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蔡某人
时间:2018-12-20 09:58:58

  晏清源还是一面盯着刚献上的白紵舞,一面应话:“是么?侍郎既然知道是哪几双,记在心里罢。”
  舞是自江左传来的,晏清源忽然就也很盼望春天,漳水河边,东风桃李,他唇角笑意也就如逢春般荡漾开来。
  晏清河就在他对面坐着,视线被舞姬飘扬起的轻纱隔断了。
  每年元会,都是自天不亮开始行这一套繁文缛节,待酒足饭饱,百官个个神疲力倦的,都盼着各自打道回府安置,很快,上头响起内侍尖声尖气的宣旨声。
  皇帝、太后俱已移宫,可环绕大相国的一众人,似还有精神头,晏清源陪伴其左右,那些陈词滥调,听得发腻,却还是耐心挂着满脸的笑,捱到最后,才随大相国回了府邸。
  到了家中,公主率一干人过来问安,乌泱泱的,再加之爆竹乱响,仆从们来来往往,嘈杂一片。
  晏清源皱眉示意她们只管去过节,等入了书房,晏垂扫一圈架上书目,眼角瞥了晏清源一眼,虽是余光,英锐逼人,晏清源知道这是要训话的前奏,不料晏垂却道:
  “石腾几人,好像对你颇有微词。”
  “好像是的,”晏清源笑了一声,“那日后怕对儿的微词要更多了。”他目光灼灼地对上父亲,晏垂果真没说什么,父子相视间,一切无须再多言。
  “我听说,”晏垂呷口茶,“东柏堂里你养了个女人。”
  晏清源毫不意外,神色自如,平和应道:“陆士衡的女儿。”
  “我来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后来又去了东柏堂?”晏垂捏过手巾揩手,语气里并无不满。
  晏清源更不见慌乱,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去找她。”
  父子间半日不作声,还是晏垂沉吟着说:“再是绝色,也不能耽误正事,我想你有分寸,女人的好处是让你放松解乏,不要太过。”
  晏清源罕听大相国在这上头上提点,只是笑了笑,顺从地应下话,继而转口提及晏清河留邺一事:
  “开春事繁,二郎就留此任左仆射罢,把百里子如动一动,他也该挪挪筋骨了。”
  尚书台里,左右仆射分领诸曹,左仆射已经实为副相,有纠弹百官之权,晏清源在为什么做打算,父子间早有默契,无需点破,于是,父子很快就邺都政事铺开来说,末了,初初定下归程,晏清源不作挽留,只将给母亲准备的新年贺礼拿了出来。
  出来时,才知道晏清河已经奉命去为新府邸选址去了。
  回到寝阁,公主侍奉晏清源更衣,一面动作,一面柔声道:“大相国问了妾一件事,说是知不知道郎君东柏堂养了个女孩子。”
  晏清源张着双臂,神情慵慵懒懒,他皱眉一笑:“你怎么说的?”
  公主将衣裳一件件叠放整齐,答道:“妾说知道,那女孩子一无名分,又是南人,大将军不过一时兴起,等日子久了,自然就会丢开手。”她嫣然一笑,“大将军若真喜爱她,总该给个名分的,如今养在东柏堂里,至多算外室,妾请大相国不要担忧此等小事。”
  晏清源哼哼笑了,转手将公主抱在胸前,轻啜着脸颊:“这么懂事,臣真是受宠若惊,臣该怎么补偿好呢?”说着滚到榻上,掐着她一颗珊瑚珠子,暧昧低笑:
  “换个样儿,公主别老别别扭扭不肯,臣伺候的不好么?”
  公主疼得咬唇,打在他胸膛上:“天还没黑,郎君倒没个正形,倘是敢欺负我,我这就告诉大相国去。”
  晏清源啃噬起她肩头,声线已开始走样:“公主要告诉大相国,我怎么在这上头欺负的你么?”
  一时间,红销帐里,只剩交颈鸳鸯的喁喁低语,纠缠不休。
  冬天的漳河两岸,萧索的尽是风霜之态,看的人心也跟着枯干。
  梅开有信,人烟无杳,酸风把归菀一双盈盈秋水似的眼,生生要给冻住似的。媛华实在怕她身子禁不住,将氅衣裹了又裹,风帽压了又压,几要气笑:
  “邺城就是邪风大,跟人一模一样。”
  归菀搓了搓手,却将全副精神都打起来了:“姊姊,你看,河水上冻了,你说,下面的小鱼儿,也会被冻住在里头么?成一个冰雕?”
  说的自己倒先笑了,目之所及,虽是干冷的一副景,大地枯茫茫一片,半点看头都没有,可它又莫名带点子悲凉气,豪迈气,说不上来怎么去描摹,于归菀而言,有几分新奇,暂时忘却人世龃龉,同山河相交,花无长乐之心,也许,河里的一条小鱼儿却可以有忘忧之效的。
  思绪正漫无边际飘着,眼前晃过一影,归菀眼尖,瞧的清楚,嘴里直呼白气,像是乐的:
  “姊姊,是野兔子!”
