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院士一直都在,知府还在赶来的路上,但已有师爷跟捕快刀头开始调查,首先要将那人头捞上来。
府衙的刀头姓冯,这位刀头人高马大,腰间悬刀,步履稳重而带风,到地方后井然安排了一切,再吩咐一个捕快下去捞人头,那捕快才刚下水游向荷花池……
所谓六月荷花,距离荷花开还有些时日,可池中已经有一片一片的碧绿,那捕快下水的时候,水波荡漾,引得荷叶随着水波微微摇摆。
但还未等那捕快接近,那人头忽然沉下去了。
这太突然,惹得那捕快也是大惊,怎么回事,不是还漂浮着,怎的忽然就沉下去了!
“许公……许兄,那人头沉下去了!”张生惊呼。
“看到了。”许青珂看了那人头沉下去冒出几个水花的地方,听到不远处那冯刀头说:“下水捞!”
在场考生也看见那人头沉下去了,有个胆子小的经不住下,猛然喊:“鬼!肯定有鬼!”
本来只是死了人,人头落池子里,被此人这么一喊,越发恐怖了,惹得闻声赶来的诸多府学学子都人心惶惶。
那正欲下水捕捞人头的捕快幽怨得看了一眼那个喊叫的考生,这还让他怎么下水。
“活人作祟!哪来的鬼妖之事,你习读圣人学问,怎还能如此怪力乱神!”
冯刀头凶起来十分吓人,那考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林院士多看了一眼——这等资质,就算能考出些许功名也没什么大出息。
不过那捕快还是咬咬牙,潜水下去了。
许青珂这些人自然是要被盘问情况的,本来这么多人也未必能轮到他们,但这些书生一致指认第一个看见人头的就是张生这一桌,谁让张生嗓门大呢,不提你才怪!
于是那冷面的冯刀头跟师爷过来了。
“这位公子,说下当时是什么情况,你是如何发现那人头的。”
师爷这么一问,张生就开口了,这厮不怕生,向来自来熟,洋洋洒洒就解释了自己发现人头的前后……
其实不外乎偶然看见而已,但那刀头跟师爷听到有一个考生忽然说:“其实是许青珂先认出那是人头的,她好像看一眼就认出了。”
这话显然意味深长,刀头看了看他,“你是何人?”
这考生没想到反而要把自己搭上,但在冯刀头的锐利目光下还是弱弱回答:“我叫许连根。”
师爷把名字记上,“哪个是许青珂?”
都是还没有功名的书生,不必太客气,维持不得罪就行了,所以师爷问的很官方。
“是我。”许青珂回答。
师爷跟刀头其实早留意到许青珂,容貌显眼,早前就一瞥留意了。
“你怎知道那是人头,距离这么远,且有荷叶挡着,黑乎乎一团,你能一眼就看出来?”冯刀头可不会因为许青珂长得好就给什么好脸色,反而一贯看不上这种小白脸。
一般人会看一眼就觉得那一团黑物是人头?
彼时,林院士跟那知府也过来了,刚刚就听见那许连根指出了许青珂,众人本茫无头绪,虽知道许连根或许有私心,但怎么说许青珂的确是有些微疑点的。
蒋信还坐在椅子上,面有不屑,似乎觉得这是场闹剧,但他却看到自己唯一在意的对手走了过去。
谢临云并没有走近,而是在隔了一桌的地方停步,刚好看到众目睽睽之下的许青珂似乎想了一下,才说:“我前方五丈之外那位走过的学子腰上佩戴的玉佩是鱼水龙游兰芝纹。”
许青珂忽然来这么一句,让人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
“你能隔着这么远看清他腰上的玉佩?”刀头半信半疑,反而是林院士传了那学子过来,那学子本是要过来看下热闹的,贸然被叫过来后有些紧张,但还是取下了玉佩到林院士手里。
林院士看了一眼,面上有惊疑,继而又递给刀头,“的确是鱼水龙游兰芝纹,他的视力的确比常人好出许多,这世上这种人也不少见,百步穿杨之神箭手多是天生鹰目。”
“可能是他早已见过这个人身上的玉佩!”那许连根忍不住又说道。
“胡说八道,也能这么偶然让她再看见?”
“他们或许认识……”
这许连根刚说完这话,就先被那已经有些明白过来的学子瞪了,“兄台,不知你是何意啊,非要诬蔑我,你认识我,于我有仇?”
林院士等人也纷纷摇头,此子泄私愤过头了。
“大概是跟许兄有仇,你也不是我定远县的,是隔壁县的吧,许兄得罪你了?”
