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与否,是朕的家事,身为臣子,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先看看自己究竟是人是鬼,是否也配冠冕堂皇的站在大殿之上。”
圣上目光掩在十二毓的玉珠之后,有种金属质地的冷然,然而那言辞,却比刀锋更加犀利:“礼部侍郎郝宇,语出冒犯,于上不敬,不能佐国,贬幽州参军,即日赴任。”
他话音刚落,那臣子便再也跪不住,瘫倒在地,几乎要忍不住嚎啕痛哭的冲动。
幽州苦寒,说是贬,实际上,已然是流放了。
更不必说从正四品吏部侍郎,贬为从七品参军了。
他又不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人到中年被贬到穷乡僻壤去,这辈子怕是再难归京了。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圣上扫一眼他的狼狈情状,却也不觉怜悯,只有厌恶,以及满心的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到底,还不是他自作出来的,又怪得了谁。
不再去看底下臣工面色,他站起身,大步离去。
宁海总管扫一眼猝然变色的几个臣子,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另有内侍在侧,扬声宣道:“——退朝。”
“朕听说,”及到内殿去,圣上面色已经沉然,伸开双臂,示意内侍将身上玄衣解去,道:“王霖似乎是病了?”
王霖,便是王家老太爷的名讳,也是……
方才那位臣子的坐师。
宁海总管尤且记得圣上方才怒意,再听他连“王公”都不称,直呼其名,更知他心中不豫,不敢遮掩,应答之间愈发小心起来:“是,奴才听说,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
圣上低低的嗤笑一声,说了骂了一句什么。
宁海总管离得近,听得分明,他说的是一句讥讽——“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免暗暗一个哆嗦。
圣上素来端雅,甚少说出这等粗鄙之语,现下面上不显,只怕心中已然怒到极致,宁海总管在边上伺候,更不敢大意。
作为奴才,无论圣上说的是什么,都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所以即使听到了,他也只是低着头,一如既往的顺从恭谨。
可是实际上,宁海总管也明白,这事儿可还没完呢。
他跟随圣上这些年,最是明了圣上心性,说一句睚眦必报,也没什么错的。
——你今日恶心到了他,明日他便能十倍奉还,硬生生在你喉咙里别一根刺,叫你一辈子不痛快。
王家煽动朝臣论及皇后,已然触怒到他,昔日里的风光无限,只怕是要到头了。
圣上登基这么多年,能跟他掰腕子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
区区王家,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第53章 赐死
说了那一句, 圣上神情便温和下来, 似乎方才种种,都只是错觉一般, 转而问道:“皇后呢, 今日可好些了吗?”
“娘娘好着呢,小殿下也好, ”宁海总管总算是松一口气,面带笑容:“太医方才来报,说是一切皆安。”
“她不欲张扬,便是不好,也会说好的,”圣上摇摇头, 语气怜惜:“往甘露殿去,朕去看看皇后。”
宁海总管应一声,悄悄的放下心来。
有皇后娘娘在, 圣上便是心情再不好, 也会缓和不少的。
他过去的时候,锦书正在看姚轩新近送进宫的书信,听他说起与柳彤云志趣相投,不觉一笑。
她这个弟弟,骨子里也是很傲气的, 说是志趣相投,只是不想承认,已经对人家姑娘有点动心罢了。
虽然已经长大了, 但是叫她来看,还是小孩子呢。
“看什么呢,笑的这般欢喜。”圣上见她如此,不免一问。
“阿轩长大了,也有喜欢的姑娘了,”这不是什么私密之事,锦书也不瞒着他,坦然道:“我见着,他怕是对柳家的姑娘上了心。”
“人皆有情,哪里会有什么例外,”圣上语气中不无感慨:“朕也是遇见怜怜,才明白其中道理的。”
锦书斜他一眼,拿手去抚了抚自己肚子:“你父皇又要卖弄口才了,快听着,只消学上一点,你将来也能出去骗小姑娘。”
圣上哑然一笑,也伸手在她腹上摸了摸,道:“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怕是要被你母后笑话。”
锦书嗔他一眼,抿着唇笑了。
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了会儿话,圣上方才问她:“怜怜,你身子若是好,再过几日,朕带你出去走走吧——一是办事,二来,也叫你回姚家去看看。”
此前,二人也曾一道出宫,只是那时候她还只是宫人,便是出宫也无甚大碍,可是这会儿,她已经是皇后了。
锦书不是不想家的,答应的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迟疑:“身份毕竟不一样了,这样出去,会不会有人非议?”
“这有什么要紧,”圣上淡然道:“去岁陈国公之母过寿,朕还亲自去过,也不见有人说三道四,现下不过再带上你罢了,有什么好非议的?”
