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看的还没看,不急。”晏清源冷笑一声,这才牵扯地伤口作痛,他往药箱里一扫,把纱布丢给丁一山,凑合先上药缠上了。
肩头的血口子够深,早染透了那半截子帷幔,红殷殷的,很是刺目,此刻,缠了一层一层,血渍还是慢慢又渗了出来,晏清源负伤不是头一回,司空见惯,不甚着意,那边医官则畏葸不前,只耷拉着眼皮告诉晏清源:
“下官,下官已经为这小郎君……”
话音未落,听得外头一阵动静,举目看去,就见那罗延持剑把个面如土色的小皇帝太后等人押了进来,其间一个身影,晏清源大为诧异,忽的诡异一笑,余光瞥见医官见机要走,慢悠悠道:
“辛苦御医了,多谢。”
这御医哪里敢承他一句谢,干干笑应着,已瞧见了小皇帝太后等,心底早吓得六神无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见晏清源不拦,御医抱着个药箱,拖着两条发软的腿,一见那满地尸首还在,简直没下脚的空,方才他根本就是被丁一山掐着肩腾空进来的,此刻,只得硬着头皮趟死人堆。
没走几步,晏清源一个眼神丢过来,丁一山心领神会,上前就是一剑,御医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尸丛中。
晏清源随即吩咐人先将公主七郎送出宫去。
本只见满屋子的死人,当下,亲眼见那御医上一刻还在唯唯诺诺应话,这一刻,已经是死尸一个,小皇帝立下要委顿倒地,却被那罗延一架,没能软下去。
晏清源的目光却只停在一人身上,他微微一笑,端坐主位:
“卢主薄,好一颗孤胆,原来你居然没出宫。”
见他发话,那罗延将最后头的这个人影拖曳到最前,一脚要踹趴下人,晏清源用眼神制止了他:
“怎么,这个馊主意是你出的?”晏清源一脸的玩味,“是地道没挖好,改宫变了?”
卢静来邺一载多,已是个须发花白模样,但那神情,同当初在寿春分毫不差,还是个坦荡无畏:
“奉召诛乱臣而已!”
晏清源呵的一声讥笑:“你奉谁的召?不是宁死不屈么?这么快,就把贰臣做的得心应手?”
“晏清源,你要杀便杀,我事败无话可说!”卢静胡子一撅,也是个讥诮的表情,晏清源不见怒气,反倒和煦笑了,起身走来:
“唔,我得先谢你,没有卢主薄这张嘴,我揪不出这些乱党,至于杀你么,我得好好想想,哪种死法,才对得起卢主薄这一身傲骨一颗丹心。”
视线在他脸上一扫,扭过头,晏清源噙着的那抹笑意,顷刻消散,他目中极冷,逼近几步,吓得小皇帝就去抓太后的手,晏清源轻蔑一笑,把个软如杨柳的太后拖过来,随手一扔,也不管她是如何嘤咛受惊,只盯紧小皇帝:
“我父子功存社稷,陛下,过河才能拆桥,你个蠢货,几句耳旁风,就把你吹得神志不清,焉配坐堂皇帝位?!卢静借你报私仇,你那些蠢上加蠢的宗室,这个时候来杀我,找死!”
说完,看小皇帝一张嘴乌青泛白,半日没抖出一个字,缩靠案头的太后,见此情状,似要开口,晏清源一记眼刀过去:
“妇人不得干政,太后自重。”
走来的那罗延已把纸笔备下,同晏清源目光一接,对小皇帝躬身一请,略作个样子,随即把他按坐到几前,笔塞手中,晏清源则居高临下就在一旁垂眸俯视:
“陛下不要等我动手,写,这一回,都有哪些人参与,除却卢静济北王,还有谁?”
小皇帝不觉间,已是满面清泪,忽的抬首看向卢静:
“老师真的如大将军所说,只为私仇?并非是为朕?老师一点也未曾替朕想过吗?”
目光中的疑惑、愤恨、难堪、屈辱交错一起,竟让卢静,没办法像刚才那般坦然,小皇帝对自己的尊重,绝无作假,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把个目光一垂,颇羞愧道:
“静只此一身,愿来世与陛下结为君臣。”
说罢抬起泛泪双眸,浑浊一片,十分肯定地告诉小皇帝:
“陛下聪颖好学,胸怀大志,若得时运,定是一代明君,静此言出自肺腑,并非虚辞。”
小皇帝一怔,慢慢点了点头,不复多言,心中的恐惧反倒经由一场和卢静的对话消弭散尽,把笔一投,淋漓的墨弄坏了白纸:
“并无他人,是朕自己的事。”
晏清源“哦”一声,似也不意外,哼笑道:“陛下向来纯善,怎会对臣起杀心呢?定是有人教唆,臣来替陛下真正的清君侧!”
