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宫心中很满意锦书的举止,也欣赏她恰到好处的沉静。
宫中毕竟不是养鸟的园林,喜欢叽叽喳喳。
这里喜欢安静与沉默,以及足够的谦和从容,太过于张扬的人,除非是有足够的底气,否则,都是活不久的。
刘尚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锦书分外明秀的眉眼上。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兼之以肤光胜雪,当真是极为少见的美人。
隐隐约约的,她心里起了一个念头。
“别怕,”刘尚宫笑吟吟的说:“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锦书心下生出几分波澜,却还是顺应她的意思,抬头之后,微微一笑。
刘尚宫对着她看了一眼,面色隐约一变,目光中闪过一抹惋惜
锦书面色平静如初,重新低垂眼睑,没有言语。
刘尚宫莫名的叹口气,低头翻翻自己手上的册子,握住锦书的手,低声道:“到尚食局司药那里去吧,你既识字,便去做个整理药材的宫人,等闲见不到生人。”
锦书并没有飞黄腾达的心思,听刘尚宫这样安排,明了她的好意,含笑谢过之后,便跟着负责的女官去了。
“这样好的相貌,被贵人见了,不定要如何得宠呢,”刘尚宫目送她离去,喃喃自语:“只可惜……”
锦书没听见刘尚宫的话,察言观色之后,却看得出她眼底的惋惜。
她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不会觉得遗憾。
命里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如何求也得不到,一味的强求,反倒会害了自己。
锦书的生母程氏,曾是长安闺秀中有名的美人,嫣然一笑时,比春日枝头上的桃花还要美。
若非姚老太爷早早与程老太爷定了婚事,这样的美人,还真轮不到姚望。
锦书生的很像生母程氏,也生有一副极出众的相貌。
除去眉眼处的相似,母女俩最为相近的,便是面颊上同样有一对梨涡。
皎皎面容上再添几分甜意,笑靥如花,本就是很美的。
先帝的徐妃,便是因为一双梨涡生的美而得幸,到后来,甚至将元后拉下马,自己做了皇后。
前不久,徐太后与陈王谋逆事败,圣上降旨,尽诛徐氏一族,陈王子嗣妻妾随之鸩杀。
徐太后在宫中多年经营多年,党羽众多,圣上以雷霆之势扫除余孽,一日之间处死的宫人内侍,竟有十之六七。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锦书才会被选进宫中。
巧的很,当年被徐妃拉下马的元后,便是圣上的生母。
在徐太后一系刚刚伏诛这种关头,无论锦书生的多美,在跟徐太后一般,同样生有一双梨涡的前提下,得幸的几率都接近于无。
甚至于,一个不小心,便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宫中这样的地方,祸事总是比福事多的。
前路茫茫,还是谨慎为好。
第6章 窃贼
新入宫的这些宫人皆是出身官宦人家,规矩倒是不需细教,只分配到各处去,叫上边的女官讲上一讲即可,并不繁琐。
锦书是刘尚宫吩咐人送过去的,司药也不为难,笑吟吟的讲了宫中规矩,便亲自带着她往住处去。
因着前番那场变故,宫人内侍十不存六,虽然新选了人入宫,却也不曾将人数补全。
也不知是占了这个便宜,还是司药有意卖她个人情,亦或是想要讨好刘尚宫,锦书自己得了一间屋子,不必与人同住。
她识文断字,也看过几本医书,便如同刘尚宫所说那样,被分去整理药材,将新到的归档,陈旧的剔除,虽然繁琐,却并不劳累,几日功夫,便同负责送药材的几个内侍混熟了。
负责做这种活计的内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深厚的资历,都是最底层的人罢了,除去每日里要忙的事情,时不时的,也经常被人欺负,倒是可怜。
有个叫安和的小内侍,就因为不小心开罪了上边的总管,被罚着在石子路上跪了一日,膝盖都险些烂了。
他年纪跟姚轩相仿,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稚嫩,总是叫锦书想起自己家中的两个弟弟。
这样的底层内侍,本就是家中人没钱才进宫来的,手上的月例银子就那几个,全数用来孝敬上头的内侍,现下膝盖伤成这样,连药钱都出不起。
宫中人命微贱,太医院是不会搭理这些小人物的,连派个学徒过去看看都不肯。
锦书负责整理药房,时不时也要剔去些品质差的,左右也是无用,便自己按方子包了不少,叫相熟的内侍给安和带过去,或煎或敷药,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一把。
入宫之前,锦书不是不怨的。
她青春正好,容色皎皎,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就能有自己的花好月圆。
现下深陷在宫中泥潭里,即使是能出宫,也是年华已逝,徒留伤感,怎么能不怨呢。
可真的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她才觉得,世间比自己苦的人,其实还有很多。
她虽在宫中过活,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女子,不会被分去做粗活,受欺负。
银子撒得多,内侍女官们也会给几分关照,刘尚宫与她沾亲带故,只要做好了手头上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刻意为难。
这样想想,她其实应该知足。
或许是锦书送过去的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安和伤的不重,半个月后,她便在药房见到了他。
“锦书姐姐大恩,我给您磕头了。”等到四下无人时,安和便跪下了。
“快起来,”锦书慌忙掺他起身:“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安和坚持给她磕了三个头,依旧跪在地上,道:“姐姐的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谢?”
