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又来了?不是开学了吗?”
“中午休息。”
“那也行。”洪喻说:“叫上他一块儿,人多热闹。”
梁旭还是学生,人不错,是个自来熟,连着两年假期都在文身店里打工,和大家关系处的还行,所以即使开学,三五不时也来店里晃一圈儿。
文身店开在百花路尽头的胡同里,洪喻是老板,店里加上戈悦共五人,她不常来,胖子和万鹏住家里,上面阁楼的两间房,驰见和洪喻各一间。
店里洪喻岁数最大,驰见十九,万鹏和胖子还要小一些,两人都不是念书那块料,辍学之后来店里当小工。
驰见也是去年才往顾客身上下针的,花样技巧都靠洪喻手把手,他脑子转得快,手也灵,像混这口饭吃的。加上长相讨喜,又是年轻有活力的年纪,眉眼间总透着难以掩饰的桀骜跟张扬,所以时间长了,找他文身的人反倒多,尤其女性。
为此,洪喻还愤愤不平骂了几次。
锁好门,开那辆二手金杯出去,百花路很长,是小泉镇最繁华的一条街,有服装店和鞋店,各种五金、土产和杂货店,再往外走,是琳琅满目的小吃摊儿和饭馆。
洪喻急脾气,一路过去狂按喇叭,开出百花路,速度也不过快那么十几迈,眨眼就到了。
其实开车完全没必要,小泉镇隶属齐云市,不发达也不大,统共住了两万来人,从镇南走到镇北,散步的速度才两个来小时。
小泉镇惹眼的建筑有两处,镇南老人院的三层古宅和镇北的育英高中。
游泳馆就在育英高中里,早几年本不对外开放,只供校内学生使用,后来教学楼扩建需要资金,没办法才将游泳馆外包出去,面向全镇。
午休时间,学生不多,镇上的成年人倒不少。
几人换好泳裤,下饺子似的跳进泳池里。
胖子砸出巨大水花,和万鹏胡闹了一阵,梁旭碰到同学,正聊天,洪喻教戈悦游泳,两人贴在池子边儿,又搂又抱,半天也没划出一米远。
这功夫驰见已经游两个来回,他动作矫健,伸出的手臂破开水面,脚尖绷直,身姿显得十分修长。
万鹏恶作剧,从驰见身旁过,突然回身抓住他脚腕儿。
驰见冷不丁被人拉入水,立即屏息,轻巧转身便捉住万鹏,万鹏哪想他水性这么好,反被束紧手脚,无法露头。
一分钟已经是极限,万鹏口中的气憋不住,赶紧合掌求饶。
驰见仍是一脸轻松,口型问:“服了吗?”
万鹏忙不迭点头。
两人冲出水面,水花在半空中翻腾。
给他几秒换气的时间,驰见盖住万鹏脑顶,又要往水下按。
“别别,我错了……”
“还他妈闹不闹?”
万鹏手臂拍打水面:“不闹了,不闹了,我认输!”
“叫声好哥哥听。”
“见哥见哥……好哥哥!”
驰见笑的不怀好意:“叫爸。”
万鹏愣一瞬:“靠!你大爷的,得寸进尺吧!”他边吼边反抗。
驰见打横绊他小腿,手臂搭着他肩膀,借势将他猛地按入水中。
万鹏失去平衡,呛的咳起来:“爸,爸,饶命……”
扑腾间,水花更大。
李久路被人溅了一身水,她不吭声,拿手背蹭蹭脸,躲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
她已换好泳衣,泳帽攥在手上,一直盯着的人忽然不见了,她起身往池边走几步,眯眼寻找。
马小也突然冒出来,手臂搭在池子边:“久路,你不下水?”
李久路蹲下来:“我今天忘带泳镜了,下去害怕撞到人。”
“糊涂蛋。”他撩几下水:“我的给你戴。”
“你的度数太大,我戴着会晕,一样撞人的。”
“那你不游了?”
她说:“等人少的时候下去游几圈儿。”
“人少戴着就不晕吗?”马小也还以为她要戴他的。
“我不用,闭眼游。”
“好吧。相信你的技术。”他有些迫不及待,往身后水里张望:“刚才碰见我同桌了,她跟我挑衅,小丫头片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他转回头:“你等着瞧,看我怎么虐她。”
李久路眼垂下来。
“走了。”
她没动,安静看他游走。远处,马小也和戴蓝色泳帽的女孩齐头并进,掀起不小水花。
久路避开人群,向后退到刚才的椅子旁,今天日头足,来游泳的人尤其多,放眼看去,水中以及岸边一片肉色。
她收回来的视线在半途顿住,愣一瞬,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不得不再次向泳池对岸看过去。
隔着层层人群,对岸池边坐着个“粉泳裤”,那人似乎也正朝她看过来,相隔太远,久路不敢确定。
她虚了下眼,直觉对方是个陌生人,便收回视线,没有理会。
泳池的另一侧,驰见也有这感觉。
没来得及深究,胖子狗刨式游到他身边。
“来啊,见哥,瞅什么呢?”
