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两日收拾下东西,跟我去晋阳。”
归菀一听,再不能装睡,撩了撩额发,起身坐了,晏清源顺势拿靠枕给她塞到背后,神情、动作都稀松平常的,归菀实在看不出端倪,可去晋阳,她又实在是讶异:
“好端端的,大将军去晋阳做什么?”
晏清源眉眼一活泛,对她露出个惯有的闲情笑容来:“散散心,你一直窝在东柏堂,不闷呀?我带你去太行山看看,好知道什么叫巍峨峻拔,眼皮子浅的南蛮子。”
听他说的轻松自在,还顺带嘲讽自己一把,烛光下看,晏清源的神情也当真是要去游山玩水一样,可方才那一声巨响还在归菀心里头久久不散,她遂也不点破,娇懒懒的:
“大将军想去散心便去,天那么冷,我要等开春了再出门,我这个南蛮子还不想眼皮子深。”
“那可不行,”晏清源笑拧了下她小耳朵,缠绵悱恻的个语调,“把你这么个美人孤零零放在这,我怎么能放心?”
归菀红唇微微一哂:“大将军去晋阳,再找个美人不就……”本是想刺他,话没完,觉得不妙,听起来像是吃味,又不知引的他多得意,归菀很明智的把嘴一闭,身子往下一沉,扯被就要睡觉,又背起了身子。
晏清源跟着压下,下颌伏在她耸起的肩头,已经不再是容她商量的语气:
“你当回事,不要到时手忙脚乱的。”
归菀一听,话也不应,肩膀头上紧跟一松,察觉到人去了,才翻过身来,侧耳听着外头风还在号叫,想着晏清源刚才的话,一时也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抱住了膝头,把脸往手臂上一贴,不知发了多久的呆,脑门一激,披了衣裳,半趿着绣鞋就出来了。
明间里又没人了,烛灯还嗤嗤燃着,她想了想,刚推门走出两步,热身子被冷风一激,直打哆嗦,眼前一个黑影过来,直接撞进了怀里,晏清源忘记拿大氅,本该那罗延跑腿,他记起几件文书也该带上,索性自己疾步回来,同归菀撞上,一下便把个弱柳身躯顶翻在地。
借廊下灯光一看,晏清源随即把人拽起,见归菀绣鞋掉了一只,白嫩的脚丫子未着袜,他眉头一皱,倒也没责备什么,转而换成一抹戏笑:
“你还不睡?跑出来干嘛?”
说罢拦腰一抱,踏进门来,归菀下意识去搂住他脖颈,被暖阁的热流弄得脸上作烧:“我找大将军,你不睡又出去干嘛?”
不意被她反将一军,不带半点犹豫的,晏清源微微一笑:“长本事了。”他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做,没时间跟她在打嘴皮子玩笑,被子拉过来,把人一摁:
“赶紧睡觉。”
刚把帐钩给她放下,里头伸出截皓腕,葱管一样的玉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晏清源一低头,对上归菀那双充满期待的柔情眼眸,心头不由得软下来,问道:
“你又怎么了?”
“大将军这么晚了要去哪里?我等你。”她这回倒没低头,只把个眼睫微微一垂,想要遮住羞红的一团晕子。晏清源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溜了两遍,似在探究什么,很快付之一笑:
“不必,你不用管我。”
归菀轻轻咬了咬唇,声音低如蚊蚋:“不,我要等你,我一个人睡不着。”晏清源一怔,不知道她忽然黏黏腻腻做什么,眼皮子底下,那双手还是没松,他只得攥住了,稍一用力,就给拿开了:
“我得回家一趟,你自己安心睡罢,我把秋芙叫来侍候你起夜。”
归菀猛地一抬眸,方才那几分羞涩慢慢隐去了,只剩个楚楚哀伤的眼神,一动不动看着晏清源,晏清源无奈一笑,伸手要揉她脑袋,归菀脸一偏,让他落了空,径自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热烘烘,漆黑黑的一片,再也不管外头。
晏清源走到屏风前,一扯大氅,把文书找出,回头再看一眼,大步出了屋子。听动静渐无,地龙烧的旺,归菀脸捂的简直害热病一般,这才慢慢掀开一角,瞅了瞅头顶那几朵刺绣,屏气凝神候片刻,又听脚步声传来,试探喊了句“秋姊姊?”,得了声应许,归菀一松,透过来口气,从床上一个骨碌爬起,问进来的秋芙:
“晏清源走了是不是?”
忽的又连名带姓这样称呼他,归菀莫名一羞,摸了两下脸,好似他就站在跟前又拿双揶揄的笑眼睨她一般,把那幻影努力拂去,对秋芙招招手:“秋姊姊,我有事要交待你。”
大将军府邸,早陷入夜的怀抱,除了巡逻的侍卫,连猎犬都入了梦乡。公主搂着梅姐睡的正酣,惺忪间被吵醒,一时间不知道是个什么事,一睁眼,就见个小丫头硕大的圆脸凑在眼前,吓她一跳,那小丫头却急道:
“大将军回来了!”
