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先生看向竹生。
竹生道:“若没有孩子,你们现在已经没法再同我讲话。”
范大先生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二次因为孩子而宽恕别人。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那两个男人和懵懂童儿一起被逐出队伍。他们背着孩子,起初还远远缀在后面。但两条腿怎么跟四条腿和车轮比。渐渐的,他们就看不见了。
翎娘抱着她的刀坐在车上。她抱着膝盖,下巴埋在膝头。
“强盗们来的时候,她在取水。她公公丈夫,抱起小郎就跑了。根本没管她。”她说,“她本不想死的。她怕她死了孩子没了娘,没人照顾。”
可是她的孩子跟她说,你这么脏了,怎么还不去死?
女人的心便寒了。她知道这话是她的公公丈夫教给孩子的,但她更知道她没有能力消除公公丈夫对孩子的影响。她的孩子,她活下去的支撑,会长成和她公公丈夫一样的男人。他迟早会视她为耻辱,发自真心的希望她去死。
她人没死,心先死了。睡觉前,她跟翎娘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而后她借口去解手,一去不回,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着路边,草木葱茏。
路上,他们看见了麦田。庄稼的长势很好,已经抽了穗。这里的农业,人能干预的,不过是播种前的翻土、肥地和浇水。待种下后,活不活,就全靠老天了。
今年风调雨顺,庄稼便活得很好。
“还想死吗?”竹生问。
“不想!”翎娘红着眼睛道。
“我想像你那样。”她道,“如何才能像你那样?”
第72章 072
“我自有奇遇,才能如此。你没法像我一样。”竹生道。
翎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竹生却接着道:“但你可以变得强于自己现在。”
翎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竹生道:“你年纪已经太大,学习正经的武功套路已经太晚。但我有些防身格斗之术,成人亦可修习。虽不能用于对战,却可以用于自保。”
她问:“你可要学?”
翎娘毫不迟疑的道:“要!”
“好。”竹生颔首道。
“我、我也能学吗?”
竹生和翎娘一起回头。说话的人是个鹅蛋脸的女人,生得头脸整齐,一双眼睛期盼的看着竹生。
竹生颔首:“可以。”
又有女人道:“我……我也想学。”
跟竹生同车的女人,都想学。这一车上的女人,都是拿了刀的女人。那些个没拿刀的女人,都很有默契的上了另外的车。物以类聚,人也总是以群居的。
阿城因为腿脚不便,也在这辆车上。他嘴唇动动,低头看见自己的瘸腿,黯然的又闭上了嘴。
这一天他们又找到了一座空的村子。看这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密度,这里原也不该如此荒凉不见人烟的。
他们的人到各个空房子里去搜刮,竟找出了不少藏起来的粮食。其中功劳最大的便是那个叫小七的男孩,属他翻出来的粮食最多。
他那脸还青肿着,都看不出原来眉清目秀的模样。
用完晚饭,竹生找了块空地。她用树枝削成一截截短棒,分给女人们:“想象这是匕首,是小刀。”
她自己也拿着木棒做示范。她教给她们的,是在她从前在军中学到的短刀近身缠杀。
她给她们讲了人体重要血管的大致分布,然后叫翎娘上前来佯装攻击她。随着翎娘的身形微动,竹生也贴了上去,一进一退间,她手中短棒已经抹过翎娘身上六处重要的血管。
“你死了。”她收起“匕首”道。
众人讶然。
“再来一次。”竹生道。
这一次,她把动作放慢,让她们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她的动作与她们印象里的所谓“武功”的大开大合的砍、劈、刺都不一样,带着股说不出的奇诡。没有复杂的招式套路,纯在于缠,在于抹,在于削。
竹生的动作做的非常缓慢,可是当她的“匕首”又一次抹过翎娘身上一处大静脉的时候,令观看者无不背生凉意。
竹生停下来,把最基础的动作分解,教给她们。纠正了几次之后,便令她们自己练习。
她自己则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的翻着《说文解字》。火光跳跃,作为照明的光源来说,并不稳定。她的臂钏里,其实有好几盏晶灯。晶灯的光源明亮而稳定,看书会更舒服。但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她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找范大先生。
“先生,”她尊敬的称呼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短句,“这一句该作何解?”
