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她找到雪庭舅舅了,要去探查身世,让怀朗他们不必惊慌。
雪庭显然很熟悉长安,巷道里备了几匹马,一行人先慢条斯理离开巷子,然后加快速度催马疾奔,路上的金吾卫竟然没来盘查,看守坊门的坊卒也早就准备好钥匙,放他们出坊。
这么跑了一个时辰,九宁望着越来越近的壮丽的宫门,愕然睁大眼睛:雪庭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大明宫!
雪庭在宫门前紧紧勒马,和她解释:“宫里有供佛的地方,长安再乱,不会乱到宫里去。”
他顿了一下,看着九宁。
“二郎周嘉行也在宫里,我带你去见他。”
九宁不语。
原来周嘉行进宫了。
雪庭说:“我这次北上,发现他瞒了你很多事……你看到他的时候不要惊慌。”
九宁捏紧长鞭,低低地嗯一声。
雪夜静谧,盘踞在龙首原上的高耸宫城起伏蜿蜒,如沉睡的巨龙。
九宁换了一身装束,打扮成小宫婢,和雪庭一道踏进宫门。
紫宸殿主殿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管弦丝竹齐奏,教坊乐伎高歌,声如裂帛,响遏行云。
品级不够的小官小吏在殿外和配殿饮宴,主殿宴请的是各路奉旨前来共同抗击契丹的大军主帅,小皇帝亲自为主帅们斟酒,为他们壮行。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闹,头戴绢花,穿团花长衫、系藕丝裙,肩挽披帛的宫婢们来回穿插其间。
大殿的军将们喝得脸通红,小皇帝没敢端架子,附和着军将们的玩笑,气氛还算融洽。
不多时,内侍走出来,宣雪庭进殿。
雪庭肩披华丽法衣,随内侍进去。
武僧们围在九宁身边,领着她跟进殿,让她帮忙传递东西。
冬日气候严寒,膳房做好的菜肴送到紫宸殿早就冷了,今天宴请的是军将们,膳房不敢怠慢,食物做好,立刻装进保温的攒盒递送到主殿,保证入口时还是温热的。
主殿闹哄哄的,人声笑语、歌声乐声、劝酒声、阴阳怪气、拐弯抹角的试探……响成一片。
九宁把手里的攒盒交给宫婢,抬起眼帘。
配殿人头攒动,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分不清谁是谁。
主殿却是座次分明,又有数座灯树在一旁照耀,殿内如同白昼。
一群身着甲胄、满脸胡须的中年武将中,年轻俊朗的周嘉行格外显眼。
他依旧是出门时的装束,衣袍简单,卷发束起,一身汉人装扮,坐在小皇帝右手第四席,手里擎了一只兽首酒杯,正侧头和旁边的胡人将领说话。
剑眉轩昂,目似深潭,和平时仿佛没什么两样。
但却又判若两人。
小皇帝偶尔会和他交谈几句,似乎很看重他。
他不悲不喜,表现得很淡然,这让席间的中年武将频频侧目。
二哥虽然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但却外粗里细,体贴周到。
他会牵着九宁的手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教她骑射时帮她承受反弹回来的弓弦,细心为她准备防冻疮的脂膏,又别扭地不让她知晓,和她一起在江边浴马,看出她有心事,陪她在山道上驰骋,木着脸和部下说波斯语逗她……
那是她的二哥。
而不是殿上这个不卑不亢地和其他将帅谈笑风生的少年将军。
明明是同一个人,神情也差不多。
殿上这个锦衣绣袍的少年将军锋芒毕露,连沉默都带着明锐的刀锋,让人没法忽视。
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星,一柄已经出鞘的剑,火星迸裂,渴求饮血。
九宁目瞪口呆了一会儿。
她知道周嘉行绝非池中物,可她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他始终游离在外,一直表现得就像个随遇而安的生意人,以至于她不得不担心他真的就这么游荡下去……
现在想来,周嘉行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他一直在培养心腹,搜罗人手,靠商贸快速敛财……这些正是他和其他靠家族世代积累才能雄踞一方的将帅不一样的地方。
九宁自嘲一笑:这才是真正的周嘉行,书中那个统一中原的年轻霸主。
那她面前的周嘉行又是谁?
哪个才是真的他?
九宁还在发愣,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一道视线朝这边扫过来,是周嘉行。他正和小皇帝说话,眼睛却望着这边。烛火在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隔得这么远,又是从明亮的地方看暗处,他绝对看不到自己,但九宁还是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她问旁边保护自己的武僧:“殿上那个卷发将军是谁?”
