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背向而走。
一个狼狈急促,一个优雅轻缓。
却是各自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调子越来越悠长,因为人越来越远,他走在风雪中,逐渐……走向那个湖。
一步步走入冰冷刺骨的寒水中,怀里抱着的人也跟他一起沉了下去。
那时他在想什么,这世上无人知道。
因为背对,唯一在此地的师宁远也见不到他沉入水中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
染衣,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那笑似苦似绝望,又像是痴魔。
他终究不得解脱的,唯一的法子便是眼前这样……
冰寒水漫过头顶。
当年她葬了他,给了他长生。
如今他陪着她,如此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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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师宁远推开门,扶着墙弱弱喊:“许青珂……”
屋内寂落无声。
他吐了一口血,又蓄了下气力,才踉踉跄跄找到那药房。
许青珂就躺在塌上,安静无声,但岁月静好似的。
他忽然就安心了,但眼前昏暗,几乎就要倒在她身前。
那短剑上也淬毒了。
“弗阮这王八羔子……”师宁远知道自己快死了,连骂弗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在许青珂躺着的塌边苟延残喘。
但他忽然想起一件很无奈的事儿——万一许青珂醒来,忽然发现身边躺着一死人,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可能有必要给自己刻个牌子挂脖子上,免得她不认得。
说干就干,旁边就是桌子,他随手扯了上面的纸,也用不着墨了,沾着血水就要写下自己的大名,却发现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琉璃瓶。
里面液体还剩一半。
师宁远若有所思得看了看这琉璃瓶,又看看那打开的药炉……
最终拿来闻了闻,那一刹那的表情有些微妙。
既厌恶又狰狞然后无奈苦笑最后释然。
“弗阮啊弗阮,你果然是……”
变态啊。
然后师宁远将半瓶液体一饮而尽,但也将那血字写好放在胸口。
很好,这下不管死不死,他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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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依旧,天地苍茫。
炉子里生了火,火坑里的火也没停休,许青珂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秀美的男人忙东忙西。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最终轻唤:“子归?”
墨子归身体一震,但马上弹起身子快步走来。
“大人,大人,您醒来了……我……”他说着眼睛就红了,天知道他好不容易爬上山后见到她躺在那儿的恐惧。
他以为她就要这么走了。
许青珂自己还有些迷糊,她不懂,不懂自己为何没忘,也将那些人都记着。
是那药出问题了?还是……
许青珂本陷入沉思,却因为见到对床躺着的人而一惊,忍不住下床。
“大人,您……”墨子归怕她虚弱,但没能拦住,许青珂已经到了师宁远跟前。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伤,伤口已经被墨子归处理好了,但看着还是触目惊心,许青珂心疼,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尖触碰到的是温暖,她眼里的惊惶终于安定了。
墨子归看她露出笑容,心也松了,跟着也笑了。
“大人,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他就在您的身边……但胸口放着这个。”
他将那张纸拿出,上面赫然写着殷红血字。
他的名字。
师宁远,别名姜信。
下面还跟着一行小字——许青珂,记住了,我是你刚入赘的相公,若是把我忘了,我死了也会入你的梦哭给你看的。
许青珂看着看着,泪落下来。
却是被他逗笑的。
后来两日后,师宁远醒来,许青珂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濒死还晓得费那么多血写这么多字?这是用生命在搞笑么?”
师宁远:“……”
这是用生命在爱你啊,我的小许。
师宁远的伤势恢复得十分快,三日竟全部结痂了,这还包括他胸口的致命伤,但墨子归却什么也不说,许青珂见了后也只是愣了半响,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那个人……她不想再去提起,也不想再去揣度。
直到他们离开封顶的时候,她看了一眼那片寒湖。
湖泊上寒光霖霖,寒气森森,但那样寂静,那样不为红尘人间纷扰所动。
她步子顿了顿。
师宁远问她:“要过去么?”