范大先生看了看,也不卖关子,接过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给她细细讲解……
不过两天,竹生对范大先生的态度就全变了。昨日之前,她对他疏离,是因为感知到这男人对她产生了莫名的期盼。他虽没有如翎娘那样明着说出来,却试图用语言、用行为去影响她引导她暗示她。
这其实已经称得上是一种精神操控。如果竹生是个真正的少女,或者哪怕她再多热血那么一点点,不那么冷静到冷漠,都极有可能顺着他的暗示走下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他会刻意的疏离。
现在,她对范大先生则是对有知识的人,或者知识自身该有的尊敬。
范大先生或许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毫不藏私。
竹生感谢他这一点。死狐狸给她功法的时候,大概压根就没考虑还会出现她“看不懂”的这种情况。
晚间休息,她选择一间空屋。这村庄里的村民似乎都逃亡去了,满村皆是空屋。旁的人都是几人一间,她不开口,也没人会主动跟她一间。
屋子里有炕,落满灰尘。这里既没有除尘咒也没有清静诀。面对灰尘,也只能将就。好在竹生深山密林也睡得,如今有墙壁挡风,有瓦片遮雨,不比野外露宿强得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炼阳峰的生活虽然精致,却是以她自身化作金丝雀为代价的。这里纵再艰难,却自由自在,不束手束脚。
夜深了,大家似乎都入睡了。
一支细细的竹管悄悄从窗缝里伸进来,吹进来一股白烟……过了片刻,那身影悄悄潜入房中。他身材矮小,脸上青肿,正是那个自称名叫小七的男孩。他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踮着脚朝大炕走去。
竹生闭目熟睡,绿刃就放在身边。那人小小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绿刃的刀鞘,就准备拿起来。
绿刃敲击有金属之声,肉眼相看,却仿佛是以碧玉雕成,一看就是个宝贝,能卖大钱!
今日里他的脸肿得不如昨天,有个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对了,大约是认出了他。他已经决定逃跑,只是逃之前,想再捞一笔,因此打上了绿刃的主意。
小七抓住了刀鞘想要拿起,那刀却重逾青山。他无声角力,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了,那刀依然纹丝不动。
小七累的呼吸都粗了,心觉有异,俯身凑过去察看。却不料原来在黑暗中,还有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按在刀鞘上!小七愕然抬眼,黑暗中对上一双清幽明亮的眼睛。
小七心中猛地一突,惊吓之余,已经拔出腰间匕首,向竹生刺去!
竹生斜斜出手,钳住了他手腕,扣住他脉门。小七只觉得手腕一麻,匕首已经捏不住,掉落炕上。紧跟着一股大力钳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砰”的一声扔在了炕上。
那明明白皙好看,却有力如铁钳般的手,便钳住了他的咽喉。
小七以为自己要死了,眼中不由流露出愤恨不甘!
竹生却并没有杀死小七。她扼住他咽喉,只是问:“你是谁?为何想杀我?”
小七瞪着她不说话。她稍稍松开手。小七想说话,一张嘴,气流涌入喉中,他顿时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我、我没想杀你!”他辩解道。
竹生却道:“你曾有三次想要杀我。”
小七怔住。
竹生道:“第一次,在我马上,你举着火把,曾起意想将火把戳到我脸上。第二次,你在山上下车,拉动了树后的警戒绳,令山寨中人知有敌袭,以弓箭射我。第三次,便是刚才。”
小七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姐姐,你果然都知道!”
“你要杀了我吗?”他语气欢快的道,“我还是个孩子呢!”
他一路近身,暗中仔细观察,已经察觉了竹生对孩子的特别宽容。
竹生的眼睛在黑暗中如两汪寒潭。她的手陡然收紧!