  媛华顺势看过去,早逃的无影无踪,只余孤蓬乱倒,她突然也来了兴致,急急朝前跑了几步,眼珠子一转,转过身就拉起了归菀:
  “咱们去看看它是不是在这里头做窝呢!”
  脚底那双云凤鎏金天錾花银靴子,踩的长草窸窣作响,再往里扒拉,忽惊起两只大鸟,扑啦啦一起,煽动起的气流,直拂到面上来,归菀未躲及,嘴巴上竟糊住了根鸟羽,她赶紧拈下来,再仰首:
  大鸟远去了,可头顶上,却正飞着更大的一只。
  不断地打着旋儿,双翅动也不动,却又那么舒展,邺城的苍穹,可真高啊!
  她从来没见过,屏气凝神,瞧了半晌,不觉间,媛华也被吸引过来,直到两人昂的颈子发酸,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
  “是鹰么?”
  说完两人皆捂嘴笑了,说起以前画上见过的,比划一阵,笑着笑着,归菀像是想到什么,弯弯的笑眼渐渐没了弧度,眼波轻轻一动:
  “姊姊,我们怎么回去?”
  说的媛华一怔,东瞧瞧,西看看,四下里好像一个样子,两人不觉已经走远了。
  来时,媛华一凶,便再没人敢跟着,又有老夫人帮衬,只带了秋芙花芽,说去街上玩,却也让在出郊的铺子那等着了,这一会儿,日头明显迫近西山,而两人,也明显是要迷路了。
 
 
第38章 醉东风(14)
  好在媛华经了这些个事一场,再也不怕的,看着日头最起码能辨出东西来,转脸再看归菀,面上迷迷惘惘的,不知在想什么,摇了摇她胳臂:
  “菀妹妹?”
  归菀腼腆一笑,眉眼又弯如月牙:“我想起一件事来,东柏堂有本《水经注》……”话还没完,本想着说日后多研磨研磨也无不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晏清源,方活络起的小脸,一下子,凋萎无光,看得媛华心头又是一紧,却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猜想大约还是东柏堂的缘故,不敢再提,忙笑着打岔:
  “这会子看也该晚了,咱们得朝南走应该。”
  顺着往南的路,极目看去,目光尽头,还是曲折一片,眼见霞光要烧起来,隐隐绰绰,漫天铺开,皆往西山那一处拢去,媛华这才有点急了,不说别的,一夜冻也要把人冻僵了。
  死也不能是这个死法。
  “菀妹妹,跑得动么?”媛华牵起她的手,归菀虽答应了,可两人衣裳穿的厚,又披着裘衣,没几步,就喘个不住,直到终于见到亮堂的一条官路出现在视线了,方弯腰捂着胸口停了一停。
  也许真该带人出来的。
  只是两人人再无多余的气力了,媛华机敏,一眼瞄到了树下拴着的马匹,将发髻里簪子一拔,散落下的青丝粗粗挽住了,便朝看马的人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我姊妹二人荡失了路,能不能租借你的马匹到晏府?”
  归菀见她这般大方开口,圆圆活活的,心底暗道:我也得学姊姊一样,不能总这样怕生……
  一念起,尚未到头,看马人的目光,越过媛华,倏地落在自己面上,竟也是眨也不眨地不肯再移挪了,被陌生男子这样没遮没挡的打量,归菀一下红了脸,抚着领口,背过身去,却又迎面撞上一双眼睛。
  归菀没躲,她怔住了。
  不为别的,她认出了眼前人。
  是当日闯进东柏堂唤晏清源“阿兄”的年轻人,归菀记性向来好,一下便跟当日一霎的记忆重合了。
  他整张脸,是隽刻一样的白,像一层假面,却偏还嵌着一双淡漠无神的眼睛。
  夕阳落在归菀小扇子似的长睫上,溶金点点,翩跹颤动,如梦似幻着,他也在看她。
  却很快移去目光,不知落脚到哪里去了。
  归菀这一回倒没有多怕,只是回过神时,想那晚,不知他是否看到了自己满面春情的模样,却又疑心,他不见得记得自己,免不了娇羞别过脸,心底狂跳不止,扯了扯媛华衣角:
  “姊姊,我们走罢……”
  媛华因看马人那声“二公子”也转过身来了,眼前猛然一亮:
  好熟悉的一个人!
  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模样倒无稀奇处,只是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媛华只觉不像看个大活人,倒像是观个巨大坟场,明明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多少,十七八岁的模样。
  虽也谈不上害怕,却总归教人浑身不自在的,媛华暗道不与此人打交道为好,不吉利一样,攥着归菀的手就要走。
  “姑娘,你们是不是要用马?”晏清河忽然在身后启口,媛华听他这么问,心念又一转:指不定是热心人,既在邺都,相信也无人敢将晏府的人怎样,借他马匹一用,又能如何?