驰见半天才应声:“看见个小姑娘,挺漂亮。”
“哪儿呢?”
他没说,直接跳入水中。
一小时后。
驰见游完,沉到水下闭气。岸上的人几乎都走光,他放松身体,沉入水里,时间便静止下来。
这是他以往习惯。水能隔绝外界所有噪音,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心中也可以不想任何事,变得安宁又平和。
身体随微波浮沉,漂泊无依的失重感把他带入另外的世界。
泳镜是蓝色,所以眼前的一切更加湛蓝清澈。
不自觉漂出几米远,他划了下水,抬头向前看。
泳道尽头射入一道阳光,光束发散开来,先是穿透玻璃,然后经过空气和池水,一路披荆斩棘,在池底折射出斑驳的光鳞来。
冷清的蓝色池水,却有一束明媚阳光。
驰见一时移不开眼。
突然间,有人将眼前平静打破,不知是谁,从跳台扎入水中。
小巧的身姿灵活摆动,穿着纯黑泳衣,头戴黑泳帽,腰肢纤瘦,曲线柔和,胸前拢起小山丘——是个女孩子。
她手臂划水,细腰轻轻一挺,双脚交替摆动几下,便从水底浮向水面。
驰见大意呛了口水,立即屏住呼吸,眨眼的功夫她已到近处,两人要撞上,对方却没有减速或改道的意思。
驰见这才醒过来,发现她根本没带泳镜,是闭着眼游的。
他轻转身,手掌朝前,手臂由后向前挥动,便仰躺到她身下去。两人几乎贴面而过,她闭紧眼,速度迅捷。
有几秒钟,驰见眼前一团黑,那妥帖的黑色泳衣裹出她身体轮廓,闪烁着一晃而过的亮光,驰见忽然觉得那像是某种动物的皮肤,水亮、光洁、滑不溜手。
他向后昂头,一双绷直的小脚在眼前一晃而过,既透白又精致。
她很快游远了。池边传来模糊叫声。
驰见浮出水面。
胖子喊:“见哥,该走了。”
驰见扫一眼四周,中午的场次快结束,岸上和水中已经没有人,除了刚才那个女孩子。
“这就来。”驰见摆手:“外头等我。”
他抹掉脸上的水,扫扫头发,走几步又忽然停住。整条泳道全长五十米,他以往的速度大概一分半钟,可她似乎更快一些,已经从尽头往回返。
驰见站着看了会儿,才从泳道半路慢吞吞往池边挪。
……
李久路还是缺乏安全感,明知这时候没人会下水,游的依旧小心翼翼。
她游完这圈儿就打算上岸去,蹬腿时尽量不用全力,可还是在终点附近踹到人。
脚掌接触到结实又有弹性的物体,久路心中一惊,立即压水站起来。
没等看清对方,她先道歉:“对不起,我没看见这里有人。”
她抹掉脸上的水,睁开眼,看见他的长相。
那男生看她一瞬,慢吞吞的问:“是没看见?还是没看?”
久路:“……对不起。”
他没吭声,看她时目光需要稍垂,隔片刻,唇边蓦地漾出一点笑。
久路被对方看的不知所措,抹掉下巴上的水,终于想到说什么:“那个……踹你哪儿了?疼不疼?”
“还行。”他说。
她稍微松一口气,他又说:“屁股肉厚。”
久路:“……”
……这位置。
他刚才横穿泳道,她游过,刚好撞上,脚跟出力时,踹到了他侧面屁股。
久路有些尴尬:“那,你没事儿吧?”
驰见一本正经的摸摸屁股:“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疼。”
隔两秒:“……抱歉啊!”久路想了想,还是多说几句:“如果你顺着泳道游,或者顺着泳道走,这里宽,两人平行,也许我们会隔得远一些。可你横穿过来,很有可能就撞到,所以……”
驰见听出她的意思,蹭蹭鼻梁:“算了,也没事儿。”他暗自笑笑:“顺着泳道走,踹到了,更麻烦。”
“什么?”
