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父是皇帝,一直以为的生母崔氏只是自己的姨母……
九宁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崔曼这个名字她没听过,但世人都知道那位十五岁入宫的崔家贵妃。据说她貌若天仙,容色倾城。皇后早逝,武宗忙于公务,很少宠幸后妃,某年阳春三月在亲近侍从的陪同下于曲江池畔踏青赏春,偶遇和姐妹们一起在郊外柳林里扬鞭跑马的崔曼,驻足看了良久。
当晚崔家便接到旨意,圣人请李昭的外祖母长公主做说客,要接崔曼入宫。
崔曼和武宗年纪相差太大,崔家一开始不大乐意,但崔曼入宫后很快和武宗情投意合,相处得很融洽。武宗每次出宫,贵妃必定陪在一旁,长安百姓常常看到圣人和贵妃去曲江跑马。老夫少妻同进同出,恩爱缱绻,羡煞旁人。
武宗薨逝后,崔贵妃不知所踪,谣传她伤心过度,为武宗殉情了。
“你父亲年长于你母亲,怜爱你母亲年少,生前早就做好安排,那个殉情的只是个忠仆……”雪庭有条不紊地继续述说,“贵妃逃出长安后,忽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贵妃当年很害怕,因为武宗死之前告诉她,一旦他死了,没有人能控制住局势,她会沦为其他人手中的棋子。
武宗殚精竭虑一生,自问对祖宗没有亏欠,不忍自己死后年轻娇弱的宠妃落到其他人手上受苦,在得知自己撑不了几天后,便果断忍痛派人强行送走她。
两人仓促离别,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崔曼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耳濡目染,深知宫廷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是她一个深宫弱女子能应付得了的。如果其他人得知她还活着,而且还珠胎暗结,那么正如武宗所说,不止她保不住性命,她腹中的胎儿也肯定没有活路。
武宗革除弊政,得罪的人太多了。而想要利用他后人的投机者更多。
崔曼不想连累崔氏,曾想不告而别。
崔氏追上她,说:“我们崔家的男儿都没了,只剩下你我姐妹二人,值此乱世,我们更应该彼此扶持、互为臂膀,我若就这么让你走了,有何颜面为崔氏女?”
崔曼泣不成声。
堂姐妹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终于顺利躲过追杀。再后来,她们半路遇上山匪,被周都督所救。
崔氏决定嫁进周家,以此来交换周都督的庇护。
不只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也是想保护身份敏感的崔曼。
九宁听到这里,叹口气:“那孩子……”
雪庭摇摇头:“你母亲很谨慎,没告诉崔氏孩子的事,安定下来以后,保护你母亲的人找到她,她以养病为由搬去崔家庄子,这时新婚不久的崔氏恰好也传出喜信。”
崔氏的族人尽丧于暴民之手,多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她非常高兴。
崔曼也由衷替她感到欣慰。
然而那个孩子生下不久后便夭折了,那时崔曼已经在暗卫的保护下秘密生下九宁,赶到周府探望崔氏。
怕崔氏伤心,崔曼便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九宁抱去哄她。
崔氏产后大病一场,没有看出分别,以为襁褓中的九宁真的是自己的孩子,抱着她舍不得撒手。
暗卫们认为待在周家比去南方更安全,干脆将错就错。
崔氏有了九宁陪伴,病好了大半,崔曼思念女儿,加之想留下照顾崔氏,便以崔氏陪嫁的身份留在周家抚养九宁,直到病逝。
九宁这回真的惊骇了:“崔贵妃……我母亲一直在周家?”
这怎么可能?!
周家若是有个美貌出众的仆妇,其他人肯定有印象,可这些年从来没人提起过崔家仆妇里有这么一个女人。
雪庭叹息,手指捏了个祝祷的手势,答非所问:“崔氏是世家女出身,固然性情高傲,但八面玲珑,她想要示好江州世家女眷,易如反掌。”
九宁怔住。
是啊,崔氏那样出身的贵女,自小饱读诗书,不说性情怎么样,至少教养规矩一定让人挑不出错,即使她心里一百个瞧不起江州本地的贵妇,也能小心掩藏自己的鄙视,和她们相处得很好。
但崔氏偏不,她谁的面子都不给,目下无尘,清高冷傲。就差没在额头上刻一行字,表达对江州本地豪族的不屑。
这一切……并不是崔氏倨傲到目中无人,而是她故意为之,她的高调和傲慢,正好可以帮忙掩盖崔曼的存在。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崔曼,长安那边追查武宗遗孀的人也不会把目光放到江州这边来,他们只会把崔氏当成一个嚣张跋扈的崔氏女。
而崔曼本想带着九宁去广州投奔武宗留下的心腹,但崔氏那时病重,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九宁,她不忍让崔氏失望。那时长安那边又有追杀她的人沿路追踪到南方,将广州那个心腹杀了,情况危急,崔曼不敢冒险去广州,就这么在周家长久待了下来。
九宁喉咙发干,想开口说话,先咳嗽了几声。
她喘匀了气,轻声道:“我……我只记得有个叫孟姑的人曾照顾我,对我很好……”
在冯姑进府之前,照顾她的仆妇中有个叫孟姑的,半边脸有小时候留下的疤痕,不大好看。侍婢们很少和孟姑来往,九宁却很喜欢孟姑,因为孟姑身上香喷喷的,说话柔声柔气,还会做各种精致的玲珑茶食哄她,耐心陪她玩耍,抱着她的时候会笑着亲她的脸颊,对她很温柔。
孟姑……就是崔贵妃?
