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补的那件衣裳。”
归菀脸一热,手底勾起腰间绢带无意绞作一团:“那件当日盥洗后,拿去梅坞熏香,就留在那儿了,也没听说世子要再穿。”她顺从他的意思,立下就改了口。
说罢好奇,把个柔如春波的眼眸看过去:“又不穿,找那件做什么?”
“谁说我不穿了?就算不穿也带着,”晏清源忽促狭一笑,“你的情意,我怎么能拒绝?”
归菀急的要辩,晏清源手指在她唇上一按,揉了一揉:“别不好意思,你难道还给别的年轻男人补过衣裳?嗯?”手一滑,又俯身去摸她的腰,过了两把,归菀以为他好好的起了兴致,慌的直躲,不想晏清源手一滞,却问道:
“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呢?”
“什么?”归菀脸一白,本桃花般粉致的面孔变了样,一下被那几个字定住,只觉万分刺耳。
晏清源看在眼里,不以为意:“我在寿春给你的花囊呀。”归菀明白过来,一提寿春,心头寒意深深,躲开他目光,忍着搪塞:“大冬天的,穿那么多层,就给忘戴上了。”
再去看他,见晏清源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余光无意一扫,却见他腰上配的还是自己绣的金缕兽头囊,她就勉强给做过一回,有心弄的粗枝大叶,针脚斜扭,连须子也省没了,哪是猛兽的头,分明是个狗头……
想到这,归菀有些尴尬,自己也未留心过,难不成他一直戴着?也不嫌寒碜。转念又想,他寒碜不寒碜与我何干,这么一想,顿时释然,坐到床畔,抿了抿发,挽起袖口,几根纤指翻来覆去,又一件件把衣裳叠好,忙活半晌,觉得眼前有个阴影一挡,下颌便被抬了起来。
灼热的吻毫无预兆地就啄在了颊畔,晏清源笑吟吟地逗她:
“原来你很适合给人家当小媳妇呀。”
归菀含羞把包裹一推,低声嘟囔句“我才不是”就要起身,晏清源摁着她双肩,看那蝶翼般的长睫因害羞又垂下去了,颤个不住,更觉怜爱,双臂把人一箍,气息不稳:
“你是呢,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媳妇,晏家的小媳妇。”
两句调笑话说完,归菀心中一痛,不禁抬脸看向他,有些讥讽,也有些悲哀:“世子知道我不是。”
晏清源笑意慢慢淡下来,不再说什么,两人一时皆无言,气氛凝滞了般,归菀慢慢把袖管放下,从他手底站起,说道:
“我去梅坞给世子拿那件衣裳。”
出了门,没走几步远,假山那蓦地闪出个人影,一打眼,见是晏清河朝艺圃这赶来,归菀一惊,下意识就去找那罗延身影,他天天阴魂不散的,这会子,倒鬼影都不见,眼见要碰上,上元节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归菀对他心下几多猜疑,几多复杂,只得硬着头皮,垂首默默过去。
那罗延是在半道上碰到晏清河的,他正往东柏堂来,因值房的事又绊住了那罗延,遂一个人前来,此刻,见这个袅袅纤细的身影近了,晏清河的目光早追随了一路,在归菀刚现身的刹那,就鬼使神差有预感般,张望入了眼。
即便是含羞低首,也是这世上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幽姿,他很久没再见到她了,不过,仔细算来,他见过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如今,近在咫尺,又有点不真实了。
晏清河嘴唇动了动,在同她擦肩而过,嗅到那股清新芬芳时,心头一醉,很平静地喊住了归菀:
“陆姑娘。”
归菀身上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心下一恼,他为何要喊住自己呀?又不能不应,抬眸迅速瞥了一眼,连晏清河什么神情也没看清,只觉一片灰蒙蒙的白。
“二公子。”她还是不愿失礼,淡淡福了一福。
奇怪的是,无须抬首,也能察觉出有两道难言目光在自己身上滚个不住似的,归菀忍着不适,抬脚要走,晏清河才问说:
“你要跟我阿兄回晋阳吗?”
