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问:“阿翁为什么不答应?”
亲随抬起眼帘,目光飞快在九宁脸上掠过,又赶紧低下头去。
九宁脚步微微一顿,心里突然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走进周都督的院子,脸上神情如常,问:“节度使是不是提出了什么阿翁不能接受的条件?”
亲随猛然拔高嗓音,愤愤道:“节度使提出要县主去鄂州,都督自然不肯答应,已经拒绝他们了。”
九宁发了一会儿呆,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她确实天生丽质,但中原第一美人的名声是十四岁以后传出去的,在那之前大部分人只听说过她,并没见过她本人。现在的她年纪不大,薛家父子这会儿都还没打她的主意,这节度使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这时,亲随继续道:“……虽说他们只是想让县主去住两年,保证会善待县主,但都督还是不放心。”
九宁嘴角抽了抽。
好吧……原来对方只是想让她去鄂州当人质,而不是看中她的美色。
第71章 离开
路过院子的时候,九宁在池畔柳荫下站了一会儿。
日光和煦,微风吹皱一池碧水,水波潋滟,万点粼粼闪碎波光随着潺潺水浪跳跃浮动,仿佛蓄了一池星辰。
几名亲随陪着站了一会儿,以为九宁又想祸害周都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挽起衣袖,作势要脱靴下池子:“刚露出小角的荷叶蒸鱼羹吃又鲜又甜,县主要几片?”
九宁一摆手,含笑道:“等莲花开了我再来折腾!”
亲随们都笑了。
九宁进了正厅,径直拐到侧间,往长榻上一坐,立刻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服侍她脱下靴鞋,点起熏香,为她捶腿捏肩。
她歪坐在隐囊上,环顾一周。
侧间是周都督平时休息打盹、和幕僚商量私密事情的地方。
以前这里布置简单,除了长榻几案,只有角落里摆放了一具兵器架。
后来九宁常常过来蹭饭吃,偶尔要赖上半天才走,侧间陈设的器具越来越多。
榻旁多了香几香炉,窗前设高几,开始天天供几瓶新鲜香花。
里间多了坐茵卧榻,长榻一侧设了垂纱帐,里面安放软榻香枕,专给她午睡小憩的,周都督和幕僚商谈要事时她就光明正大躲在里头偷听。
兵器架对面添了一副书案和陈列书匣的高桌罗柜,她有时候会坐在书案前读书写字。
书案旁是六曲折叠屏风围起来的棋室,周都督闲时会和她对弈几盘。
祖孙俩都是臭棋篓子,和周刺史、周嘉暄下棋基本是输多胜少,而且每次都输得很惨烈。但他们俩的水平正好差不多在一个层次,于是祖孙二人便常常凑到一起下棋,一边落子一边互相吹捧。
周嘉暄曾撞见祖孙俩对弈,看两人神情凝重、架势十足的样子,出于好奇在旁边围观,足足忍了一个时辰没开口说话——这一老一小自我感觉太好了,自认为彼此水平都不赖,俨然像一对高手过招,然而他们连基本的规则都记错了……他不想开口打击自己的祖父和妹妹。
九宁让婢女把棋桌挪到长榻上,倒出所有琉璃棋子,用棋子随意拼好玩的形状。
婢女在一旁凑趣:“我猜县主拼的是一朵喇叭花!”
另一个道:“不对,是一张弓!”
其他人笑着插话:“都不对,肯定是一匹马!”
……
坐着玩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外传来护卫们行礼致意的说话声。
一只厚实宽大、指节粗糙的手掀起帘子,镶缀宝石的流苏间露出周都督带笑的脸。
“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身上穿窄袖戎装,套臂鞲,脚下兽皮靴,腰间佩刀,还是出门时的衣裳,气势慑人,神情却温和,大踏步走到长榻边,含笑问。
婢女们躬身退下。
九宁抬起头。
周都督俯身看着她,高大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山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掌心温热,指腹粗糙。
九宁指间捏着一枚棋子,轻声问:“阿翁要送我去鄂州吗?”
周都督一怔,放在她头顶的手往下滑,轻轻捏一下她的脸颊,“谁说的?我家观音奴这么乖,阿翁怎么舍得送你走?”
开玩笑的语气,却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九宁抿唇笑了笑,梨涡轻皱。
周都督坐到她对面,佩刀随手往榻边一搁,看一眼棋盘上刚刚拼完的图案,笑问:“这是只猫?”