雪庭点点头。
“孟姑就是你的母亲,她毁去自己的容貌,伴你长大……”雪庭叹息,“周家的人都不记得她,甚至连你也不觉得她特别,这才是最好的……你母亲走得很安详,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是你父亲武宗的遗愿,那就是她能离开长安,余生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后来你出生,你母亲的心愿便是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临走时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你的身世……”
九宁怔怔地坐着出神。
怪不得崔氏留下的嫁妆那么丰厚——那不是崔家的私产,还有武宗留给崔贵妃傍身的财宝。
雪庭坚持送她价值连城的生辰礼物也很好理解,他将她视为公主,自然要为她准备最好的寿礼。
原来当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崔氏的跋扈,崔家仆从异乎寻常的忠心……
这些曾困扰九宁的问题,她现在都明白了。
崔氏和崔曼,两个颠沛流离中患难与共的堂姐妹,从长安到江州,生死与共,互相依靠……
雪庭合上眼眸,愧疚道:“当时并没想过让你一直顶着崔氏女儿的身份,所以也没有费心掩饰,可是长安有人发现你母亲当年是假死脱身,还发现她为武宗生下遗腹女,一直在搜寻你们母女,所以我只能将错就错。”
那些锲而不舍追查崔贵妃的人绝不是出于对武宗的爱戴才这么执着地想找到她这个武宗遗孀,他们只是想利用崔贵妃的身份为自己牟利,野心昭然若揭。九宁落到他们手里,必定下场凄惨。
雪庭不敢暴露九宁的身份,只能在众人误会崔氏的清白时保持沉默,让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担了虚名。
九宁半天没说话。
所有记忆是小九娘的,她用不着这么感触,但那些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在她脑海中复苏。真实而温暖的回忆,就好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她亦跟着感伤起来。
不是为武宗感慨,而是为崔氏和崔曼。
崔氏为了保护崔曼,宁愿让世人将她视作一个骄横跋扈的恶人。
而崔曼为了保护女儿,心甘情愿自毁容貌,收敛自己的母爱,在九宁身边当一个默默无闻、一点都不起眼的仆妇……
直到现在雪庭道出真相,九宁能想起的关于孟姑的事,依然少得可怜。
除了那半边疤痕,她记不清孟姑的长相,不记得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记得孟姑抱她的时候香香软软,怜爱地亲她。
她生生克制自己的一腔母爱,就这么默默地陪伴九宁。
连离开,也是默默的,悄无声息,没惊起一丁点水花。
九宁可以想象得到,幼时的她蹒跚学步,穿一身崭新的新袄裙,在庭院里跑来跑去,仆妇打扮的孟姑坐在一旁做针线,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慈爱。当她和周嘉暄撒娇时,孟姑该多么羡慕呀!她摔倒跌跤时,孟姑又该多么心疼!
但孟姑生生忍住了。
她的默默无闻,就是对九宁最好的保护。
九宁惆怅地叹口气,眼眶渐渐湿润。
她道:“我会还崔氏一个清白,她行得正坐得端……是周家配不上她。”
这不仅仅只是为了回报崔氏的养育之恩,相信崔贵妃在世的话,也不想让崔氏替自己背一个莫须有的骂名。
崔氏是堂堂崔氏女,不该被世人误会一辈子。
雪庭苦笑:“九娘……一旦你的身份暴露,天下藩镇,朝中重臣……还有周家,都可能因为你的身份想将你控制在手中……”
这就是为什么他宁愿让别人误以为九宁是崔氏和卢家某位郎君的女儿,因为这样她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崔贵妃千叮咛万嘱咐,求他护九宁周全,他答应下来,承诺崔贵妃,绝不会暴露九宁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周嘉行发现端倪,向他求证的时候,他没有说出实情。
九宁淡然一笑,扬一扬眉,看着那尊佛像。
原来她生父年轻的时候是这副模样,笑容憨厚——肯定藏了一肚子坏水,武宗当年不就是靠懦弱骗过宦官的吗?
