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只有锦书与几位位尊的夫人,时不时说笑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其余人坐在原地,面上是最合乎仪度的微笑,心里却在等一个结果。
——来自含元殿的最终态度。
她们不在乎先晋王妃之事到底如何收场,她们只在乎……
在圣上心里,这位皇后究竟有多重。
尤其是后宫风云一触即发,三皇子已然议婚,年轻的皇后又怀有身孕。
为了家族,她们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静仪长公主之事,便是一个极好的衡量标准。
在得知素来亲近的胞妹被赶出内殿,圣上依旧会庇护皇后吗?
还是说勃然变色,为此申斥皇后,安抚幼妹?
含元殿距离此殿不远,但在大多数人心中,等待的时间却被拉的很长很长。
大周的宫宴皆是在夜里,今日也不例外,温暖明亮的烛火之中,更漏的声响滴滴答答的传来,更叫人心神不宁。
红叶去的快,回的也快,众人意图自她面上看出几分端倪,然而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儿,却什么都不曾发现。
对于聪明人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发现了。
“娘娘,”红叶向锦书屈膝,轻声道:“圣上说,他不记得后宫有王姓嫔妃,想来,应是王夫人记错了。”
周氏的脸骤然惨淡下来,咬住嘴唇,才没叫自己出声。
红叶却不看她,只继续道:“圣上还说,夜里更深露重,娘娘有孕,独自回去,总不叫人安心,稍后便亲自来接,叫娘娘等他一等,别急着走。”
第44章 甜蜜
短短几句话, 极是简洁,情意却重。
别说是天家之中, 便是内殿中诸多贵妇夫妻私下相处之际,也少有这般亲近之时。
一时之间,即使是素日里端的住的高门贵妇, 也忍不住偷偷递个眼色,心照不宣的一转眉目。
静仪长公主被落了这么大的面子,连带着陈家也抬不起头来, 圣上竟一句重话也没对皇后说。
更不必说, 他想也不想, 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狠狠打了王家的脸。
这位皇后哪里是得宠,简直要被圣上捧到手心去了。
眼下她还年轻, 尚且有孕, 他日若是生了皇子, 还不定有什么造化呢。
圣上的宠爱若是继续下去, 备不住, 连那个位子都能一争接下来, 她们只怕要同姚家好生亲近一番了。
譬如说, 皇后的两个幼弟风仪出众,尚未议亲。
锦书知晓圣上对于静仪长公主态度如何, 因此也知道,便是对她不客气些,也是没有大碍的。
可是, 她却没有想到,当自己打了静仪长公主脸面之后,圣上会这样站在她这边,清楚明了的表明自己态度。
毕竟,便关系再差,静仪长公主也是他的胞妹,骨肉至亲。
更不必说他对于先晋王妃王氏的回应,以及正大光明表示亲近的关切之语了。
“圣上有心,”锦书不无动容,原本清厉的眸光柔和下来:“竟想的这般仔细。”
“夫妻至亲,可不是说说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安国公太夫人更是笑着打趣:“圣上与娘娘夫妻和睦,也是国之幸事。”
“谁说不是,”中书令夫人随之笑道:“这样亲近无间,可是叫人羡慕呢。”
似是打开了一个开关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许多人皆是轻声赞誉起来,叫人一见,几乎以为方才场面的冷清,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类话说出来虽也无甚纰漏,只是毕竟私密,不好多言,锦书含笑颔首,却没有再接着这个话头说。
看向一侧的王家大夫人周氏,她浅笑道:“贤妃不记得后宫之中有王姓之人,圣上也不记得了,想来,多半是王夫人记错了。”
周氏早在贤妃说记不得宫中有王姓嫔妃时,便变了脸色,等到红叶自含元殿回来,传了话之后,更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当。
天子金口玉言,说是没有这个人,她哪里能争辩呢。
若是执意拿出来说,也只会害了王家,自取其辱罢了。
道理她都明白,可心里那口气,却不是那么容易顺的,周氏面色转变不定,嗓子眼儿更是腥甜,几乎一张口,便能吐出一口血来。