“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此次他奉旨入京勤王,圣人大喜,让他兼领忠武、宣武几镇节度使,是长安风头最盛的郎君。”
嗡的一声,九宁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头。
眼冒金星,脑袋一阵晕眩。
节度使……原来鄂州的新任节度使是他!
拿出十几座城池要她去鄂州当人质的节度使,是二哥!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逼自己去鄂州?
为什么瞒着她?
他如实说,她说不定早就答应了……
原来那些沙陀兵是他的人,他要她当人质,却又在半路上伏兵救她,是为了什么?
不会是为了利用她进攻江州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阻隔南方的消息,不让她知道江州的近况?
九宁耳朵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心中一团乱麻。
她不想去怀疑周嘉行是这样卑鄙的人,他素来坦荡,想要和谁开战,从不和李元宗那样先煞费苦心找一个借口才发兵,总是直接宣战,理由很简单:你挡我路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嘉行确实骗了她。
九宁还没来得及整理紊乱的思绪,武僧忽然一左一右夹着她,带她离开紫宸殿。
她没敢露出异状,小声道:“等等!舅舅还没出来。”
武僧对望一眼,压低声音说:“周使君看到阿师,不会就这么放他走的,我们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接阿师。”
九宁反应过来:雪庭肯定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阿山他们不止保护、看守她,同时也不让其他人接近她。
周嘉行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雪庭,在殿上看到他,可能会扣下雪庭。
殿外冷冷清清,雪下得更大了,石阶上厚厚一层积雪。
九宁出了紫宸殿,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在殿中看到的情景。
那个人,真的是周嘉行?
第80章
雪庭风仪出尘,披一袭艳丽奢华法衣,长身玉立,于大殿内,垂目宣唱经文。
嗓音清冷,音调宛转,就如殿外飘落的飞雪,不惹一丝尘埃。
殿内虔诚的信众们认真聆听他讲述佛家的因果之说,听到触动处,小声喃喃,和他一起吟唱。
其他人则继续寻欢作乐,吆五喝六。
唱完完整的一出,几位军将拍手大笑:“有意思!”
小皇帝亦笑着附和。
文臣们神情麻木,低头吃酒。
雪庭微微一叹。
因果轮回,昔日的强大帝国终究还是迎来了它的末日。
江山快亡了,大敌当前,小皇帝还能心安理得地沉醉在歌舞升平中,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镇身上,无疑是饮鸩止渴。
雪庭曾陪伴小皇帝读书,他知道,小皇帝根本无心重振旗鼓,他知道自己没法力挽狂澜,干脆自暴自弃,得过且过,能逍遥一天就逍遥一天。
李昭虽然病弱,但明知不可为,依旧要尽力一试,哪怕落一身骂名。
李曦曾试图扭转局势,却敏感多疑,甚至设计暗杀一心辅佐自己的堂弟。他努力过,失望过,自责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因为他认命了。
一边是唯唯诺诺、阴郁的少年皇帝,一边是傲慢嚣张、隐隐有睥睨之势的群雄。
这头日落西山,无尽苍凉,那边却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喷薄欲出,大地为之肃穆。
雪庭念了声佛号。
他退出大殿,被几位昔日熟识、如今已经入朝为官的高门子弟拉着说了几句话。
多年不见,少年郎们历经世事,早已不复当初单纯稚嫩,寥寥几句交谈,提起少时一起犯蠢的旧事,彼此都感慨万分。
借着几位旧识的掩护,雪庭扫一眼主殿坐席。
周嘉行刚才分明看到他了,但反应很平静,脸上既没有露出行径败露后的慌乱之色,也没有乍看到江州故人的惊讶。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大殿中。
雪庭心中隐隐不安,别了众人,甩开身后的尾巴,走进一座废弃的侧殿内。他幼时在宫中长大,熟悉路径。
侧殿内供奉了一座佛像,烛火黯淡。
九宁盘坐在佛龛前,手里捧了一只檀香鹤首柄鎏金香炉,默默出神,听到脚步声,回头,唇角轻翘。
“舅舅。”
她指一指佛龛上那一尊面目慈和的佛像,“这是我父亲?”
雪庭驻足,怔了怔,“你知道了?”
