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轩既不看他,也不动气,只是转向总管,道:“我们进去吧。”
竟是将他视若无物。
管家亦是不喜陈立态度,更不必说一侧的赵旭远也面露哂笑,显然并非善客:“姚公子请吧,再不过去,老爷怕要等急了呢。”说着,便示意一侧仆从前边引路,自己则留了下来。
姚轩向他轻轻颔首,也不多话,转身往里面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立沉下脸来,转向柳家总管:“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吗”
“陈公子言重了,”管家客气道:“只是我家老爷早早便同姚家公子相约,今日怕是不见外客,二位请回吧。”
“那也没关系,我们又不是来见你家老爷的。”陈立眉飞色舞,道:“请你们家柳二姑娘出来便是。”
管家面色也沉了下来:“我家姑娘只会亲友,不见外宾,更无暇外出,二位还是请吧。”说着,便示意人送他们出去。
“这就是柳家的待客之道吗”赵旭远一直在侧听陈立打头阵,现下却不得不开口,微露不满道:“竟将客人往外赶”
管家正待再说什么,却听有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行驶过来,在府门不远处停了下来,两个侍女先行下来,随即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
“我说叫你们同我一道过来,你们偏偏不停,如何,被拦下了吧”柳大夫人赵氏扶着侍女的手,施施然走过来,向赵旭远与陈立打趣。
“可不是,”陈立眉头皱的老高,语气嘲讽:“柳家的门槛儿,可是高的很,寻常人都进不去呢。”
“好了,老高,”柳大夫人去看管家,笑吟吟道:“你同几个孩子计较,也不嫌丢人现眼,弟妹都是怎么管家的,竟叫你这样开罪贵客”
“比不上嫂嫂,”柳夫人声音淡淡传来,隐约含讽:“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带着人登门,知道的是一家人不避讳,不知道的,还当嫂嫂脸皮多厚,连规矩都不懂呢。”
柳大夫人被弟妹说的脸皮一抖,当着两个小辈的面,颇有些下不来台。
脸上青白不定一会儿,她方才道:“弟妹这是哪里话,咱们虽是分家了,却也不必说的这样绝情。”
“什么样的嘴说什么样的话,我这人便是如此,嫂嫂不乐意听,便回自己家去,”柳夫人似笑非笑的在赵旭远脸上扫过,语气微凉:“做什么在这里听我啰嗦”
赵旭远是有几分才华,家世也不错,可只看他家中姬妾通房,柳夫人便不想将女儿嫁给他。
更不必说他今日刻意请陈立来助阵,说三道四的,损害女儿名声了。
柳大夫人被说的脸皮挂不住,一阵讪讪之后,又厚着脸皮道:“人都到了门口,弟妹可别只顾着说教,是不是先叫我们进去,喝口茶再说”
姚轩进书房时,柳无书正站在书架前,细细将架子上的书目分类整理,见他来了,便笑着示意侍女上茶,又招呼他坐下。
“先生家事繁忙,两下里又没有亲戚关系,正月十五之前总也不好登门,”姚轩向他施礼:“今日方才前来拜见,还请先生见谅。”
“人之常情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柳无书摆摆手,笑着道:“皇后娘娘今春新喜,这个年关,你是不是也跟着忙碌许多”
“确实,”姚轩也不瞒他:“同窗旧友之间,免不得走动更多。”
“人活一世,人情世故总不可免,只是不要忘了本心。”
“我来考校一番,”柳无书慢悠悠的饮一口茶,沉吟几瞬,道:“楚公子弃疾弒公子比,比已立矣,其称公子何其意不当也。”
姚轩会意一笑:“其意不当,则曷为加弒焉尔比之义宜乎效死不立。大夫相杀称人,此其称名氏以弒何言将自是为君也。出自公羊传昭公、十三。”
柳无书轻轻颔首,却不停止,只继续问了几问,眼见姚轩皆是对答如流,方才停下。
“不拘于外物,不被名利所动,这就很好。”
有一个皇后姐姐所带来的便利,是许多人难以想象的。
虽说不至于能帮着一个废物封侯拜相,但叫一个稍稍有能力的人飞黄腾达,却是没有问题的。
姚轩有这样大的助益,学识上却不见松泛,很是难能可贵。
他这句话方一说完,便有一个清婉女声在屏风后响起,语调轻缓而流畅,似是溪水潺潺:“皇符所集,重兴西楚,神器暂来,虽有冥数,徽名大号,斯为幸矣,何解”
姚轩听得微怔,下意识去看坐在一侧的柳无书,却见他捻须一笑,居然还冲他眨了眨眼。
心中好笑,他嘴上却说得流利:“和帝晚隆,扫难清宫。达机睹运,高颂永终。”
那女声顿了一顿,似是静思,随即才继续道:“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
