悟,偏头打量了两眼:“太后还能走路么?”只听嘤咛一声,眼前人刚一动就要朝后仰去,晏清源眼风瞟过去,倏地一把揽在了怀中,温香的身子,同样又软又娇。
那支金步摇,晃得他有些烦闷,晏清源遂贴上她耳畔:“看来太后不能行,恕臣无状了。”说罢抄起抱怀将太后往坐榻送去。
两条玉臂软软挂在颈肩,晏清源心念一转,一手似有似无地抵着她那团柔软外端,怀中的身子如他所料,轻轻颤了起来。
可当坐到榻边,倚着凭几,太后又成了太后,她身姿优美,像鹤一般,不下云端,只要她肯,不可侵犯的庄重之态,便可轻而易举拒人千里之外。
眼下,说什么最合宜,晏清源自然清楚,笑着虚辞:“臣去请御医,请太后稍安勿躁。”太后却道:“劳烦大将军先替哀家褪了鞋袜,这脚,在里头拘得很。”
有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坐上的,仿佛仍是不可觊望的一顶凤冠,倘如太后所愿,这个角度,果真是他要高山仰止的,晏清源一笑,并未拒绝,道一句“臣无状”俯身蹲了下来。
这双凤履,原缀满了珍珠,光彩照人,晏清源手底动作不大,握住一只软足,将鞋袜依她所言褪了个干净,一片莹白入目,晏清源微觉可惜,不过,稍嫌宽大了些,顿时兴味索然,他捏住她脚腕,轻飘飘说道:
“太后伤势并不重,容臣告退去请太医来为太后再作细诊。”
不轻不重捻了一捻那雪白一处,轻薄的意味恰到好处,晏清源起身施施然出了殿门。
临到门口,他忽的转身,眼波转一圈,笑了一笑:“怕是此间也拘着太后,这百花园中的鲜花,唯有芍药可比太后。”
身为臣子,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犯上不可饶恕,可年轻的太后,却听得心口乱跳,尤其芍药那一句,是以在晏清源走后,太后一人独独对着镜子,出起神来:
自己真的是那一枝红药吗?
女人的青春,总是格外的短暂,岁月如筛,青春一下就被筛得流离失所,红药谢尽了,明年重开,人去了,来世轮回,独独容颜辞镜,再断无机会的。
太后的叹息,最终溶进了殿中一人的无声沉默之中。
席坐上崔俨候他多时,这才见晏清源过来,笑了一笑,问道:“大将军这一趟衣裳换的久。”
似有若无的香气一道落了下来,和大将军惯用的香,显然是不一样的。
晏清源却执了一壶,看看正向大相国敬酒的晏慎,什么也未说,等皇帝移驾去更衣时,黄门侍郎李季舒便春风满面地过来向他见礼:
“大将军。”
李季舒一笑自带奉承样,尽管他这个人,于晏清源看来,十分地厚道,晏清源笑道:
“侍郎不随驾?”他丢了个眼风,“请侍郎去大相国那里。”
紧随自己的这些人,当然要再听一听大相国的训导。
崔俨看看晏清源,丝竹礼乐之中,满座文武之中,他永远是最夺目的那个,神姿出尘,清贵又恬和,不知此刻,他那含笑的眼中藏着什么样的意味,脑中,又在勾勒着什么。
晏清源察觉出崔俨的异样,看也不看,漫不经心说笑一句:
“侍郎这么瞧着我,不知情的,当也如女子一般爱慕我呢。”
崔俨则不以为意,琢磨了片刻,低声道:“大将军别轻易落把柄,方才,有几双眼睛,是看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