“没事儿。”他极大度的摆摆手:“你还游吗?”
“啊?”
“还游不游了?”
李久路没搞清状况,迷迷糊糊点头,随后又赶紧摇头。
驰见笑了下,摘下泳镜,向她一抛。
“记得还。”
蓝色泳镜在她掌中颠跳几下,才接稳。
她看着手中的东西,明白过来:“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们不认识,以后这泳镜没法儿还。”
驰见说:“镇子小,总有机会。”
“喂——”
李久路追两步,看他手臂撑住池边,敏捷蹿上岸。
泳裤紧紧裹着他的臀部,他右脚先踏上去,随后左脚,腿后肌肉绷紧,身上带起的水一落而下,整个动作很迅速,拥有一种健康的力量感。
久路看清他泳裤颜色的时候,打消追上去的念头。
驰见回头,冲她痞气的笑了笑,摆手离开。
从游泳馆出来,他没跟他们回去。
校方考虑便捷性和安全性,将原本和操场连通的部分安装一组铁护栏,再在游泳馆旁边开一道侧门。
侧门旁边停着几辆摩托,驰见靠坐在后座上,点一支烟。
烈日当空,有风,头发很快吹干了,皮肤被骄阳烤得又热又红。
他把短袖衬衫捏手里,身上只剩一件浅灰色弹力背心。他背微弓,懒懒的坐着。
第二支烟抽完的时候,终于看到跟刚才相似的女孩走出来。
驰见眯了下眼,确定是她。
她穿深蓝半袖和牛仔裤,长马尾,背着黑色双肩包。阳光下,笑容又动感几分。
驰见掐了烟,扭脸借助摩托前镜打量自己几眼,又向后捋了把头发。
然而,她和旁边男生说着话,与他擦身而过,眼神未做停留。
驰见稳稳的坐着,目光一路追随。
他看见她书包上拴的扣饰,是一只黑色皮革制成的鲸鱼,随脚步轻轻摆动,在阳光下隐隐泛光。
他眼前突然浮现她在水中游动的样子,终于想到,那黑色泳衣裹着的身躯像什么了。
而那背影,在走出几米后,忽然停下。
马尾辫不动了,鲸鱼扣饰也不再乱摆,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回头往这方向看了眼。
第3章
老人院这晚有人去世。
江曼把李久路推回房里,叫她没事儿不要随便出来,以免被吓到。
她住院子最右面,和老人们居住的古宅成直角,很久以前可能是杂物房或是佣人房,重新装修后,反而要比普通住宅豪华一些,八十来平方,她住楼上,江曼与周克住楼下。
她房间的书桌紧挨窗户,窗户正对前院,院当中老人盖着白布,已有车等候,要把他送到镇上的殡仪馆。
老人女婿领着傻姑娘来闹事,等人死后才想起哭天抢地,找人讨说法,眼泪背后的感情半真半假。
死者叫徐桂敏,是自缢身亡,发现她时,她在老人院后院的树上挂着,面相可怖,早已断气。
她今年整整七十二岁,病痛缠身,是附近村子转来的五保户,只有一个没自理能力的傻女儿,后来嫁了同村歪脖儿,逢年过节都不来看一眼,完全当这老母亲不存在。
李久路对她印象深刻,老人心态并不好,平时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几乎没见她笑过,就连见面打招呼都是爱答不理。
得知她自杀消息,久路有些错愕,片刻后又完全接受了。也许她对生活不报希望,有这念头很久了,所以才支撑不下去,走了这条路。
上帝之手,早为每个人安排好去处,寿命到了,没人能改判。想想生命本身就无常,死亡有时候离每个人都很近。
久路有时候挺害怕自己小小年纪就看透这一切。
她房间里没开灯,窗户只留一道缝隙,外面的哭叫喊闹声清晰传进来,此时只有江曼和几名护工在,忙着劝说安抚。
李久路在桌前静静坐了会儿,拉开抽屉。里面有许多星星纸,她抽出一条,手指捏着两端,在其中一端打个结,然后反复缠绕,用指甲掐出五个角。
她把幸运星投掷到窗边的大玻璃瓶里,瓶子已经快堆满,各种颜色都有,大的大,小的小。形式上的东西,她没太走心。
李久路随手捏了三五颗,窗外又一阵骚动。
铁门从外面拉开,一辆轿车驶进来。
周克下车,副驾的门也随着打开,里面走出民政局的陈瑞成。周克今晚约了他吃饭,得知消息时两人在一起,他便一同跟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