九宁皱眉,指着棋子道:“我拼的明明是老虎!很威风的!”
说着瞪一眼周都督,“像阿翁一样威风!”
“好,好,观音奴说像什么就像什么。”
周都督哈哈大笑,拿起黑棋,在老虎头顶加了两只尖耳朵。
这下真的像猫了。
周都督挑眉,沉声笑道:“我看这老虎更像你,竖着耳朵,又神气又漂亮。”
听到漂亮两个字,九宁把准备反驳的话吞回去。
“那我再拼一只更像阿翁的!”
她手指飞快挪动棋子。
“阿翁像什么?嗯?”
周都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的手看,满脸期待,笑着问。
九宁笑而不语。
图案很快就拼好了,圆圆的脑袋,趴着的垂耳,尖嘴,肥尾巴,短腿,肉嘟嘟的体形……
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圆乎乎的拂林犬,这种狗四肢短小,聪慧通人性,一般为宫廷贵妇人豢养。
周都督气笑了,故意板起脸:“观音奴觉得阿翁像狗?”
九宁嘿嘿笑:“阿翁怎么会像狗呢?我拼的明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呀!”
周都督轻哼一声,大手一挥,抹掉那只狗,拼出一条蛇的形状。
九宁哽住,瑟缩了一下,赶紧捂上自己的眼睛。
周都督嘴角勾起,得意地直抖大腿,“知道怕了吧?”
……
屋外,听到祖孙俩的笑声,裴望之的脚步停下来,迟疑了两下,默默退出正厅。
“先生怎么不进去?”
一旁的同伴诧异地问。
裴望之叹口气,笑着摇摇头:“不必进去了,都督这么疼爱县主,不可能答应节度使的条件。”
同伴咦了一声,道:“虽然是当质子,但节度使并没有为难县主的意思,不仅答应将袁家原先的宅邸让与县主居住,还不限制县主出入,而且使君愿意送自己的嫡孙陪县主一起去鄂州,等盟约正式签订下来,节度使就会送县主回江州,不算路途上花费的时日,真算起来其实拢共也住不满一年,节度使拿出的可是半个鄂州呀,这几乎是白送了,都督真的不答应?”
节度使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周刺史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嫡孙们陪九宁一起去鄂州,幕僚们大多赞成送九宁去鄂州为质,换一个地方住就能白得十几座城池,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要不是周都督断然拒绝,这会儿下人早就为九宁收拾好行礼了。
裴望之还是摇头,指指侧间,轻声道:“你听。”
里间帘幕低垂,水晶帘后时不时传出周都督愉悦的大笑声,另一道娇柔的嗓音自然就是九宁了。
同伴侧耳细听了片刻,轻声说:“也许都督只是一时舍不得罢了。”
裴望之淡笑,抬脚走开。
……
周家人几乎都不支持周都督的决定,但周都督又怎么会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他怒斥劝他答应送九宁去鄂州的周百药:“有本事你自己去抢地盘,别成天想着卖女儿!”
周百药挨了一会打后胆子愈发小了,在父亲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没敢多吱声,一缩脑袋退了出去。
其他人见周都督连亲儿子都毫不留情地说骂就骂,自然不敢再在老虎头上拔毛。
两天后,周家正式回绝山南东道节度使。
节度使派来的使者倒也不生气,客客气气表达了惋惜之意。
属官们目送使者离开,想着那十几座城池,心里像在滴血一样——真心疼呐!
几名使者骑马出城后,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拨马拐进一条岔道,快马加鞭,疾驰大约两个时辰后,到得一座渡口前,飞身下马,奔进渡口旁的一间吊脚楼。
楼下看守的护卫看到使者,让开道路。
使者踏上楼梯,正好和在亲随簇拥中走下来的锦袍青年撞了个正着。
“郞主,周都督不愿送他的孙女为质,拒绝了我们的盟约。”
青年俊眉修目,五官深刻,金环束发,穿一袭翻领窄袖袍,闻言神情不变,淡淡嗯一声。
使者退了下去。
旁边一脸络腮胡子的怀朗搓搓手,低声道:“郞主,看来周都督挺疼九娘的,十几座州县他都不动心。”
周嘉行没说话,面色平静。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周围几个亲随汇报完各自的事情,陆续离开。
阿青牵来周嘉行的坐骑,在阶前等着。
怀朗悄悄觑周嘉行一眼,又道:“不过如果周都督知道实情,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疼九娘。”
周嘉行翻身上马。
怀朗问:“郞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周嘉行挽住缰绳,望着对岸江边几枝探出密林的绯红桃花,道:“什么都不用做。江州的事是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插手。”
怀朗心里一紧,忙点头应是。
周嘉行轻叱一声,一人一骑朝着使者来的方向驰去,随从们忙拍马追上他,遥遥缀在后面。
阿青挠挠脑袋,走到怀朗身边,捅捅他的胳膊:“欸,郞主这是要去江州?周都督不是拒绝盟约了吗?”