锦书冷眼瞧了一会儿的戏,心下一哂,方才淡淡开口:“王夫人上了年纪,糊涂些也是有的,本宫今日不同你计较,随意掀过去,日后谨言慎行便是。”
“只是,凡事有一无二,若是他日,夫人再犯到本宫手里,本宫绝不轻饶明白吗”
周氏活了大半辈子,未出嫁时的高门嫡女,出嫁后是名门主母,哪里被人这样训斥过,嘴唇哆嗦几下,霎时间面红耳赤起来:“是,臣妾明白。”
短短一会儿功夫,皇后便连消带打除了静仪长公主与周氏两尊大佛,期间还顺手在贤妃脸上甩了几巴掌,这等功夫展露出来,哪里还有人敢轻看。
这也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众贵妇也其乐融融起来,心中如何做想却是不知,表面上看起来,倒是和畅。
一场宫宴便这样落幕,各家各户究竟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却是每个人自己的本事了。
锦书也不避讳,留了程老夫人与程夫人,未免别人说三道四,连带着将张氏也留了下来。
只是不曾叫她往内殿来,而是等在外边罢了。
她入宫这么久,虽是见过父弟,但见到外祖母与舅母,却还是头一次,在内殿里等着,见宫人们掀开帘幕引着她们进来,瞥见程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便觉鼻子酸了。
“这样好的日子,娘娘哭什么,”程老夫人心里也有些酸,只是总不好哭哭啼啼的,惹得彼此心中难过,便强自忍了下来:“便是不顾着自己,也得顾着小殿下呢。”
锦书拿帕子擦了眼泪,语气关切:“外祖母近来还好吗天冷了,关节可作痛吗”
“好,都好,”程老夫人笑道:“我又不喜欢出门,每逢天冷,便窝在家里不出去,哪里会冻着呢,倒是娘娘,在宫中这样久,可还好吗”
“虽然也听阿昭和阿轩说过几句,但终究不如听你亲口说,更加叫人安心。”
“自然是万事如意的,”锦书低声道:“圣上待我极好,人也温柔小意,有他护着,没人敢欺负。”
外孙女身在宫中,程老夫人饶是担心,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今日听了圣上传话,便知她是极为受宠的,也就舒心许多:“那就好,那就好。”
一连念了几遍,她又低声问:“小殿下呢,可还好吗吃得下东西吗”
“才一个多月呢,有什么好与不好的,”锦书笑道:“只是偶尔胃口会有些差,过一会儿便好了。”
“女人怀胎十月,哪一日都要仔细,更不必说是在宫中,”程老夫人叮嘱她:“入口的东西,身边的香料脂粉,贴身的衣服,桩桩件件都不能马虎。”
“我有分寸的,等闲不会吃亏,”锦书安慰老人家:“便是我有顾及不到的,也还有圣上呢。”
几人难得见面,借着这机会絮叨许久,锦书方才自衣袖中取出几封信来,递给程老夫人:“我人在内宫,总不好与外朝联系,这是给舅舅和阿昭阿轩的信,张氏那边靠不住,只好辛苦外祖母一回。”
程老夫人轻轻责备她:“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说话这样客气。”
夜色已深,宫门即将落锁,锦书同她们又说了一会儿,便吩咐红芳亲自送着出宫。
圣上早早便到了,知晓她们亲眷几人在说话,也不过去搅扰,只留在偏殿中等,程家人与张氏一道离去后,方才过去寻锦书。
“今日事多,”他亲自为她系大氅的带子,借着低头的功夫,轻声问她:“怜怜累到没有”
锦书抬着头,看他俊朗的眉目,顿了顿,答非所问道:“七郎也该知晓今日原委,嫌不嫌我张狂”
“这有什么好嫌的”圣上揽住她腰身,带着往甘露殿去,身上是淡而清的竹叶香气:“怜怜既是皇后,便要有皇后的气度,你能叫人信服,朕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嫌”
锦书侧过脸去看他,许久之后,才将目光收回:“七郎惯会哄人高兴。”
“怜怜,”圣上挽着她的臂,低低的笑出声来:“你好没由来。”
“连郎君都叫了,怎么还这样嘴硬”
锦书听得一笑,唇畔梨涡浅浅一显,心中一片温软,却是羞于出口。
圣上看的意动心热,也不顾忌身侧有人,低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吻。
蝶翼略过花瓣一般,一触即逝。
锦书今日几番唇枪舌剑,也是累的厉害,回到甘露殿去,便同圣上一道宽衣,往后殿浴池去了。
倒不是他们有温存缠绵的心思,而是那处有温泉在,人浸一浸,便会舒畅许多。
圣上见她面有疲色,也不折腾她,只取了巾帕,仔细为她擦洗之后,便抱着往寝殿去了。