九宁摇摇头,她是猜的。
佛像很古怪,不是常见的神佛,姿态也不像,眉目清秀、面容温和,颊边一抹憨厚的笑意,是很富态神气的长相,好看,漂亮,但一点都不仙风道骨,也没有一般佛像的优美悲悯,就像个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奔走的市井普通人。
这佛像是照着真人雕刻的。
也许是血缘冥冥之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点联系,在武僧们点燃火烛照亮佛像的第一眼,九宁就觉得佛像看起来很亲切。
直觉来得莫名,但感觉很强烈。
九宁拂袖扫去佛龛上的灰尘,为佛像捧香。
远处的丝竹声透过窗扉飘进屋中,烛火仿佛被若有若无的乐声惊着了,时不时闪烁跳跃几下,空气中氤氲着淡青色香烟。
原来如此。
雪庭望着微笑的佛像,似叹非叹,“对,他就是你父亲。”
九宁顿了一下,扭头问:“我父亲是个大和尚?”
雪庭惊愕,足足呆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望一眼九宁。
九宁回望着他,笑意盈盈,不是大和尚,那是谁?
雪庭费心保护她,肯定不是出于两家沾亲带故,和卢家也没什么关系。
她想来想去,只有她父亲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僧这种可能了。
雪庭迟疑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朝墙角摇摇头。
角落里的几个武僧恭敬地退出去。
门扉合上,屋子里静了很多,悄无声息的岑寂。
九宁懒洋洋坐着,等雪庭开口。
都到这一步了,她不急。
雪庭走到九宁身边,为佛像拈香,闭目念了几句经文,坐于她对面。澄净的双眸扫视一圈,似乎沉浸于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
静坐片刻,他缓缓道:“如果当年长安没有发生暴乱……你会在这座殿宇出生、长大。”
九宁捧着香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错愕地抬起眼帘。
“哈?”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或者雪庭是不是在哄她玩。
惊吓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她眨眨眼睛,几乎要骇笑了。
雪庭眉峰轻锁,叹口气。
“我没有骗你……九娘,你的生父,曾经是大明宫的主人,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却如惊雷炸响,轰隆隆滚过。
九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心里沁出冰凉的细汗。
雪庭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清澈。
“等等……”半晌后,九宁回过神,揉揉眉心,“哪个皇帝?”
这些年朝政混乱,几年间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宗室排得上号的亲王轮了个遍,就没有哪个能坐稳皇位的。
以至于大家说“先帝”时,先得确认一下年号才知道到底指的是哪一位。
雪庭抬头看着那尊佛像,目光带着崇敬。
“武宗。”
九宁觉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么可能?武宗皇帝一生没有任何子嗣……”
武宗少时懦弱无用,骗过把持朝政的宦官。即位后默默积攒实力,等时机成熟,立刻贬谪宦官,打击权臣,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一扫朝中颓丧风气。他在位的那些年,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任用贤能,多次减免赋税,朝中渐渐显露出中兴之相。
可惜天妒英才,就在有志之士兴奋鼓舞时,武宗暴病而亡,举朝恸哭。
武宗生前没有留下子嗣,王子公主都没有。
民间猜测他年轻时可能被宦官毒害了,已经丧失生育能力。
武宗死后,宦官权臣卷土重来,为扶持哪个亲王继承皇位勾心斗角,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朝政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各地接连爆发起义,狼烟四起。
日薄西山,无可挽回。
雪庭的话让九宁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会是武宗的女儿?
“你父亲生前不知道你母亲已经怀有身孕,他看出长安局势不稳,而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临终前,派人护送你母亲出宫……本来计划很顺利,结果突生变故,你母亲和护送她的禁卫军失散了。”
雪庭知道九宁一时半会儿肯定接受不了,等她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慢慢道出当年的隐秘。
“乱匪冲进内城,你母亲不敢回宫,出城的时候,刚好遇到家破人亡、带着仆从南逃的崔氏,崔氏和你母亲是堂姐妹,毅然带上你母亲,姐妹俩一起逃往南方……”
九宁抿唇。
雪庭明白她眼神中的疑问,微微颔首:“是的,崔氏不是你母亲……她只是你的姨母,你生母是也是崔家嫡出娘子,闺名一个曼字,她少时艳冠长安,名动一时,十五岁奉诏入宫,虽然和你父亲年岁差了许多,却和你父亲心意相通,情深意笃。”
九宁已经彻底麻木了。
现在就算雪庭突然告诉她武宗皇帝还活着,她也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