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自己也分到过一盒,只是习惯不着妆,所以少用。
倒是那些出身平平的宫人,对这盒胭脂很是珍爱。
她将胭脂的盖子合上,便看见底下压着的字条,这些时日过去,他的字似乎写的更好了些。
我不会再来了,还有……谢谢你。
莫名的,锦书叹了口气。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七夕。
锦书入宫时,尚且是三月初,这会儿却是到了七月,委实称得上是日月匆匆。
七夕是独属于有情人的缱绻,于别人而言或许是触手可及的浪漫,似锦书这般深宫中的女子,却是远在天边的孤星。
许是体谅这些寻常女子的心绪,每到这日,宫中便会分发红绸结成的精致缎花,算是与民同乐一回,虽然无甚大用,却也是个慰藉。
大多数宫人对此皆是暗暗欢喜,锦书自己倒是淡淡的。
一朵缎花,便是再美,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只是虚幻,有什么意思呢。
一群宫人兴冲冲的去领了,难得的活泼起来,低声说笑着返回住处时,锦书才往分发缎花的女官那儿去。
那女官相貌平平,笑容却温柔,递给她一朵之后,道:“你生的这样好看,等到出宫,肯定会遇见自己的有情郎。”
锦书笑着谢她:“借你吉言。”
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微醺,昏暗中更见映衬出两侧路径上的澄红宫灯,一眼望过去,有种喜气的暖。
锦书手中捏着那朵缎花,默不作声的往住处去,却听身后有人唤她,回身去看,原是司药。
“做什么呢,看你无精打采的,”笑着同她打招呼,司药道:“我人都过来了,你却浑然不知。”
锦书入宫之后,每每承蒙司药关照,想的又非大逆不道之事,倒也不曾瞒她:“入宫小半年,有些想家了。”
“刚刚入宫的时候,我也想,”司药长长的叹口气,语气中有些难言的哀意:“可是,在宫里呆了一年又一年之后,我却连家人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锦书被她说的一默,想要开口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终于闭了口,沉默的同她慢慢走。
“你若无事,便随我一道走一趟吧,”司药向她示意手上的药罐,轻叹道:“宁太妃病了,这几日咳得厉害,今晚点了药膳用,我一个人倒也无趣,你便陪我走一遭去。”
宁太妃是先帝留下的妃嫔之一,膝下只有一女,素来是温和的性子,只留在宫中礼佛,很少出门。
锦书虽不曾见过她,却也是听人提过的,轻轻应了一声,沉默着跟在司药身后。
她为自己不小心戳到司药的伤心事而感到歉意,司药自己却毫不在意,笑着将话题岔到了宫中新近传出的趣事来,径自笑的开怀,锦书时不时的跟着说两句,一路下来,气氛倒也和畅起来。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宁太妃独居的福安宫,许是因为今日七夕,众人自在些的关系,四下里一片寂寂,只有清越的鸟鸣声,时不时响起。
宁太妃崇信佛教,素日里皆是闭门专心礼佛,连福安宫周遭也建成观音菩萨座前的莲池模样,极为清雅,佛意十足。
夏日里本是炎热,极为难捱,锦书靠近此处之后,却觉水汽袭人,清凉舒适。
司药走在前头,率先脱了绣鞋,端着药罐,赤脚迈上玉阶。
佛经中讲,泥土是污秽之物,不得沾染于净土,是以才有此般举止。
锦书头一遭到福安宫来,难免不知其中规矩,未敢出声去问,只同司药一般脱去绣鞋,赤脚跟了过去。
今日是七夕,《黄帝内经》中说:“男不过尽八八,女不过尽七七,而天地之精气皆竭矣。”则是将七夕作为女子寿数的一个轮回,是以这日本朝的女子皆不着袜,只赤足穿鞋,寓意直触天地精气,重开轮回。
虽是夏日,玉阶上却仍有些凉,锦书一脚踩上去,不觉微微缩了缩脚趾,又过一会儿,才觉得适应起来。
二人无言的拐过长廊,司药停下来,低声道:“老太妃不喜喧闹,若无吩咐,宫中人几乎不会现身,你在此等一会儿,我去去便来。”
锦书低声应一声是,便留在原地,静候司药送完药膳,与她一道回去。