话音刚落,晏清源跨进来,一旁灵醒的丫头早上前来解氅伺候,倒是床上的公主激灵灵打个颤,脸上一白,把梅姐递给丫鬟,自己胡乱抹了两下鬓发,简单穿戴番出来时,晏清源在灯下已翻起了书,神色安然。
公主本吊起的一颗心,垂落几分,却不敢实实在在放回肚子里,命人给送盏热茶来,自己心神难安地在晏清源身畔坐了,两道惶惶的目光就开始在他脸上徘徊起来:
“大将军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妾不知你要回来……”
晏清源书也不合,只是一放,抬头笑道:“梅姐睡了?是臣扰到你们好梦。”
公主心里无端幽幽一酸,暗道你若天天来扰我们娘俩个,倒是好事,面上却不露半分,也知不是时候,正要在问,没想到晏清源也就随口一说,略过这节,对她道:
“臣过两日要动身去晋阳,家里的事,还劳烦你照应,这一回,我打算把那罗延留下,有个应急的事,你也有人帮衬。”
一听他这话,公主面色大变,哪里顾得上其他,情不自禁就去抓他的手:“是大相国不好了?还是主母?是不是玉璧打的不顺出事了?”
看她急上失态,晏清源反手覆住她手背,轻拍了几下:“没事,我就是到晋阳去一趟,邺城其他的事,我自有安排,”说着洒脱一笑,“你还信不过我吗?”
公主把个脑袋一别,知道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不过肯宽她的心已是好的,对他虽有担忧,却也深知晋阳这一趟看来是必去不可,这时才念起他后半句,又慌上了抬起脸来:
“那罗延这些年一直跟着郎君,这一回,天寒地冻的,他得跟着,妾有事能去找二弟商量,大将军没那罗延照料妾不放心……”
她一面说,柔肠百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晏清源决定的事情却是不容更改的,只是含笑劝慰:“你操持好家就够了,我的事,我会安排。”
拗不过他,公主噙了泡泪,慢慢颔首,脑子里不禁就蹦出个人影儿来,挥散不去,她那目光在他脸上滞留不去,晏清源同她一对上,才躲闪了下,尽量把口气放的像是无心:
“大将军既去了,留陆姑娘一个人在东柏堂也不大好,不如,把她接到家里来小住一段时日,等郎君回来,再把人送回去。”
一点也不高明的试探,听得晏清源心中烦躁,也还得忍,手却不知不觉移开了,重新翻了页书,把目光投向书卷,头也不抬说道:
“操她的心做什么。”
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公主面上尴尬,一时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僵持片刻,见晏清源目不离书,再一想那陆归菀便是在诗书上胜她太厚,两人倒能说到一块去……
不像自己,有一年,一阵杏花雨刚过,他立在树下,忽对着窗前正嘱咐丫头忙事的自己笑言句“应做襄王春梦去”,听得她呆愣半晌,茫茫然问他“郎君怎么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可他面上闪过的一丝兴味阑珊,却被她捕捉到了,想弥补都不成,眼看人转过身去,只留个秀挺背影,那股惆怅劲儿,几时想起,几时都清楚。一念至此,到底意难平,轻轻喘口气,又道:
“既然那罗延不去,大将军身边没个细心照料的,要不,让陆姑娘跟着大将军一同去,有个女人,多少能办点事。”
这一气说完,眼眶子酸的不行,不错目地望着他,晏清源神色平静,手指在书上捻了几下,似有所悟地一蹙眉笑了:
“唔,你说的,也无不可,我倒没想过。”
听得一阵晕眩,颇有弄巧成拙的意思,公主没想到他这正是顺水推舟的事,一时再不好改口,懊悔不迭,晏清源察觉到她情绪,心里一哂,又觉得可笑,把书一推,立起身:
“时辰不早了,休息罢,到床上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事。”
丫鬟把梅姐从暖阁里抱走,给两人腾地方,公主伺候他宽了衣,把靴子一脱,齐齐躺下了,晏清源了无动作,只是把手一枕,漫不经心道:
“有公主操持,臣走的没什么不安心的,只是又劳累你。”
公主等不来他,咬咬后槽牙,一个翻身,趴到了他胸膛上,低声道:“郎君怎么老一家人说两家子话,这是妾的本分。”
说的本分二字,晏清源倒想起一人来,哼笑一声,觉得怀中人温驯异常,柔婉得很,便伸手错过公主那枯硬的发,直接落在背上摩挲:
“人守的住本分并不容易,公主贤德,臣的福气。”
轻飘飘句无心称赞,叫公主有些羞赧,把身子不觉贴的更紧了,晏清源满脑子晋阳玉璧,不知她呢喃着说了句什么,手却在自己胸口有意无意地轻抚起来,偏又忸怩,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一时半刻的,分毫提不起兴致,声音里有意显出惫懒:
“睡吧,我明日还要见几拨人,后天就跟陛下辞行去。”
听的公主一声失落应下,晏清源想了想,心底叹口气,将她依依不舍移去的手又拽回来,在耳畔低笑说:“再晚些时候睡也无妨……”
外头熹微的晨光打进来,映得窗格那一片透亮亮,公主这一夜睡得极沉,起来时,身边早没了人,把目光定在合欢枕上愣了良久,猛地回神,一打帘子,问道:
“大将军呢?”