“再不起来,叫人看见,还不定生出什么说法呢。”锦书半真半假的吓唬他。
这句话显然有用,安和忙不迭起身:“姐姐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也只能帮着跑跑腿,若有吩咐,只管开口便是,我绝不推三阻四。”
“我成日里待在这儿,遇不上什么事情,”锦书看一眼更漏,笑着道:“快回去吧,届时总管找不到你,可是要罚的。”
安和应了一声,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锦书负责的药房并没有什么珍贵药材,不然,也不会只叫她一个人看着了。
但对于宫里底层的人而言,这样最基本最廉价的药材,有时候,也是一种奢望。
因为廉价,所以锦书这边药材用的多,添补的勤些,一来二去的,她手头上倒是零零散散的余下不少药材。
左右不用也是扔,倒不如拿去做个人情,好的时候,兴许能救人性命。
如此一来,她的人缘倒是不错,有时候出门,经常会有人过去打招呼。
这里的工作不重,忙完每日的活计之后,锦书还能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她求了司药,寻了两本医书翻看,权当解乏,消磨时间,如此一来,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这日晚间,她正坐在窗前翻书,就听安和与安平的声音传过来了:“锦书姐姐。”
锦书自面前书卷中抬起眼,向他们一笑:“今日来的倒早。”
夕阳余晖淡淡,带着浅浅的金与微微的暖,她迎着光一笑,整个人都沐浴了一层光辉,像是将至未至的晚霞一般明艳。
安平笑着道:“姐姐生的真好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
安和随之附和:“姐姐人美,也心善,前世必然是观音菩萨坐前的玉女。”
锦书笑着摇头,正待说话,便听兰惠带着淡淡嘲讽的声音传来:“是呀是呀,你们锦书姐姐这么美,简直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可惜了,怎么成日里待在这里发霉。”
安和与安平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要反驳,就被锦书目光制止了。
“兰惠姐姐好,”她笑吟吟的问:“怎么到我这边来了,月菊姐姐呢?”
兰惠入宫比锦书早,同月菊一起负责不远处的另一药房,资历老些,说话难免老气横秋,酸得很。
“新到了一批山参,月菊在整理归档,”兰惠斜她一眼,道:“这条路是你家的不成,别人不能走?”