进宫之后,因着面上这双梨涡的缘故,她极少四处走动,素日也只埋头于药房,堪称足不出户,现下这般出来走走,也觉周遭宫阙富丽堂皇,金玉生辉,不负天家声威。
左右四下里无人,司药一时半刻也回不来,锦书难得的大了胆子,往走廊的尾端去,拨开花树的叶子,细看不远处的莲池。
夜色微深,月色却明朗,洒在莲池之中,衬的一片皎洁,伴着周遭粉色的莲花,当真明洁雅致。
锦书不觉笑了,却瞧见莲池中似有游鱼冒头,只是距离有些远,月光将莲池映照的波光粼粼,看的有些不清楚。
下意识的,她扶住栏杆,微微仰起头,往前凑了一凑。
只这一凑,她心便凉了半截。
不是那鱼生的难看,而是借着仰头的功夫,她瞧见了绘在廊柱上的凤凰纹路。
凤凰,历来是皇后与皇太后等嫡系皇族可用的纹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太妃的宫殿中。
换言之,此地……根本就不是福安宫。
——她被算计了。
进宫之后,锦书过得太谨慎,以至于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宫中许多地方,都只是在别人嘴中听过几回。
她只知道宁太妃喜欢礼佛,福安宫周遭有莲池,却也不曾亲眼见过。
至于福安宫所处的位置,锦书也知道个大概,可司药挑的是小路,有说有笑的说着话,自然分了她的心。
她一个进宫几月、很少出门的人,根本察觉不出二人走到了别处去。
加上司药先入为主的说,她是要往福安宫送药膳的,所以锦书见了莲池之后,下意识的以为这里就是福安宫。
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锦书猛地反应过来。
——赶快走!
宫中崇尚佛学,可真的将寝宫建成这模样的,也只有宁太妃一人。
这也是锦书这样谨慎的人,会粗心大意,掉进陷阱的原因。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处的宫阙,也是这样的制式。
圣上登基之后,为了缅怀生母而建的怀安宫!
锦书叫自己冷静下来,一颗心却跳的像是即将冲出胸口一样,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是圣上为先太后所建宫阙,本就是为了缅怀已逝之人,难怪见不到侍奉的人!
一个宫人贸然跑到先太后的怀安宫里,本就是大不敬,更不必说,之前在司药暗示之下,她跟着脱了绣鞋,光着脚走了进来!
若是被人发现,再加上她这幅有些肖似徐妃的相貌,随即便是倾家之祸!
现在想想,司药恐怕是崔尚宫的人。
怨不得,之前的月菊能在刘尚宫掌管之下那样安泰,原来如此!
锦书头脑转的飞快,脚下步子也迈的飞快,却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司药引她过来之后,必然是要将她自己摘出去的,既然如此,在司药远离此地之前,她都是安全的。
锦书从没有像这刻一样,感激自己那一瞬间升起的好奇心。
若非如此,她就真的没有半分活路了。
——离开这里,立即!
第8章 圣上
锦书记性很好,绕过走廊,转了一圈儿之后,便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可是,还不等她松一口气,只过去一看,心就猛地沉了下去。
司药的绣鞋不见了,应是被她从别处绕回来,穿走了。
可是,她的绣鞋…也不见了。
像是有人在心里敲鼓,鼓点越来越急,催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锦书心知自己片刻都不能耽误,却也不得不耽误。
宫人们的绣鞋上都留有印记,只消细验,便能知晓究竟是谁的。
若是她此刻走了,绣鞋却在怀安宫里找出来,一样是死路一条。
心慌的厉害,头脑却出奇的冷静下来,锦书顾不得一侧的石子路硌人,赤脚将可能藏匿绣鞋的地方看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正心急如焚时,却忽的反应过来。
此地莲池环绕,若是藏东西,有什么会比直接扔进水里,更加方便?