见一见,拜一拜?他是不想的,但想想弗阮最终还算是放过他们两个,不知为何对他的入骨恨意竟散了。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这十数年的争斗疲乏了,亦或者……
他想起弗阮抱着那冰人唱歌的模样,竟有些戚戚然。
那歌听起来调子欢快,其实十分伤情。
他也不懂那个人是最终看破红尘还是看破真相,反正怎么揣度都很矛盾。
除非用一种原因来解释。
“你想不想知道他最后……”师宁远有些惴惴不安。
他还记得他的小许从前可喜欢过这个弗阮的。
不管后来放下否,终究是有感情的吧。
他觉得自己得大度,虽然心口很疼。
“不用了。”许青珂淡淡一笑,转过身。
“可以相忘于江湖,何况是这样冰封一切的冰湖。”
她与他从来都不能彼此妥协。
许青珂往前走,师宁远顿在原地,心中暗暗道:小许,他终究还是分清你跟染衣的,但还是放过你了,那只能是因为……
“不走么?”许青珂回头看他,表情有些古怪。
她在等他。
师宁远笑了下,跟上去。
墨子归就在两人边上一起,见状也笑了下,落后一步,回头看了眼那湖泊,隐隐压了压胸口藏着的画册。
脸色有心虚的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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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许青珂回到邯炀,彼时,秦川已经在国内发动了清君侧的政权一统,杀了不少有异心的亲王跟世家权贵,如曾经的邯炀,再一次血流成河,但也引得国内起伏的动荡直接归于平静,也因为这一次清君侧,后世人称渊帝国的开国帝王乃是朝纲独断的最强帝王。
但大概也有人流传另一个版本——这位最为冷血的最强帝王几度清洗朝堂,多数都跟一个女人有莫大关系。
但那是后世的事情,这一日,许府之中,赵娘子等女一直在争论许青珂到底要穿女装,还是官服。
“女装吧,多威风啊。”妖灵就想让天下人知道,是一个女人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废除了奴隶制!
赵娘子跟秦笙也没说男装女装哪个号,只问许青珂想穿哪个。
许青珂觉得几女这样的争论很没有意义。
“签订废奴制,是国家官场的事情,自是要正服。”
那就是官服了,妖灵瘪瘪嘴,轻哼:“一回来就这么一副呆板模样,把别人也带坏了。”
“别人?你说的是景修?听说你昨夜是宿在他那儿的。”许青珂喝着茶,神色寡淡。
妖灵囧了下,冷哼:“他是我的奴隶,他的屋子我自然睡得!”
赵娘子:“不是床吗?”
妖灵:“……”
我觉得自从许青珂怀孕之后,你们都变得比我还骚浪了。
妖灵本就是蔫坏的人,自己吃了亏,自是要找回场子的,于是眼珠子溜溜转着,很快锁定了秦笙。
这里几个女的,赵娘子这厮太老道了,逗不起来,景萱我见犹怜的,也不能逗,唯独秦笙……
妖灵猛地凑到帮许青珂准备衣服的秦笙边上。
秦笙早担心这女人盯上她,正打算借机离开,却不想还是被抓住了。
“秦姑娘,你这脖子上的红印子莫不是被什么蚊子咬的~~”
如今才开春,哪有什么蚊子啊,这人明摆着调戏她。
秦笙强自镇定,说:“大概是吧,蚊子。”
妖灵眯起眼,“昨晚?”
这怎么回答!秦笙:“不晓得,无意间就被咬了。”
“哦,那这蚊子可真够大的,胃口也不小,看着吸得挺用力的,大概是第一次吸血,辗转嘶磨深深吸。”
秦笙面红耳赤节节败退,最后用眼神只能朝许青珂求救。
许青珂看了看两人,对秦笙说:“你们两个约下浴池相见,脱了衣服自然知道谁赢谁输。”
一语双关。
真坏!秦笙跟妖灵顿时无语。
但闲谈中,签订协议的时辰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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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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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宁远在院外等着, 许青珂出来的时候,他愣了下。
如今秦笙等人都学会了一件事——但凡师宁远跟许青珂在一起,旁人都不要待着, 否则总觉得心塞, 有种自家的好白菜被臭不要脸的癞皮狗拱了的感觉。
虽说上师阁下情深意切,有勇有谋, 皮囊超绝,几乎没有弱点。
但是……公子更好啊!