小七顿时不能呼吸,他抓着竹生手臂,用力撕扭,毫无用处。不多时,他便脸颊涨得发紫,双脚乱踢,甚至踢飞了一只鞋子!他的眼中,终于有了绝望和恐惧。
竹生放开手。小七像虾子一样团起身体,剧烈咳嗽起来。
“我的确因你是孩子才不杀你。但你若乐于证明自己从根上就已经烂掉,我也乐于趁早结果你的性命,以免你长大再危害旁人。”竹生冷冷道,“放过你,是我一点善念。我不想杀,不是不能杀。你若企图借我这一点善念为恶,我便让你知道‘不想’和‘不能’之间的区别。”
小七终于明白竹生不是那等迂腐僵化的所谓“正义之士”,终于收了那副有恃无恐,惊惧的看着她。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竹生放开了手,道。
小七捂着喉咙坐起来,在黑暗中,涩然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活下去。但我……我是寨子里的人。”
他看着黑暗中比他大不了几岁,却令人畏惧的少女,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竹生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神识扫过宿营地,一切的一切,纤毫毕现,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男孩当时和别人一样在“扫尾”,只是他手中没拿刀,仅仅是在翻检那些尸首,察看有无藏着金银私货。竹生出现时,他机灵的钻入一具尸体身下的小沟躲了起来。
还是孩子,所以竹生当时打算离开,怕自己怒意太盛,克制不住杀了他。他却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令竹生改变了主意,把他从沟里提了出来。
路上寻到范大先生和阿城,她都没将他放下,便是怕他会起歹意,伤害他们。彼时范大先生昏迷,阿城受了伤,精疲力竭。这个男孩的衣衫中却一直藏着匕首。
他拿着火把,几次动意想要将火把戳在竹生脸上,最终没敢。但他在老树那里假装害怕留下,的确是为了牵动树后暗藏的警戒绳,给山寨报警。
竹生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我想过,给你三次机会,三次之后,你再为恶,我便要杀你。现在便是第三次。”
小七的脸色发白。
竹生却把他丢到炕桌的另一侧:“别吵了大家,先睡觉,明天再说。”
小七哪里睡的着,他辗转反侧,偷偷看另一侧的竹生,却见她闭着双目,呼吸均匀,竟已经睡了。
他那把匕首,就在炕桌上,他却再没有勇气去拿起。竹生给他的三次机会已经用完,他不敢挑战她的底线。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火烧了那山寨,他没见有人能逃出来。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请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过来,见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几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竹生言简意赅。山寨已经被烧成灰烬,竹生没有什么要了解的。但范大先生却可能有许多要问的话,故此才叫他过来。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点点头。
小七的名字其实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间那些女人一样,是被抢到山寨里的。后来有了他,也没人知道到底谁是他的亲爹。
他五六岁的时候,他娘便死了。他从小便在这种环境下求生存,见人就叫爹。那些人觉得乐呵,也不过就是一口饭的事,他便这么活下来了。跑跑腿干些杂货,后来再大些,开始跟着干“扫尾”的活儿。
“你们本来是黑松山上的?那为何跑来这里?”范大先生问。
“原来的寨子让官兵给打下来了,大当家的也死了,二当家带着我们剩下的人才逃到这里来。”
“是乌陵王的兵?”
“乌陵乱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兵。那阵子,打得厉害,大家都在抢地盘。”
“乌陵为何而乱?”
“我听他们说,乌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现在是金家管着乌陵。”
“金家?”
“乌陵王老婆的娘家。”
七刀所知信息,不过平日里听寨子里的人闲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轮廓。
乌陵王两年前便中了风瘫在床上。他的继王妃金氏隔绝了他与世子,令娘家人夺权。乱象自那时便埋下伏笔。一年多前乌陵王薨,王府内斗以世子败走逃亡收场。金氏所出幼子称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阳城。
世子败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里。
金家掌了朝阳城后,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对者,不料引起反弹。一大批世家脱离朝阳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壮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着军队,却不能服众。军中亦有一批将领支持世子,军队就此分裂。更有少数桀骜不驯者,觉得乱象生便是机会,趁机自立。乃至乌陵之地,许多小城也开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缴税赋。
几方势力争夺地盘、人口,这一年多来来回回的就是打仗。征兵征得太厉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乌陵,便彻底乱了。
范大先生一队人,入乌陵之处,很不幸就成了盗匪盘踞之地,才有后来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对竹生道:“他所说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现在形势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之地。我还是想去朝阳城看看。”
若不是因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说走就走了。去哪里对她实则无所谓。
她道:“先生是想找个安定的地方定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