她心底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住落泪的冲动,在岸边看了一圈儿,没过多久,便在一丛莲叶露出的空隙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是……无济于事。
锦书会水,却也不能过去捡。
夏日衣衫本就单薄,沾水即透,虽是晚间,但若是遇上了人,她就没法儿活了。
希望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那滋味委实太难受了。
锦书素来刚强,到了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了几分泪意,既怨,又恨,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瘫坐在地上,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低低的哭了。
她正低头垂泪,暗自心伤,却听不远处莲池有水声传来,有人淡淡道:“天又没塌,哭什么。”
锦书在此处转了几圈,也不曾注意到有别人在,骤然听得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
伸手擦了泪,她顺着声音,望向那艘停在莲池中的乌篷船。
夜色深深,虽有月色,却也依旧带着乌蒙蒙的昏暗,看不清晰。
她满心绝望之中,忽的闪现一丝微光,夜色中摇曳起来,将熄未熄。
乌篷船上的那人却也不再言语,四下只有低低的鸣虫声不时的响起,二人隔着一池清水,几株花树,一时间寂寂无言。
一个浪头打过来,锦书心中升起的那丝微光,瞬间消失无踪。
鼻子一酸,她眼泪隐隐将要流出,余光却瞥见那乌篷船晃了晃,那人坐到船头去,背着光,目光在她面上细看。
她在家的时候,凡事便要做的细致,进了宫也是一样,一丝不苟之中,叫人挑不出瑕疵。
今日遇到这事,却是将她平稳的心绪全然打乱了,整个人都隐约带着几分颓然。
鬓发微乱,朱钗下倾,春水迷离的眼眸含着泪,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桃花。
隔着朦胧月色望过去,面容皎皎,当真动人。
他静静看她一会儿,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锦书正有些怔然,便听“扑通”一声,那人跳进莲池,往她绣鞋所在的那从莲叶处去了。
她不觉呆住了。
他捡了她绣鞋,也不停留,带着不停歇滴落的池水,径直往岸边,锦书所在的位置来了。
越靠近她,莲池的水便越浅,到最后,那人终于拎着那双绣鞋,大步到了她面前。
锦书呆坐在原地,目视他高大的身影渐近,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担忧。
她怔住,那人却不曾,衣衫尽湿,他也不在意,只半蹲下身,去捉她的脚。
锦书肤光胜雪,双足掩在鞋袜之下,更是皎然如玉,夜色之下,仿佛是一块流动的月光,一眼望见,直叫人想握在手里,细细赏玩。
他不曾言语,举止中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目光幽深难言。
女子的本能使得锦书清醒几分,下意识屈腿,将一双玉足收到裙摆里,略带几分惊慌的掩藏起来。
他笑了一下,信手捉住她脚踝,将那只绣鞋,穿回她的脚上。
她的脚泛凉,他的手却温热。
锦书像是进了一场荒诞而又飘渺的梦,既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惶惶然不知应当如何。
被之前的一系列变故惊到了,她怔怔的坐在地上,任由他捏住自己的脚踝,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出,只看着他夜色中隐约而模糊的轮廓发愣。
那人也不在意她此刻情状,席地而坐,目光深深,缓缓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锦书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着将拨开他的手,她低下头,答非所问:“谢谢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犀利而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夜色深深,像是迷醉的幻境,花树的茂密枝叶与繁花遮蔽了月光,使得他们看不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锦书心里泛着月光的凉,额头却有些热,扶住花树站起身,目光无声的落在不远处的小路上。
她该走了。
虽然已经没必要像之前那样惊慌,但于她而言,两者究竟哪一个更好些,尚且是未知。
正是七夕,这样有情男女温情脉脉的夜里,锦书却有些心冷,像是遮住月的云,淡淡的,浅浅的,蒙了一层阴翳。
下意识的抿紧唇,她最后向他施礼,准备离开了。
他目光温绵中隐含锋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一笑。
那笑意很浅很轻,刚刚落到空气中,就同莲花的清浅香气一样,消弭在这样难言的夜里。
锦书抬起头,却也看不清花树下他神情,只觉面容冷硬,轮廓分明,低头整整有些乱的衣裙,她转身离去。
他静静的看着她,道:“这就要走?”
锦书默然一会儿,反问他:“不然呢?”
“明明是我先问你,”他语气舒缓,道:“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锦书眼睫低垂,扇动几下之后,终于再度向他施礼:“告辞了。”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听他回应,便转过身,拂开垂落下来的花枝。
她脚步匆匆的越过那从山石,将自己心底的慌乱藏好,头也不回的往小径去了,仿佛身后有猛兽追赶,稍稍慢些,便会被撕个粉碎。
他唇角勾起一个锋利的弧度,大步跟上,伸手拉住她腰间丝绦,语气从容而威仪:“——谁叫你走了?”
锦书猝不及防的被他拉住,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亏得一侧有株垂柳,她顺势扶了一把,靠了过去,才站得稳当。
心扉似乎是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这瞬间,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神情慌乱,似乎是不知所措的小鹿,他目光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意来。
伸臂扶住树干,将她拘束在臂弯里,他凑近她面庞,声音低沉:“放肆。”
锦书半合着眼,眉头轻蹙,心中几转,终于有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