话音落下,殿外丁一山将皇帝身边几个心腹亲卫提进殿来,又有两个司帐,一并利索砍杀于眼前,血花有几点子溅到纸上,同黑的墨,白的纸,混合出个诡谲色彩,全落在小皇帝眼中,他呆呆看着这些因他而死的人们,还未回神,笔已重回手中,晏清源面无表情道:
“陛下不写,臣也查的出,不过,陛下现在写了,臣兴许还赏他们个全尸,若是不写,臣就把他们都喂了野狗。”
听得小皇帝一个哆嗦,知道他言出必行,强忍着豆大的泪珠子,提笔写下了一串姓名,一字字的,被白底衬着,瞬间刺痛人心。
晏清源拈来一看,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转脸丢给丁一山:
“让廷尉署大理寺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现在就去。”
把个目光一调,看向卢静,吩咐的却是那罗延:
“带人去搜他府邸,先下到牢里,我还有事要再问他。”
说罢冲卢静会心一笑,“卢主薄,死,你不必着急,可不该死的时候,你要是敢给我死了,我这就把陆归菀顾媛华送前线做军妓。”
那罗延腿上中伤,此刻一瘸一拐地应话要押卢静走,晏清源却另吩咐人带出去,顿了一顿,方对那罗延说:
“这件事,先不要惊动她。”
说的那罗延一愣,十分的迷茫:“世子爷说的谁?”
“陆归菀。”晏清源脸上,又是十分的微妙了。
第112章 西江月(10)
十二日这一天,所发生的的诸事,晏清源处理的迅速而果断,事情既然瞒不住,索性将一连串名单布告天下,除却元姓宗室,另有祠部郎、长秋卿等共同谋逆,保皇一派,一网打尽,廷尉署的监牢里,一下人满为患。
皇帝太后,暂禁足于含章殿不出,晏清源不理会四起的舆情,先回府邸守了晏清泽两夜,等七郎脱险,公主情绪也稳下来,这一日,才要往廷尉署大牢里来。
刚出府门,新的军报送到:柏宫已经割东荆、北兖州、鲁阳、长社四城与贺赖,更把当日收到暗中知会他晏垂身陨,自邺城传来的一封书函肆意播散。晏清源细细看完,一张脸也就冷了下来。
见军报耷拉在晏清源手中,那罗延看他神色,也不敢问,只小心试探句:
“世子爷,还去大牢吗?”
“去,怎么不去?”晏清源忽一整神色,露出抹笑,把军报朝袖管一塞,跨上了骏马。
出大将军府,骑行不过半刻,晏清源一下马,就有人迎上来,无消多言,也清楚他的来意,廷尉监亲自相领,穿过长长的暗道吸了满心满肺的霉气味儿,隔着木栅,晏清源先看了看高窗那透进来的一小缕日光,细密的尘埃,浮浮沉沉,飘游不定,半截子绿意葱茏的枝条,折在窗口,要进不进,看来,此间是半点春光也难寻了。
乱糠里,坐着个正专心抓虱子的卢静,那个姿态,从容镇定,一掐一递,口中念念有词,真有些江左名士放诞不羁的个味道了。
晏清源负手而立,看了他半晌,狱官见状,忙要提醒卢静,被晏清源挥手屏退了,身边只留了一个那罗延和廷尉监。
“咳咳”那罗延故意发声,没料到卢静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死样子,眼皮子动都不曾动,两个指甲盖一挤,“啪”的一声,显然又弄死了只虱子。
这个时令,有杜鹃初啼,有春水正盛,却也有跳蚤虱子猖狂得志,一窝窝的,捉也难捉完,何况是在这么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卢静,世子爷有话问你!”那罗延疾言厉色,看他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恨不能立下开了牢锁砍死他个南蛮子,碍着晏清源在场,不好发作,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
卢静不语,索性调了个身子,背对起两人,那本已微微佝偻的身躯,忽挺的甚直,气的那罗延蹭的就拔剑:“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罗延一想到这,脸红脖子粗的,怒气冲天。晏清源眼神一动,那罗延不得不忍,焦灼道:
“世子爷!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杀他!”
晏清源摇首微微一笑,走近两步,对卢静道:
“你还想不想再见陆归菀一面?”
那身形果真一滞,随即却又恢复如常,卢静只是摇了摇头,再度垂首,好似只有捉虱子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你不想见也不成,脱光了送来,看你见不见!”晏清源说的寻常,卢静蓦地一颤,顿时记起当初寿春城前的那个年轻武将,也是这样毫无底线,禽兽十足的个口气,他转过身,从浑浊不堪的双目中喷射出股红光来:
“晏清源,你这样的人,即便得了天下,国祚也难能长久!”
看着他满脸胡渣,一副落魄的老丑暮气模样,晏清源一哂:
“主薄,这就不劳费心了。”
说完,朝后打个眼风,廷尉监呈上来一卷丹青,晏清源手一抖,东柏堂的角角落落就一览无余地送进了卢静眼中,毛边微卷,显然是摩挲次数多了,更不要说上头的勾勾点点,尽是记号,晏清源置之一笑:
“陆士衡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无所不精,这样的笔法,我也自叹不如,可惜,她生错了根骨头,偏要跟我作对,主薄,你一把老骨头了倒是无所谓,陆归菀能禁得起什么酷刑,你说说看?”