李申忽然凑上来,似笑非笑,又问许青珂,“你可知他是谁?”
许青珂撇过脸,“不认识。”
她如实回答,轻描淡写,却陡然让那许连根幡然大怒,冲她大喊:“姓许的!你别瞧不起人,你我同为县城案首,凭什么那些人说你才学在我之上!也不过是因为你两度拿了案首而已!那姓孔的处处在我老师面前夸赞你有绝顶之才,我看明明是你贿赂于他替你张扬名声。”
众人豁然喧闹起来,本来许青珂也没什么名气,可被这人一闹自然为人注意,一是因为许连根此刻的疯癫,二是因为他提及许青珂两度案首。
这本身就很奇怪。
何况一个县令竟会对外县的先生极度夸赞。
“这许连根我认得,荫县人士,师从荫县极有名望的方林,方林乃是一才学不俗的进士前辈,还是前任荫县县令。”
这人竟是因为这个就怨恨许青珂?
纵然许青珂的确聪明非常,此刻也觉得莫名其妙,只看着一脸狂相的许连根,“若是读书都听他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还读什么书,直接去茶馆里听书就行了。”
顿了下,她又补了一句:“不过用钱去贿赂一位县令来帮我扬名,寒门出身的我若真有这样的本事跟心机,你也是的的确确不如我的。”
许连根愣了下,察觉到周遭人脸上的嘲弄,隐约察觉到自己完了,便又狰狞扑向她。
冯刀头不耐烦,直接扣了他双臂扔给一个捕快。
知府就在边上,瞧了瞧,说:“年年都有读书读傻的,功利心太重,承受力不如,疯癫了。”
疯癫了,知府轻飘飘一句就绝了这个许连根的仕考之路。
原因很简单,当着一位朝廷命官的面毫无根据得诬蔑另一位官员,这本身就是对朝廷权威体系的亵渎。
贿赂,这个词儿很敏感的。
不过知府对许青珂的印象也不是很好,事出反常必有妖嘛。
只是还未等他将这坏印象执行彻底,就看到许青珂一荡袖,朝他作揖。
“大人,县考完之后,我县县令郑大人正被一则无头命案烦心,却仍旧抽空约我们这些得府试资格的后辈一聚,当时谈及寒窗苦读十载虽也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时,但往后便得日日为百姓操劳。为官者,父母心,辛苦一生也不过是为了治下子民能安生乐业,而我们这些子民已走上他曾经走过的路,他深以为傲江山社稷人民福祉有所继承,在外自然表露几分欢喜跟得意。若是因此就让世人以为他被考生贿赂四处赞扬,莫不是寒了为官者的心。”
许青珂说完,李申目光一闪,忽也跟着作揖,韩坤等人自不是傻子,但凡定远县出身的几个考生纷纷作揖。
一时间场面有些肃穆。
好几个其余县的学子从幸灾乐祸变得面色凝重起来,感触者有,却也有深思者。
这许青珂……
知府是这里最大的,他定定看着许青珂半响,便是沉沉说道:“江山社稷人民福祉有所继承!说得好,你们这些学子便是下一代的父母官,若是没有半点为人父母的心,那也当不得一个好官。”
林院士也笑了,“若是我们致定府能再出一个大蜀状元郎,知府大人为人父母也是欢喜极致。”
知府哈哈一笑,“那是自然!”
场面一时欢快起来,但许多考生知道——这许青珂在林院士跟知府面前挂上名了。
竖子成名啊!
那许连根得吐血而亡?
且,狗屎运。蒋信冷冷看了许青珂一眼,跟许多世家子弟一样觉得许青珂这是走了运。
谢临云却觉得不是。
那许连根若是偶然事件,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转危为安,其一让自己在知府两人面前挂名,其二也让自己故乡的县令在知府面前扬名。
一举双得!
若不是偶然事件……这人头可是她安排的?前有人头后有许连根,她又是什么人?
谢临云想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朝许青珂那边看过去,恰好看到她在定远县学子们的恭敬簇拥下淡然宁静,撇头看到那冒出水面的捕快。
没有人头。
她似乎并不惊讶,目光清冷似倒映了粼粼波光。
谢临云陡然心惊——她是故意喊出那人头引起人注意的!