“怎么了?”许青珂觉得这人眼神有点儿奇怪。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起男装官服比我还好看, 心里有些不平。”师宁远自知其实不是不平, 是不安, 他的小许许可厉害了,随便一身官服就能勾一群小姑娘。
对于师宁远这种不安,许青珂的回应是:“你也可以穿一身女装, 这样心中不就平了么。”
师宁远:“……你当着咱们孩子的面这样欺负她爹,不太好吧。”
他伸手要摸许青珂肚子。
这还没显怀呢,他却是时常动手动脚。
许青珂不轻不重捏了他的手腕,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不想我上朝了?”
先是动手动脚,后来总得寸进尺,若不是顾着腹中孩子, 她总是要屡屡吃大亏的。
“是不想,可你又得去……”师宁远沉吟了下,问他:“燕青衣那事儿要怎么解决?”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找到扶烟,不管是长生岛还是后来找到的暗部巢穴, 都没找到她的踪迹。
奇怪得很。
就算是杀了,也总得有尸骨的吧,虽说师宁远是凉薄的人,并不在意扶烟生死,但他在意许青珂对燕青衣的承诺,他不愿她失信于人,然后进而自责。
许青珂只是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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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珂去蜀宫的时候,师宁远反而没跟着,这让在场的秦川等人都有些诧异,但也不想问。
不想看到她提及师宁远的样子,宁愿她单身一人。
感情之上,素来自私。
钟鸣鼎器,五国一共上千官员朝拜,协议的签署十分严肃威严,全程不掺杂任何国事以外的事情,从开始到结束,唯一能让一些人心不在焉的也大概是最上面在一群刚强硬朗的帝王将相中无比纤细清美隽俊的人吧。
也是奇怪,几年前不知她是女儿身,只觉得这般儿郎大概穷尽了世间造物的阴阳柔美,后来知晓了,又觉得这般女郎也乱彻了世间的儿郎。
四国君王外加明森等权臣签下名字之后,许青珂跟秦川同时拿起笔。
秦川看了她一眼,笔墨沾点,提袖下笔,但问:“今后如何打算?”
他这问题轻飘飘的,不轻不重,似乎漫不经心,但谢临云抬眸觑了这位帝王一眼。
“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秦鱼这一回答,秦川下笔的笔尖歪了下,硬生生把自己的名字给写歪。
谢临云等人反而没在意这个,因他们都被许青珂这个回答给弄愣了。
当时还不太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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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衣在签订了协议后跟许青珂见面,他的表情有些苍白,仿佛这些时日蹉跎了他的年华。
“找不到是吗?”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准备了很久才敢问出的话。
其实问出的时候,他就已经有预感了。
“是没找到……弗阮没有将她留在身边。”
没有留?这话什么意思?是杀了?
“没有杀。”
许青珂侧身倚着王庭栏杆,看着邯炀的都城建筑。
“扶烟有孕……当年他的妻子也有孕,我没死,你的妻子也不会死。”
弗阮那个人既是疯魔,却也让人猜不到他的行为。
可以杀,可以不杀,他为什么选择不杀?是遗憾,还是绝望?
她心头不愿再想,只扭头看向燕青衣:“她大概是不想回到你身边……至少不想回到一个君王的身边。”
君王者,必有后宫以平衡朝堂势力,这天下间迄今也没有一个君王能做到后宫仅一人的,就算是渊的那位高祖也没做到,不过是后世美化了而已。
扶烟大概是看透了在燕青衣因为她而不得不舍弃一切登上君王之位,他们之间就已经没有缘分了。
她会成为他的负累,也会彼此消磨掉原本最真挚的情爱。
习舞之人多数也重情,也易伤情,所以才想离开吧。
她离开了,于燕青衣就是最大的折磨,这也不算忤逆了弗阮最初玩弄人心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