一阵铁链挣的哗啦作响,卢静忽扑到木栅前,两手紧攥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这件事,与菀儿无关!晏清源你莫要伤她!”
晏清源眉头一蹙,把个丹青慢慢卷了:“与她无关?东柏堂就是她画的,你觉得这话,谁信?”
这么一说,卢静竟觉哑口无言,好半日,才发颤道:“画是温子升拿与我相品,一切筹划皆出于我手,菀儿住于东柏堂,与我根本无相见之机,何来勾连?”
晏清源笑而不语,撇下不谈,忽灼灼看向卢静:
“你和顾媛华,是不是以为把晏九云支开,禁军里,就万无一失了?”
只是他这么一猜,看卢静那个不自在的神情一掠而过,晏清源了然于胸,再听他辩解,也只是敷衍听着。
“这件事,同阿媛也无干系,晏清源你要杀便杀,总拿两个女孩儿家要挟,算什么男人?!”
不想晏清源忽促狭笑了:“主薄,我是不是男人,陆士衡的女儿想必比你清楚,这个,也不劳你费心。”
言辞暧昧里,公然说的是归菀失节一事,卢静愣住,心底又痛又恨,痛归菀弱质女儿身要承受此等不堪,恨既在晏清源手中再难有活路,一时间,恍恍惚惚,神思不知所寄,两行浊泪,无知无觉的,就跟着淌了下来。
“你编的讲义,”晏清源又随手捞来一沓,卢静的府邸,早被抄翻了个底朝天,要紧的,不要紧的,堆摆了一院子,按晏清源的吩咐,凡是带字的,全都带回来他亲自过目。
此刻,正捏着卢静一载心血,原他的学问也是好极,做个一城主薄,显然屈才,当宫廷侍讲,倒是块好材料,晏清源想了一想知道他不乐意听溢美之词,便把后段给掐了,转口道:
“卢主薄,你处心积虑以报旧主,已不算亏欠了,何必拘泥于往事不愿脱身?大丈夫建功立业,你就真的毫无此志?”
卢静冷笑不已:“晏清源,收起你的假仁假义,我舍儿女私情,起风云之事,如今不成,乃命也,你若还想招降,我告诉你,早晚我还要杀你!”
这个迂腐的死老头子!那罗延简直要气炸,真不知世子爷哪来那么大耐心同他在这罗里吧嗦,再惜才,也不能养条要咬人的毒蛇在跟前呀!
如是一想,面上的焦躁显而易见,眼巴巴看着晏清源,就等他拿个主意了,晏清源则把讲义在手中一掂,像惯常把弄马鞭,寻思了片刻,再无话可说,扭头走出了地牢。
一路紧跟,猛地被日头一照,那罗延忍不住眯了眯眼,再看晏清源,同廷尉监密语了几句,也不知又在商议什么,只能看见廷尉监把头一点,嘴巴一张,应了个果断的“是”。
“世子爷,这卢静,自己可都认了,不会还不杀吧?”那罗延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十分希望晏清源能替他按回肚子里去。
晏清源“哦”一声,几无反应,而是问道:“我让你紧盯着晏府,有动静吗?”
逆贼祸乱一事,整个邺城已经无人不晓,皆知几个宗室王亲欲行刺小皇帝移祚,亏有大将军挽狂澜于眼前,匡治社稷,又是奇功一件。晏府知道了,不足为奇,毕竟人多耳杂的,上一趟戚里,茶肆酒楼,饭后谈资,还不听得满耳朵都是?
把个柳条子一拂,替晏清源顺出个路来,那罗延斟酌回道:“倒没什么,顾媛华我看过的四平八稳,还同老夫人一道去了响堂寺祈愿,怕是为小晏。”
晏清源一声冷笑:“她是祈祷小晏早些死在外头。”
说的那罗延心头又起杀意,无明业火蹭得一窜多高:“世子爷,索性一并都杀了!我看这回的事,她肯定掺和捣鬼呐,跟卢静一唱一应的,这个女人,哼!”末了也不知如何形容,转念一想,暗道真应了自己先前那张乌鸦嘴呀,只念她一介女流,能掀出什么风浪,这下倒好,险些把七公子都搭进去了!
“上一回,小晏娶妻,她身边有个得力的丫头,你给我找来,我有话问她。”晏清源思绪早飘远了,对那罗延的话,置若罔闻,吩咐完,先策马回了东柏堂。
有两日没露面,归菀以为他只是忙于公务,乐得轻松,正忙着做一双云头履,勾了圈白蓝相见的云边,又把茱萸绣了个轮廓,篾箩里一瞅,发现线不够了,抬头见秋芙咬着嘴进来,归菀奇道:
“秋姊姊,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