姚轩心中莫名一动,会意的接了下去:“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
他这句话答完,她却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叹一口气。
姚轩心中猜到她是谁,对于柳无书态度也有所明悟,听她这样叹气,不知怎么,便觉得自己也跟着心头微沉。
“好端端的,”他问:“叹气做什么”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柳彤云轻轻道:“莫过如此。”
姚轩抬起眼,去看屏风后隐约透出的影子,目光不觉微凝,将她所说那句话,缓缓接了下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柳大夫人将姿态放的这么低,柳夫人还真不能将她赶出去,不咸不淡的一笑,便示意他们入内。
陈立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也有为赵旭远摇旗呐喊的意思在,人一到了内厅,便向柳夫人道:“我们人都来了,夫人是不是也要请柳二姑娘出来,叫我们见上一见”
“我还真是有些好奇,”他向赵旭远笑道:“什么样的姑娘,能叫赵兄日思夜想,寤寐思服。”
这句话说的轻佻,柳夫人当场冷了脸,重重将手中杯盏搁到桌上,寒声吩咐:“送客”
“你这是做什么,”柳大夫人一见她这般作态便有些急,忙着打圆场:“年轻人说话冒失也是有的,弟妹别同他计较。”
柳夫人可不是水柔性子,关系到女儿声誉,更是寸步不让,冷冷道:“我家的姑娘不是拿出来招待人的戏子,由不得这般轻慢,嫂嫂若是有意,只管将自己女儿带出来,叫外人点评个够,我半个字也不会说。”
柳大夫人被这句话堵得脸都红了,一时之间讷讷难言,陈立被人扫了面子,脸色也不好看了。
“赵兄人中龙凤,柳二姑娘也是早有慧名,正是郎才女貌,”他蹙眉道:“夫人做什么棒打鸳鸯”
“陈立”柳夫人怒然起身,冷冷一斜赵旭远,方才看向陈立:“你若是不知道说人话,便回家去念几年书,别出来丢人现眼”
她怒到极致,言辞也犀利:“我家有个小厮,老实稳重,人才称优,配于你妹妹可好我见着,正是天生的一对儿”
“一派胡言”陈立被说的脸颊通红,目露凶光:“我妹妹是何等人物,怎么能配于那等低贱之人”
柳夫人冷笑,毫不客气的呛回去:“你明白这心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下里唇枪舌剑,可算是撕破脸了,赵旭远只想着上门来拉拉关系,却不曾想竟吵成这样,连忙向柳夫人作揖讨饶:“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本是一桩好事的,何必说的这样绝”他温言道:“我于彤云妹妹,确有求凰之意,夫人又何必急着推诿”
柳夫人今日被气的不轻,也不客气,将案上茶盏摔开,水滚了一地,指了那痕水迹道:“此前你来问,我们便不应,今日来问,还是不应,你当你是谁,天下人都求着嫁不成也不照照自己那张脸”
“悍妇,悍妇”陈立叫道:“哪里有你这种不问儿女心意,独断专行之人还有,我妹妹早与三殿下订了婚约,可不容你污蔑”
“我是不是独断专行,是我们柳家的事,与你无关,还有,”柳夫人秀眉一竖,怒声道:“你若说我污蔑你妹妹,只管到圣上面前喊冤去,哪个怕你不成”
柳大夫人是个性情软的,在娘家人面前,更是任由揉捏的面团,听得两下里越说越糟,暗叫不好,连忙过去打圆场,对柳夫人道:“你也是,本是一桩好事,何必搞得大家面子上这样难堪,叫外人知道,也不体面。”
“呸,”柳夫人斜她一眼,毫不客气的道:“话也不递一个,便巴巴登门的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纠缠的也是你,一心帮衬娘家人的还是你,现下倒是知道不体面,早做什么去了”
柳大夫人听得好不脸红,有些为难的去看自己侄子,等着听他决定。
赵旭远眼睛一转,将语气放柔:“夫人对我有所误会,所以才会如此,何妨叫我见一见彤云妹妹,同她说个明白若是两下里有缘,也是成就一段佳话,若是无缘,也终归是叫彼此宽心。”
“你这话说的倒是漂亮,”柳无书带着姚轩过来,淡淡道:“只是来的晚了。”
赵旭远正待上前施礼,一听柳无书这样讲,脸上的笑便僵住了:“柳伯父此话怎讲”
“彤云心里有谱儿,我们做爹娘的也不会棒打鸳鸯,自是要成全的。”
柳无书扫一眼一侧陈立,冷哼一声,道:“小女已有婚约,贤侄日后便不要登门了,免得惹出误会来,徒生是非。”
“已有婚约”不只是赵旭远吃惊,柳大夫人也骇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家都分了,做什么巴巴的通知你”柳无书对于这位大嫂,也不如何客气:“年前时,两家里便通过风,见过面了。”