  何况,冬日天黑的快,片刻前还觉得是黄昏日落,转眼,就是夜幕沉沉。
  天上冒出了一弯冷月,不知几时挂上去的。
  还是赶紧回府为妙。
  媛华早暗中打量了他,看服饰,虽不华丽,可上面云纹却搭眼瞧清楚了,便欠了个身:“这位公子,我姊妹是晏九云将军府中人,还请公子将马借与我们,留个尊府住所,定会安然无恙送回去。”
  说着展开掌心簪子,却是递给看马奴仆的,微微笑道:“不白用。”
  奴仆则望向晏清河,晏清河一切看在眼中,朝其打了个手势:
  “你去找辆马车来,要快。”
  奴仆便没有接那发簪,按着主人吩咐去了。
  夜风凛冽,春天的气息似乎还远的很,归菀不由又攥紧了衣领。见晏清河回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对媛华说:
  “夜寒风冷,姑娘们还是坐车走。”
  媛华笑道:“不必,公子,我会骑马,怕家中人等急了,还请公子告知府邸大名,好借好还。”
  刚说完,心下直叫一声糟了,邺城蛛网般交错的道路,她哪里认得,借到马是一回事,赶回府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这个时候,实在无颜再启口,要他给带路吗?媛华发起了愁,眼见两旁铺子都透出昏黄灯光,心下更急,一时竟有些愣头愣脑不知所措了。
  “公子,知道晏九云将军的府邸,要如何走吗?”媛华笑的尴尬,还是硬着头皮问了,“我们没怎么出来过,难免摸不清路。”
  晏清河点点头,指了指另匹马:“我送姑娘一程。”
  归菀在一边听了这半晌,只觉这人有些面善,既然叫他“阿兄”,是他的内弟么?他的弟弟,就是这样的人么?倒不像个坏心肠的……
  一阵冷风吹到鼻间来,毛毛的,归菀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涨得她立刻红了脸,拿帕子掩住唇,柔声细语地也不知跟谁在致歉:
  “我失礼了……”
  她就裹在那嫌大的裘衣里,一手还按着颈下的芙蓉扣,只留一张娇娇艳艳的小脸,无辜地摆在月光底下。
  晏清河只是回眸看了她一眼,同媛华低声又说了两句什么,归菀见姊姊似乎偏头冲自己笑了一下,随即抓紧缰绳,抬腿一踩马镫,就跃上了马背,轻车熟路的。
  “菀妹妹,看见了么?就是这样上马!”说着也不要借外力,眨眼间,又英姿飒爽一个翻身,下来了,拍手对归菀道:
  “日后有机会,姊姊再细教你,来,我扶你先上去。”
  归菀眼含羞意,不惯在人前放开手脚,明显在犹豫,晏清河默默走到马前,单膝跪下去,两手交叉摊开,掌心朝上,依旧不看归菀一眼,声音压得低到沙哑:
  “踩住借力就上去了。”
  这哪里使得?归菀脸上一热,为难地看着媛华,媛华似乎也觉意外,不过想平日里那些女眷上马,也都有下人做此,这么一想,再看晏清河那团身影,倒莫名像个奴仆了。
  “咱们回家要紧,别怕。”媛华拉过归菀,悄声说道,归菀无法,踩上那双手的一刻,只觉脚底异常的稳,他连晃一下也无,又有媛华相扶,果真被托上了马背。
  归菀过意不去,见他径自起了身,咬着唇想我把这人的手可给踩脏了,犹豫着取帕子让他拭干净,却转瞬清醒了,意识到这样做未免显得轻浮了,本掏到一半的动作,被随即上来圈住自己的媛华陡然刹住了。
  这一路驭马,速度虽不快,却让归菀避无可避地又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幕幕,仿佛情景重现似的,他是如何卷起自己,困在怀间,仿佛她这一生就只能困在他的怀间,再不得超脱似的。
  如是想着,夜也就越发黑了,周围的空气也就越发冷了。
  晏九云府邸前,早聚了一层的人,见她两个一露面,黑压压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又有秋芙花芽两个几是带着哭腔絮叨。
  最离谱的当是晏九云,冲在最前头,一见到媛华,激动得一副昏头模样,除却她,谁也看不见的,两只眼睛在媛华身上要长住似的,面上转急为喜,弄出个欲笑还哭的表情,一张俊脸也都看着不俊了。
  媛华嫌他腻歪,当着众人面,不好发作,只能小声警告:“你别老拉拉扯扯的!”说着也不管他,在这一片混乱中,再想去寻晏清河身影,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了。
  离晏府还有几丈远时,晏清河便停下了的,告诉她们前面就是晏九云的府邸,一不留神,竟不知他何时去的。
  “马没法子还了。”媛华苦笑,见归菀手底摸来拂去的,赶紧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马颠的你身子不舒服?”
  归菀摇首,笑了笑:“不是,姊姊不要担心,我新绣的帕子,许是给颠簸掉了。”
  好在不是什么要事,虽知晏清源今晚不该来东柏堂,可那罗延必还等着,已遣人来寻了几回,见不到人,听闻另去找了,归菀不敢再逗留,仍带着来时一众人,匆忙赶回了东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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