归菀点点头,细声应了个“是”,目光垂地,还是不肯和他对视。
她一缕青丝搭在胸前,晏清河很想伸手也去摸一把,看看是不是如所想那样凉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样冰肌玉骨的女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山水养出来的,晏清河脑中闪过“会稽”两字,便对归菀微微欠了个身:
“路途辛苦,还劳烦陆姑娘多照料着我阿兄。”
原是为这个,归菀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脸,羞赧一笑:“我会的。”晏清河没想到她肯抬头看他,也无悲喜,只是冷静地点头会意,等归菀错身一走,方又冲她背影说道:
“陆姑娘自己也多保重。”
说罢见那个身子一顿,脸只是稍稍偏过一点,柔声应下,疾步远去了。
他对着那背影怔了片刻,直到在拐角处一折就不见了,终于把袍子一撩,抬脚进了艺圃。
见他赶来,晏清源把手中笔一丢,直言道:“想必那罗延都和你说了,我即日启程,有几句话我得当面交待你。”
晏清河洗耳恭听的模样,在底下立着,晏清源也不刻意招呼他,继续道:
“玉璧到底死了多少人,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得个准信,大相国到底什么情况,也是如此,不用我说,这一回,事态严重,邺城你得给晏家稳住了,百里子如等一众元老,我都约谈过了,左膀右臂一个不缺都给你,你心里得有数,这个时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也就不多废话了。”
他语气半是温和,半是犀利,不容人质疑的态度还是像往日那样如出一辙,对上晏清河那双略显不安的眼,也不管他是真怕假怕,面色微厉:
“邺城要是出了乱子,你知道意味什么,以死谢罪怕都不够。”
五六载前因山阳战败而悬在头顶的那把利剑,似乎又明晃晃地指向了晏氏,有时,天命就是这么难测,富贵冷灰,从来不是玩笑话。晏清河不吭声听完,在同他一番眼神交汇后,心如明镜,忽退后两步,对晏清源执礼到底:
“弟不敢辜负大相国,也不敢辜负大将军。”
晏清源神色缓了一缓,起身走到壁前,把宝剑解下,掷到晏清河怀中:“新打出来的,送你,看看罢。”
宝剑出鞘,锋芒毕露,晏清河得了晏清源示意,挥剑对着案头砍去,半个案头瞬间不翼而飞,当啷一声,不知撞哪儿去了,晏清源微微一笑,一垂眸,想起什么似的,把领口粘住的一根细软青丝,对着剑刃一吹,便断作两半,轻飘飘坠到地上去了。
“遇事该拔刀拔刀,该亮剑亮剑,”晏清源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你去罢。”
等到翌日晏清源上朝,率一众甲士,堂而皇之,如武库森森,入殿拜见小皇帝,只是命人传报一句“臣有家事,须赴晋阳”事毕,晏清源象征性拜了两拜,转身就走,然而,两班文武目送他之际,他却露出惯有的温文尔雅,一路寒暄不断,频频回礼,俨然又是最端庄的贵介公子。
小皇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再看一干不少点头又哈腰的臣下,气不打一处来,心情激荡万分,蓦地一攥拳头,余光察觉到什么,投射过去,对上新迁东宫学士卢静的目光,在他那关切的眼神里,又缓缓松开了,咬牙切齿暗骂句“乱臣贼子”,一甩袖,折身踏进没了晏清源,都无端浑然一亮的大殿。
十月底的邺城,漳河一早一晚开始结起薄薄的一层冰,枯干干的芦苇簇作一团,灰绒绒的苇花顺风蹈拜,窸窸窣窣响个不住,晏清源马不停蹄视察了圈入冬各项水利后,才裹着一身的寒气回到东柏堂。
一切事宜打点妥当,点好的一支轻骑整装待发,那罗延事无巨细的在那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见照夜白马蹄子一撂,紧跟一声长嘶,知道晏清源回来了,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冲到他眼前,一面接过马鞭,一面殷勤不行:
“世子爷要不要看看马车,被褥火盆、枕头小几等都给备齐了,不知道还缺不缺什么,是不是还弄个熏炉?世子爷爱熏香……”
听他婆子一样罗里吧嗦,晏清源脚下生风,两条长腿迈的步子极快,刚一跨台阶,余光一瞥,墙拐处一个脑袋立刻又缩回去了,他哼笑一声,回头喊道:
“晏九云,装什么探马,出来!”
那墙角后的少年人,面上尴尬,扯了扯衣裳,才故作轻松地走了出来,对晏清源露出个强装自然的表情,:
“属下听说大将军要回趟晋阳。”
世子回晋阳,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常一年里,也有数次来往的经历,这一回,八成跟玉璧之战有关,晏九云觉得自己猜想肯定不错,又担忧又挂怀,只是,以往哪一次回去,他都是要身作随从,一路护驾的,如今,这道消息,都得是从其他禁卫军口中得知,晏九云浑不是滋味,心里头又酸又苦,实在憋不住,灰溜溜的,不请自来了。
“嗯,你来做什么?”晏清源淡淡一笑,笑里莫名是疏离,晏九云鼻子一酸,想上回的事,一时也不知是怪是怨,或是委屈不解,许久没见着晏清源,小叔叔还是那一派风雅清贵模样,只是对自己,到底有生分的意思了。
晏九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嘴里含糊其辞过去,两只眼睛灼灼地看向那罗延,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那罗延,你也跟着回去吗?”