第20章 第二种可能
许青珂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便看到谢临云隐晦难辨的眼神,她扬眉想了下,撇开脸。
谢氏临云,好生多疑。
不过她的确是故意喊出那人头的。
有所图嘛。
本就是小疑点,如今也解了嫌疑,但成功在知府跟林院长前面挂了名号,许青珂自然是为人羡慕的,也更为人注意。
她靠着那栏杆,侧身瞧着那水下的捕快好半会没上来,上来了,却是一无所得。
那捕快也是有些悻悻,跟冯刀头有些难以交差。
“刀头,水下太深了,我一时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也到不了底,很难打捞。”
冯刀头严苛惯了,正要骂这捕快惫懒,却听身后风雅之声。
“冯刀头,这荷花池水深八丈,一般人的确很难下潜到最底部,若是要打捞人头,需水性极好的人,最好配以好几个人一起找。”
林院士管理偌大的府学,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这荷花池的深浅他也是不知的,说话的是那个青衣的年轻先生。
此人看起来寡淡,但言谈从容,只是待人不大热络,此刻面色也很淡漠。
“这位是……”
林院士便是介绍,“燕青衣,是我府学的琴艺先生。”
“一个琴艺先生怎会对着荷花池深浅如此清楚。”冯刀头逮着一个怀疑一个,这燕青衣无疑也被怀疑了。
不过今天他注定看不到嫌疑人被他质问后的惊慌失措,前有许青珂淡然自若,后有这燕青衣冰冷以对。
“我喜欢荷花,常日来这边赏玩,对这里比较熟。”燕青衣看向冯刀头,目光薄冷。
冯刀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好习惯。”
人头肯定是要捞的,问题是时间耗费过长,这人头上的毁坏程度也越深。
当然,除却人头之外……
人的身体呢?
捕快们扩大了搜索范围,且调查府学有谁失踪。
考生们当然不想再逗留了,便是纷纷提出要走,但冯刀头不肯放人。
这人头浮起也就罢了,竟不到半个时辰又沉下了,这很不寻常,那么在这段时间内刚好在荷花池旁聚会的考生们很有可能与之有关联。
考生们一听就炸毛了,纷纷之乎者也说冯刀头怀疑他们,有辱斯文等等。
捕快里面本来也有好几个会水,但论水性还不如之前那人,便是得去找其余专门从事渔业等水性好的,这一来一回也得好些时候了,诸多考生可不愿意等。
虽然说知府跟林院士可以出面,可不可能扣着太久,毕竟这些都是应试的考生,说好听点可都是天子门生,将来是要入朝当官的,为了一个没定性的人命案子扣着人太久,道理上也说不上去,会惹了读书人圈子。
可冯刀头又觉得不能放人,一时间便有些混乱……
“等人头捞上来再说,本来也是聚会,就当是费些时间。”谢临云开口,考生们纷纷惊讶,要知道这谢家郎君可一向冷漠,极少与他们说话,没想到会为了这莫名的人头案出头。
估计也是因为谢氏里面多有人在朝廷做官,家风清正,遇上这种事情,必然是不能视若无睹的。
因而有好些个读书人对谢临云有了几分钦佩,其余人对谢临云信服,因此不再吵闹。
但他们没料到谢临云会走到许青珂眼前。
旁边的李申等人见状心惊,但还是退开一些,又不愿离得太远,只听到谢临云说:
“许兄,我曾听闻过定远县不久前出了一无头命案,不知你可见识过。”
许青珂本看着湖面,闻言回头看他。
“你说的见识,是重在见,还是重在识?”
“都算。”
“没见过,但识得。”
“那么不知你对这个人头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许青珂看他:“是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谢临云漠了下,回答了两个字,“好奇。”
好奇,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好奇,但有些人不够聪明不够资本,因为好奇,死了。
但也有些人有那个资本。
许青珂也不在乎旁边这些人悄然关注他们,更不介意这谢临云忽如其来得试探。
她手指落在栏杆的冰凉石墩头上,指尖敲击了下,说:“人死后,若是尸身沉入水中,过后几天因为尸身肉体腐烂浮肿而往上浮起。且一般只能看见上半身,因浮起尸体的缘故主要是脏器腐烂产生污气,撑着尸体往上浮,但人头跟尸体不一样,人头之上肌肉少,乃头骨占比重,且从未听过人头自动浮上水面的,不是么。”
“对!的确如此!”连师爷都听得不自觉点头。
知府跟林院士本没在意,但听师爷这么一说,便是留意了过来,一看,许青珂跟谢临云?
刚刚那声音是许青珂的,很轻,似乎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但依稀能听到只言片语。
“而且尸身浮上水面后,一般过几日又会沉下去,但不管上浮还是下沉,都是一个渐渐的过程,然而这人头却无端浮起,又无端下沉,仿若被人操控一般。”谢临云接下去说,又盯着许青珂,仿佛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