“大将军一早走了,说还有要事,没敢打扰公主,让公主该做什么做什么。”
第87章 破阵子(14)
这一天,嘱咐完公府属官,又招来百里子如等人,一拨走了,一拨又来,把个东柏堂弄得集市一般,放眼望去,加上扈从们,尽是黑压压人头了。那罗延就倚在廊下柱子那,把一张张面孔,生的,熟的,在心里过了个遍,凡是能召进东柏堂的,都算的上是自己人,仔细一扒拉,从寿春回来,世子爷又提拔了不少汉人官员呐!鲜卑与汉,一视同仁,这是世子爷的准则,一想到这个准则,那罗延心里怪怪的,不大服气,又不能不服气。
直到崔俨从里头出来,拍上那罗延肩头:“世子让你进去。”
那罗延神色一肃,进门时,瞧见晏清源正揉着两边太阳,一旁的茶水见空,怕是连着这两个时辰,坐也坐酸了腰,说也说干了舌,上前给续上热茶,又赶紧在晏清源身后站定,给他捏起肩头来。
“不用你,”晏清源睁眼一笑,嫌弃他手劲大,把在稍间的归菀叫过来,一个眼神丢过去,见人羞答答垂首攥紧拳头,一下下捶打下来,便重新挑了个舒服坐姿,倚住了。
如此一看,她也分明是自己人了,那罗延古怪地想道。
但他现下不关心这个,世子爷要去晋阳,他只在乎几时动身,一面忧心着大相国,一面又莫名含着期盼,毕竟六镇鲜卑多驻晋阳,他好久没见那些老朋友了!一想到说不定可以烤肉喝酒,最好再来场大雪……
“那罗延,你留守邺城。”
那罗延满脑子里都已经是晋阳的山山水水了,忽闻自己名字被点到,愣了一瞬,然后,他错愕地看着晏清源:“世子爷?”
“这一回,让刘响跟着我去,你留在邺城替我看好家,另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有你在,我也放心。”
可那罗延还不能转过弯,多少年了,他可从没离过世子的边儿,哪一回有要紧事,不是他那罗延形影不离的跟着?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先替世子蹚过了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再说……他脑子一懵,情不自禁的,就朝前凑了两步:
“世子爷,我不,我得跟世子爷去晋阳!”
他调子一扬,急的上脸,跟撒泼刷赖孩子似的,哪里还像那个鬼精鬼精又心狠手辣的那罗延,真是罕见,归菀诧异地抬眸看看他,手底动作不觉停了,晏清源轻咳一声,归菀忙又赶紧拾掇起来这项活计。
那罗延几乎要哭了,梦游般转着眼珠子:“世子爷让刘响去,不让我去,我……”余话未完,不说,脸上的表情,也足以让晏清源他在想什么,他也无须隐藏,把一肚子的质疑、不解、委屈都晒脸上了。
晏清源“扑”的一声轻笑,顿了顿,蹙眉睨他一眼:“留你是为的什么,你真不清楚?段韶都来了邺城,你自己琢磨琢磨,除了你,我还能找出第二个更恰当的人选吗?不要这个时候跟我再闹脾气。”
半抚慰半警告,那罗延脑中的理智慢慢地回来,知道这是莫大的信任,可到底舍不得世子,只得把心里头的失望咽下去,一呲溜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那世子爷可得保重自己,也替属下跟大相国主母问安。”
晏清源点头:“你去把左仆射请来。”
等人一走,晏清源手往肩上一伸,握停归菀的手,把人拽到眼前,摊开掌心,摩挲了一番,眼睛垂着,不知在瞧个什么劲,未及,抬头笑问她:
“东西都收拾差不多了?”
见归菀点头,他起开身,跟她一道来到稍间,见打点出的包裹就摆在案上,上前解开了,一连两个,全是归菀的,再翻另一个,才有自己几件衣裳,一股脑全抖开,归菀好生叠放的成果一下化作乌有,她默默看了半晌,忍不住轻声说他:
“大将军……”
“你也喊我世子罢。”晏清源忽贸然丢这么句出来,头也不回,还在在翻来覆去找着什么,归菀一愣,这两者有区别吗?
仿佛知道她疑虑所在,他也不解释,只是回眸问她:
“那一件呢?”
归菀摸不着头脑:“哪一件?”
晏清源不说,兀自到衣橱那放好的一叠熏衣前,翻了两翻,又给弄的乱七八糟,还是没有,这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