“世道这么乱,不暴露身份,我就真的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九宁摇摇头,手指攥紧檀香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第81章
天边悄悄泛白,映射在窗扉上的天光斜斜漏入室内,香气浮动氤氲。
雪庭抬头,目光和九宁的相遇。
他神情凝重,显然不赞同九宁的决定。
九宁笑了一笑,决心已定。
她要怎么告诉雪庭,前世的小九娘固然躲过追杀和利用,但她因倾城美貌被族人一次次送给其他军阀,命运何其凄惨!江州生乱时,雪庭必然是因为担心她才孤身刺杀汴州军将,他为小九娘而死,但他的安排并不能保证小九娘一生无忧。
雪庭望着九宁如秋水般灵动的双眸,无奈地叹口气。
他没有办法拒绝她,连反对她的意见都不能。
“在长安不行……你绝不能在长安暴露身份……”
九宁点点头:“我明白。”
长安盘踞的势力大多和宫廷有牵扯,眼下契丹南侵,大战一触即发,不是好时机。
想到这里……九宁不免想到周嘉行。
他知道她是天家血脉么?他分明是个坦荡的人,不论面对自己人还是面对敌手,这一次他一反常态隐瞒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走了一会儿神。
屋外重重宫宇间回荡盘旋的歌声突然停了一下,似被风雪吹散。片刻后,陡然升起一支高亢的调子,一人放歌,几人跟着沉声相和,慢慢地加入进去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亮,歌声不复前半夜的欢快活泼,变得粗犷,肃穆,气势雄浑,撼天动地。
仿佛畏惧歌声中散发出的雄壮气势,风停雪止,壮丽的宫殿静静矗立在即将破晓、透露出点点微光的青白苍穹下。高楼之上,硕大旗帜猎猎飞扬。
“这是大战前的军歌……用突厥语唱的。”雪庭皱眉,起身走到窗扉前,轻叩窗格。
两名武僧走了进来,先恭敬朝九宁行礼,方直起身答话。
“紫宸殿在奏大乐。盟约已经达成,北方各路藩镇全部答应出兵,阿史那勃格领河东军十万,山南东道节度使、汴州刺史各领兵七万,兵分三路,作为前锋军抵御契丹狗,其他人驻守京畿。刚才领歌的是阿史那勃格。”
契丹人态度猖獗,号称雄兵四十万,大言不惭说只需要三个月就能踏平中原。
这些年契丹屡屡犯边,杀掠边城吏民,但大举入侵还是头一次。
朝中人心惶惶,把希望都寄托在前来勤王的各路军阀身上。
雪庭脸色微变:“阿史那勃格也入京了?”
武僧答:“对,阿史那勃格刚刚入京,于殿前献歌,圣人大喜。阿史那勃格说李司空也要来,正在入城的路上。”顿了一下,小声说,“阿史那勃格好像认识周使君,他称呼周使君‘苏郎’。”
李元宗上次在长安遇伏,差点把命交代在长安,身边亲随只剩下义子阿史那勃格一人,损失惨重。这一次长安再度发出勤王令,幕僚们劝他不要上京,李元宗一意孤行:他顺遂嚣张了一辈子,却在长安阴沟里翻船,栽了一个大跟头,哪肯甘心?!
唯有风风光光回到长安,率兵打退契丹,让小皇帝俯首陈臣,才能解李元宗心头之恨。
其实说白了就是李元宗觉得上次灰溜溜逃出长安太丢脸,无颜谋权篡位。
河东军将们无可奈何,只能让阿史那勃格先行进京。李元宗年纪大了,几次波折,身子骨熬不住,受不得风寒,大约于年初天气渐暖时抵达京师。
雪庭眉头紧皱,道:“都来了。”
他望着窗扉,视线透过窗纱,望向紫宸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周嘉行在这次会盟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竟然和阿史那勃格认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称呼周嘉行‘苏郎’的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浅。
主仆二人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最后几句音调却突然放轻了。
九宁瞥他们一眼。
雪庭垂眸,走回佛龛前。
“我二哥……”九宁道,“我是说周嘉行……刚才在大殿上,他有没有为难你?”
雪庭摇摇头,“他看到我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也没有找借口扣留为难我。”
九宁蹙眉。
来长安的路上周嘉行一直在帮她留心雪庭的消息,还特意在寺庙旁找了个幽静雅致的住所,方便打听事情。
周嘉行并不怕她找到雪庭。
但是他不想让她和江州再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