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拍一下手,神情激动。
“难道郞主要直接去抢人?”
“傻小子!”
怀朗笑骂一句,摸出腰间的酒壶,拔出塞子,凑到鼻端深深嗅了两口。
“谁傻了?”阿青双手握拳,翻了个白眼,“说不定就让我猜着了呢!周都督舍不得九娘,郞主只好上门要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要我说,郞主上次就不该送九娘回去!”
怀朗笑着摇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郞主提出盟约并不是要周都督答应,他知道周都督一定会拒绝。
“你别卖关子啊!”阿青推推怀朗,朝他挤眼睛,“郞主真不是回去抢人的?”
怀朗美滋滋喝一口美酒,眯起眼睛细细回味。
见他装傻,阿青气得直咬牙,抬脚走了。
他刚走远,怀朗脸色立刻沉下来。
“郞主的私事……”
怀朗喃喃了一句,叹口气。
郞主故意给出那么诱人的条件,不惜那十几座土地肥沃的州县为饵,并不是想要打动周都督,而是……让周家其他人眼红啊!
周都督拒绝盟约,唾手可得的好处就这么没了,周都督不痛心,但其他人能甘心吗?
……
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使者离开后,江州的气氛不复以往一派平和,变得压抑沉闷。
九宁好几次撞见族人背着她抱怨周都督偏心。
属官们认为周都督太过宠溺孙女,因为舍不得孙女吃苦而生生错过和鄂州结盟的良机,以后一定会栽跟头。
连十一郎那帮整天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也个个神色古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天九宁路过正厅的时候,听到几个年轻属官站在回廊里议论她。
一人叹息道:“县主是周家血脉,自小娇宠,理应为周家分忧,都督一味溺爱县主,置大事于不顾,糊涂啊!”
另一人长叹一声,“要不是都督偏心,安州、黄州、随州就是我们的了!”
几人连声哀叹周都督年纪越大越顽固,堂堂大都督竟然感情用事,为了一个孙女斥责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属官,大失人心,埋下祸根,是不祥之兆。
多弟和金瑶站在九宁身后,听见那边传来的私语,一个飞快看一眼九宁,一个气得浑身发抖。
九宁却微微一笑。
金瑶恨得双眼发红:“他们竟然敢这样议论都督和县主!我这便禀明都督,赶他们出去!”
“不必。”九宁拦住金瑶,“他们是伯祖父的人。”
金瑶一呆。
九宁扭头问多弟,“你前天刚刚学完‘触龙说赵太后’这一出,知道伯祖父为什么要故意让我听见这些吗?”
多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触龙说赵太后说的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典故,国家有难,急需救兵,但赵太后溺爱小儿子,不愿将小儿子送到别国去当人质,触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为儿子考虑长远才是真正疼儿子”这样的道理说服赵太后答应送小儿子去别国当人质。
县主的处境和典故中的赵太后小儿子有些像。
多弟轻咳两声,小声道:“使君知道都督不会答应盟约,所以想说服县主您主动去鄂州?”
九宁点点头。
这些天族人们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明示加暗示,只差没扯着她的耳朵劝她赶紧离开江州。
他们的意思很简单:周都督为了她得罪了很多人,甚至有可能造成军中哗变,她如果是个孝顺孙女,应该主动提出自己要去鄂州,免得周都督为难。
金瑶听了多弟的话,脸色变了:“县主……您真的要去鄂州?”
“不去。”
九宁斩筋截铁道。
金瑶悄悄松一口气。
九宁转过回廊。
听到脚步声,那几名窃窃私语的年轻属官忙四散离去。
“等等!”九宁笑着拦住其中一名属官,扫一眼其他几人,“你们回去告诉伯祖父,难为他老人家这么费心费力,不过还是别白费心力了,我是不会去鄂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