“确实是,”姚轩在柳无书身侧,随之开口道:“等到命妇宫宴时,知会过皇后娘娘之后,才最终定下。”
赵旭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至极,如此反复一会儿,方才涩声道:“原来,是姚公子早了一步。”
姚轩向他一笑,没有说话。
陈立坐在一边儿,目光阴鸷,看起来比赵旭远面色还要难看。
倒不是他感同身受,只是想起了宫宴那日,被皇后公然折辱的母亲幼妹罢了。
看看姚轩,再看看柳无书,他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也没有再为赵旭远出头。
皇后毕竟是皇后,即使许多人私下里取笑她出身低,不配母仪天下,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国母,是圣上的掌上珠。
她一句话,要比许多人磨破嘴皮子,说上一年半载都有用。
在静仪长公主亲自做出了示范之后,也没人敢再去试一试,这位皇后在圣上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说到底,也只能忍下去。
柳夫人对于女儿的心思一清二楚,也知道这对小儿女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听丈夫与姚轩这样说,心中不免诧异。
只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好事,更能趁机叫赵旭远与陈立滚远,她也就低敛眉目,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态来。
赵旭远与陈立二人,来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走的时候却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的失了精神,连柳大夫人,也是无精打采。
姚轩与柳无书一道,将这三个瘟神一道送了出去,及到门口,赵旭远忽的问:“若我没有记错,今年春,姚公子也会参加会试,是吗”
“是。”姚轩答得简洁。
“也好,”赵旭远与陈立对视一眼,语气微凉:“届时,我们在考场上一较高下便是。”
姚轩看他一眼,淡淡道:“哦。”
赵旭远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噎的肝疼,偏生柳无书还在,发作不得,只暗暗咬着牙,翻身上马:“告辞”
“赵旭远此人心胸狭窄,陈立也非善类,”柳无书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面上平静消减几分,隐约有些担忧:“你方才将皇后娘娘攀扯进来,他们只怕会想到别处去。”
“无妨,”姚轩平静道:“姐姐说过,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她不会干涉,只会支持。”
“再则,”他笑意中暗含几分讽刺:“先生其实也明白,无论我与彤云如何,他们与我,注定都不会是一条路上的人,早晚而已。”
皇后与贤妃,注定不能共存,等再过几月,皇后生产之后,局面便会更加恶劣。
这等关头,萧家退不得,姚家也退不得,各尽其力罢了。
方才赵旭远与陈立皆在,姚轩便主动站出来将事情揽住,既叫柳无书为他担心,也叫他觉得老怀安慰。
许多时候,言语皆是虚幻之事,唯有真正站出来抵抗风雨的勇气,才是真正叫人安心的东西。
柳夫人原先便喜欢姚轩,今日见他如此,更是觉得女儿眼光精准,坚持要留他用饭,亲自下厨去做了几道大菜,以示亲近。
姚轩推辞不过,只得留下。
姚望正在家中等姚轩回来,哪知姚轩人没等到,却等到了回来报信的侍从,说是柳家留饭,不好推辞,便留下了,怕是得晚些回来。
他也没多想,只当是柳祭酒喜欢儿子,所以才留下,以示亲近,哪里想得到,等到晚间时分,姚轩到了书房,便丢了一道霹雳与他。
“什么”姚望惊异道:“你说,与柳家商定结亲”
“是,”姚轩道:“父亲没有听错。”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竟自己就定下来了”姚望一肚子疑问,隐约有些怒意:“我怎么不知道”
他这般作态,倒不是觉得柳家门第低,只是觉得儿子翅膀硬了,居然什么都没说,便不声不响的将事情定下来了,太不将他放在眼里。
姚轩十分了解姚望心中那份大家长的权威心思,也不欲同他攀扯,只拿锦书出来压他,言简意赅道:“这是姐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