她语气蛮横,隐有挑衅之意,锦书不欲多生是非,也没有理会:“自然不是了,姐姐好走。”
兰惠不想她这样客气,目中微有讶异,深深看锦书一眼,没再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安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皱眉:“她素来凶蛮,姐姐还是当心些为好。”
他目光中有些担心,道:“我听说,她同崔尚宫有亲……”
崔尚宫,就是与刘尚宫并列的那位尚宫。
锦书目光微闪,笑着谢他:“我自会小心的,谢谢你们。”
安和与安平是送曼陀罗与车前草来的,那边的总管还等着交差,不能久留,同锦书说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锦书将药材在簸箕里放好,只等明日出了太阳,再搬出去晾晒,记录在册之后,便熄了灯,锁门离去。
这本该是极寻常的一日,等到第二日,却生了几分波澜。
清晨时分,锦书到了药房之后,便敏感的察觉到几分异样。
她生性谨慎,做事条理,每日离去时,都会将药房归档整齐。
也是赶得巧了,昨日垂盆草缺了些,她特意将那抽屉往外拉了一点,好叫自己第二日记得报上去,今日来看,那抽屉却同其他抽屉一般,被带上了。
——昨日她离开之后,又有人来过。
虽然来人很细致的清理过,但总不会一丝痕迹都不留。
锦书没有乱翻,目光在内室转了一圈儿,终于落在了窗户上。
插口那里有一道新添的印痕,一眼扫过去,像是旧时留下的刮痕一样,若不是锦书习惯日日在窗前翻书,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蹙起眉,锦书绕着屋子看了一遍,细查到底少了什么,又或者……是多了什么。
不怪她多心,而是在宫里,什么事都可能会遇上。
尤其是,在兰惠表示过恶意之后。
尽管未曾介入,但她借着刘尚宫的扶持在宫中生活,本身就牵扯到了两位尚宫之间的争权夺利,这样的前提之下,她不得不小心。
好在,探查的结果并不坏。
药房里没有多出来的东西,只是少了些药材罢了。
桑白皮,柴胡,泽漆,以及另外集中零散的药材。
需要这些的人,大概是生了肺病。
锦书擦擦额上生出的汗,暗自舒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心惊。
亏得她发现有人来了,探查一遍,否则,若是从她这里出去的药材里多了什么东西,那真是多少张嘴也说不清。
锦书没跟司药说这事,也怕是别人情非得已,只是悄悄的问安和,有没有人生了肺病,偷偷过来拿药的。
毕竟是翻窗进药房的,她猜想着,多半是内侍,而非宫人。
安和被她问的一愣,连忙解释说,绝不会是他这类底层内侍做的。
锦书好说话,也有善心,求一求便能办成的事情,不必冒风险,避开巡逻的侍卫自己去偷,要是被发现了,保管是死路一条。
孰轻孰重,大家都拎得清,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至于稍微高些的内侍,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开药,不必这样畏畏缩缩。
锦书仔细听了,暗暗在心里叹口气,叫安和不说同别人提起,便回了药房。
窃药的这个人很谨慎,也很仔细,若非那日顺手将抽屉带上了,锦书怕是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能够躲过侍卫过来窃药而不被发现,既说明他很聪敏,也说明病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只取了该用的药,却没有多拿,还是有善心,不想给锦书添麻烦的。
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得到药材,他应该……很无助。
这之后小半月,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锦书查看来人取的药材,心里有几分底,自己按方子配了药,包好留在了药房。
几日之后,那药包被人取走了。
原先的位置上,却放了一把木梳。
大概是自己做的,很粗糙,伸手去触碰,觉得有些磨人。
锦书取起那把木梳,见到了压在底下的纸条。
字写的并不漂亮,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
谢谢你。
第7章 设计
锦书收起那把梳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妆盒里。
虽然不值钱,做工粗糙,却也是别人的心意,她不会随意糟践。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她便会将药包好,放在药房里,对方很默契的来取,也会时不时的留下一点东西。
有时是一只果子,有时是几颗糖,零零散散的,并不珍贵,却很用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
锦书不知道他是谁,也无意去探查,虽然知道他万一被捉住,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还是忍不住的有些揪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一个辛苦生活的可怜人,她终究做不到无视。
好在,安和悄悄的告诉她,并不曾听说有人被巡夜的侍卫抓到。
锦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觉得松一口气,又觉得莫名担忧。
往好处想,可能是病人已经痊愈,不需要用药。
往坏处想,可能……病人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锦书在心里想了想宫中底层人的住处,以及对方来拿的汤药,心里有点沉。
多半……是后者吧。
这日清晨,锦书去司药那里交付上月的药材进出单据,核对无误之后,便打算返回药房。
药房昨日进了一批海金沙,她还不曾归档整理,又怕耽搁的久了,误了药性,自然急着回去。
等到了药房外,她先去看了晾晒在外边忍冬藤,触碰之后,觉得还是有些潮,便先回屋了。
进去扫了一眼,锦书就察觉到靠墙的空置抽屉被拉开一点,似乎是有意提示什么,过去将它全数拉开,才看见里面的那盒胭脂。
只是寻常宫人们用的那种,并不是什么好的成色,宫廷制式的琉璃盒上有一枝桃花灼灼,里面是胭脂色的莹润膏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