时辰已是不早,本是该睡下的,只是锦书长发还湿着,草草睡下,第二日怕要头疼,圣上大略为她擦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着它转干再歇。
内殿里炭火烧的旺,人一入内,便觉暖意融融,极是舒畅。
锦书枕着圣上的腿,满头青丝散开,懒洋洋的把玩手中白玉团扇,圣上正低着头,同她讲自己年少时往江南道游历时的趣事,倒也和睦。
锦书是闺阁女子,出门都少,更不必说是远离长安,四下游走,听圣上说的有趣,不由笑了。
“七郎才貌风流,江南美人又多,”她笑着揶揄:“有没有四处留情”
“没有,”圣上听得一笑,低头亲吻她额头:“那皆是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同我们怜怜比朕早知后面会遇上你,特意等着呢。”
锦书拿团扇拍他,躲开他的唇:“七郎又开始诓人了,我才不信。”
圣上去亲吻她眼睫,低声道:“怜怜自己说,朕哪有骗过你”
锦书推他不得,反被挠了痒痒,一时咯咯笑个不停,口中讨饶道:“没有没有,七郎诚信君子,是怜怜小气了。”
“诚信君子那倒也不是,”圣上想了想,方才凑到她耳边去,闷笑道:“前不久那夜,朕说只一亲芳泽便心满意足,可到最后,还是食言了。”
锦书大窘,面颊飞红,伸手去堵他唇:“谁要听你说这个,好不羞人”
“羞都羞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圣上笑道:“怜怜那日骂了朕半宿无耻,朕都记得呢。”
锦书恼的连连拍他,却被圣上顺手将那柄团扇捉去,在雪白脖颈上亲了一口,微热的气息落下,痒的直往边上躲。
二人正嬉闹着,便听外边宁海总管声音低低响起,夜色之中,有种难言的波澜。
“圣上,”他低声道:“二殿下求见,正在外边等着呢。”
第45章 暗涌
圣上听了宁海总管回禀, 面色却是不变,只是, 却也瞧不出多少对于这个儿子的亲近之意。
低头去看锦书,他低声问:“他过来做什么?”
“我如何能知晓,”锦书亦是不解, 顿了一顿,方才释然:“明日诸皇子便要开课,大抵是过来谢上一谢的。”
扫一眼自己此刻装扮, 她道:“有这份心便是了, 夜里求见总归是不便, 打发他走吧。”
“算了,”圣上拿手指轻轻点她面颊,含笑道:“人都来了, 你见都不见, 便赶走了, 也是冷心。”
听他这样说, 不知道的, 还以为他对承安何等亲近呢。
锦书心里这样想, 却不会说出来, 只扶着他的肩,作势起身, 道:“我头发还散着,这样见他,未免轻佻, 还是往屏风后避一避去。”
“怕什么,”圣上看着她笑:“既有母子名分,又有朕与内侍宫人在此,有什么好避讳的。”
锦书拿团扇拍他,正待说话,便听外边宁海总管又一次问:“圣上,圣上?
二殿下还在外边等着,您与娘娘,可要见他一见?”
圣上捉住锦书一只手,含笑道:“叫他进来。”
宁海总管的声音低低传来:“是。”
圣上自己不计较,锦书也不是什么非要在意细枝末节之人,听得内殿门被打开,两个宫人迎着承安入内,也不躲避,只拿团扇遮了半张脸,慵懒的枕着圣上腿,听这对感情淡薄的父子说话。
承安沉静的性情,并没有因为由皇后教养,身份变化而有所改变,只是愈发平和,淡然之中有些叫人下意识屏气息声的东西在。
按部就班的行礼,他方才道:“明日便是文苑开课之日,应当来同娘娘道一声谢,只是今日宫宴,直到此刻方才得了空暇,请父皇母后见谅。”
圣上显然不打算假惺惺的做出一幅父子相和之态,只淡淡道:“好好念书,别辜负了你母后一番心意。”
承安低着头,唇抿的很紧,只有说话时,才能隐约见出几分松动:“是,儿臣明白。”
“那就好,”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随即去问锦书:“怜怜可有什么话要同他讲?”
锦书不意他当着承安的面称呼自己“怜怜”,心下微觉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
摇了摇头,她道:“没有。”
圣上于是一笑,抬眼向承安道:“退下吧。”
承安立在原地,听她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没有”,心头便是一堵,拿余光去看时,却见她连眼皮都没抬,只慵懒的半合着眼,似睡非睡,当真无情。
也是,他在心底淡淡一哂。
他不过是一个被轻视的、不得宠的皇子,连现下好些的境遇都是依仗她得来的,有什么资格被她高看?
转过身,承安退出去了。
命妇宫宴已了,这一年也算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