本心疼他那个左右不是的尴尬样子,但转念一想,因个女人,就敢和世子爷翻脸,亏世子爷还给你加官进爵的,你个猪脑子……那罗延便也顺着晏清源的脸色,不咸不淡把头一摇:
“不跟。”
话都简洁的过分,晏九云心里先是一怔,紧接着又难过又不舒服,垂头丧气把脸一垂,口齿不清地对晏清源道:
“大将军一路珍重,那,那属下回去了。”
话虽如此,脚尖却磨磨蹭蹭的,不肯转弯,要走不走,等着晏清源挽留一句,好歹说些什么呀,晏九云心里急的要死,面上还得忍,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晏清源。
冷风一过,旋起了地面上几枚枯枝败叶,哗啦啦一阵响,晏九云猛地一警觉,习惯性地去摸佩剑,眉峰陡然压低,便是个进入战斗的姿态,静若处子的下一刻,就能动如脱兔。
确是有长进了,晏清源看在眼里,终于松快一笑:“小晏将军,怎么,是觉得有人敢跑东柏堂来搞刺杀吗?”
要是以往,肯定说的他是尴尬一笑,这熟悉的调侃语气,此刻,却听得晏九云眼前立下一亮,觉得亲切无比,一下又拉近了距离,随即冲着晏清源绽开个少年明媚的笑脸:
“让小叔叔见笑了。”
那罗延见晏清源松口,马上见机而上,半真半假的笑问晏九云:
“小晏将军,要是真有那么一日,世子爷身处险境,你敢不敢舍身相救呐?”
“我敢!”晏九云把脸一扬,分明又还是当初那个单纯热忱的少年人,那罗延撇嘴一笑,有心激他:
“是吗?到时你别背后捅刀子就好了,毕竟你耳根子软,被人一……”
“那罗延!”晏清源一声低喝,那罗延立马识相闭嘴,知道这是要给小晏留情面,却还是剜了小晏一眼,完了,觉得这一眼太重,又递了记不见外的。
晏九云又羞又愧,不知怎么接话,晏清源已经笑吟吟说道:
“你不来,我本要去你家里一趟拜别老夫人的,既然你来了,我就不过去了,代我跟你母亲说一声罢。”
得了这两句,晏九云心底一阵雀跃,感激地盯着晏清源直点头,晏清源走下阶来,把他肩头不知几时飘的一枚残叶拂去,鼓励道:
“你在禁军好好锻炼,日后前线有机会了,我还带你出去。”
且不管这个前景有多远,晏九云一听,简直要跳起来,心头已经插满了得胜的小旗子,强压着那份激动兴奋,眉头一扬,用力点了点头,这副孩子情态,看得晏清源哑然失笑,点头示意他可以去了,目送片刻,拾阶而上,吩咐那罗延道:
“我不在,他你也得盯着,要是脑子发昏,敢无端添乱子,”说着似乎犹豫了一下,叹口气,“先让段将军把他关起来吧。”
那罗延只觉心里一沉,正在思索时,晏清源已经提步进了府门,霞光铺在他鹤氅上,忽然就好似个神仙中人,略一恍惚,人已经转个弯,不见了,慌的他赶紧一路小跑,跳进门来。
东柏堂一下就落入洋洋洒洒的火烧云中,又冷又干的风,还在劲劲直吹。直到夜深人静,案头,新剪的两枝黄菊,被时令催发出一阵阵清幽,伴着它的主人,在此间度过了启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第88章 破阵子(15)
出了邺城,往西北方向走,越显天地肃杀,生气凝绝,晏清源先不坐马车,而是同归菀一人一骑,上马前,一笑问她:
“跟的上我吗?”
归菀戴着个突骑帽,一头秀发全窝里面去了,绒绒的簇锋只拥出了张晶莹秀致的小脸,脚底下踩着马靴,远远一目,雌雄莫辨,倒也像个鲜卑少年了。
第一次这样彻头彻尾异族装扮,她只是起先觉得有些别扭,等往落地镜里一照,只觉爽利轻便,比她百褶裙帛巾的一套自是两种风情。
此刻,把小脸一抬,冲晏清源绽出个不服输的笑来:“我跟的上世子!”说罢脑中闪过李文姜那一抹飒爽英姿,也不知她是否就留在了东柏堂,无暇他顾,见晏清源回她一记赞许的眼神,马头一掉,扯紧缰绳就此轻快绝尘地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归菀果然跟的很紧,晏清源却也有心等了两步,偶一回首,归菀的身畔就是那一队精骑,一行人浩浩荡荡顺清漳河古道疾驰而过,迎面的是金灿灿朝阳,背后的是狭长长投影,头顶微云淡薄,地上行人匆碌,天地倏地又变大了,而人渺如蝼蚁。
归菀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晏清源,和全副重甲的扈从不同,他依旧身着袍衫,如若不是那袭玄色大氅随风飘举似战旗,他也依旧还是邺城那个潇洒不群的风流卿士。
趁着日头正好,不停不歇,一气奔到涉县县驿,才略作休整,刘响带人去后院喂马,众扈从有条不紊各自去忙络。归菀下马时,两手早冻得麻木,掐一下,扭一下都觉不到疼,一着地,她便直搓手跺脚,不住地朝手心哈气。
纵使日光打在身上,马背上的风,还是刀子割脸,可身子却被马颠簸的烘出一脊背的细汗,归菀只觉四肢百骸是一热,手脚却是一凉,整个人冰火交替间,简直受罪没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