他这样说,锦书便有些抑制不住对于家中亲眷的思念之意了:“七郎有心了。”
“夫妻相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圣上将她往怀里抱了抱,低头亲吻她额头:“怜怜觉得欢喜,朕比什么都高兴。”
上一次他们出宫,并不曾惹人注目,这一次却并非如此,早早便同有司提了,吩咐侍从准备帝后仪驾,大张旗鼓的很。
锦书本以为圣上不欲张扬,却不曾想这般隆盛,心中不免惊疑,吩咐红芳出去打探消息,然而红芳回来后,却也一概不知。
“——圣上只吩咐人准备,究竟去哪儿却还没说,奴婢打听了一圈儿,也没人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他既有意遮掩,锦书也不刨根问底,左右害不到自己,不必太过忧心:“吩咐下去,这件事不必多提。”
圣上既说要带她回姚家去,自是有人早早往姚家去安排接驾事宜,免得届时出错,有人跟着掉脑袋。
姚家也是兴盛过的,但真的迎接圣驾,却是前所未有。
姚望欢喜的去拜了历代先祖,便同礼部官员一起风风火火的准备,好不殷勤快意。
姐姐要回姚家来,姚轩与姚昭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短短一聚便要分离,还未到来的欢聚也蒙上了一层离别的哀伤,倒叫人不是十分欢喜的起来。
锦瑟年纪还小,一年多不见大姐姐,对于她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同自己关系并不好,时不时的还爱教训自己几句。
二人的院子挨在一起,锦瑟的比锦书的要略微小些,花木也少,不似锦书那边,春夏之际姹紫嫣红一片明媚,煞是好看。
小姑娘爱美,难免会觉得喜欢,锦书一走,她便吵着要搬进去住。
那时候姚望心里还觉得亏待长女,加之姚轩与姚昭盯着,也没松口,等到宫里传来消息,说长女得了圣上青眼,乃至于册封贵妃、皇后之际,就更不可能叫锦瑟搬过去了。
锦瑟气的咬牙,去同张氏诉苦后,换得张氏在院前安了一架秋千,才肯安分下来。
这会儿帝后要往姚家来,说不准就起了兴致,往皇后旧居这儿看看,姚望同礼部的郎官一道过去,仔细瞧瞧有没有什么需得添置的。
上边一句话,下边跑断腿,官僚主义使然,帝后撇一下嘴,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需得钻营半日的大事。
郎官一望见那秋千就蹙眉,毕竟正立在两个院子之间,可不美观,极客气的问道:“姚大人,这架秋千是何时有的?”
“似乎是去年五月多,”姚望对此倒是记得,随即疑问道:“怎么,可有不妥?”
郎官被派来做事,事先自然查的分明,皇后是三月入宫,秋千是五月架的,显然是后来添置的。
这东西看起来就是小姑娘才喜欢的,郎官在心中一想,便有个大概,试探着道:“若是可以,还是拆掉吧,娘娘若是过来,见多了这个,时移世易,未必不会伤怀,反倒不美。”
姚望被他说得心中一动,也觉有理,说做就做,马上便吩咐人拆了,小心清理掉,务必不叫人看出痕迹来。
“不行!这是我的,凭什么说拆就拆?我不依!”锦瑟早先见到家里人都忙着收拾,没人顾得上自己,心中便不大痛快,眼见要拆掉秋千,就更是怏怏,哭着过去阻拦,又跳又叫。
那郎官看她几眼,隐约猜到她身份,知道这是皇后继母生的女儿,素来并不亲近,自然不会逢迎,只暗示着看向姚望。
“令千金活泼可爱,自是极好,只是倘若圣驾到此,偶然间说出几句冒犯之语,不仅对姚家不好,对娘娘也不好。”
他看一眼一侧哭叫的锦瑟,低声道:“国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姚望听得蹙眉,有种被外人看到家丑的窘迫,摆摆手,隐约不耐:“将二小姐送到夫人院子里去,叫她好生管管。”心里却开始思量,届时要不要叫锦瑟出来见驾。
毕竟是国丈,郎官不敢太过得罪,说完这句之后,便将话头岔到别处去了,一来二去,倒是同姚望说的投机。
锦瑟小跑着到张氏面前去,委屈的开始掉眼泪:“娘,阿爹居然要拆掉我的秋千,凭什么!”
张氏被她的大嗓门吵的头疼,加之这几日听了姚轩要同柳家二姑娘定亲之事,更是烦躁,语气难免有些急躁:“一个秋千罢了,拆了便拆了,有什么要紧的。”
锦瑟欺软怕硬惯了,见张氏语气不好,脸色也沉郁,也就收了眼泪,气鼓鼓的,往一边两个哥哥那儿去了。
她过去的时候,姚盛和姚瑾都在,前者正教着后者写字,相处的倒好。
姚瑾听姚盛咳了几声,停下笔,有些担忧的道:“三哥,你没事儿吧?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听你咳了好几次。”
“没事,”姚盛不在意的摆摆手:“只是受了风寒,再过几日便好,无碍的。”
锦瑟前一阵子也染了风寒,吃了半月的苦药,对此也是怕得很,听姚盛这样说,便将那只刚刚迈进去的脚收回,有些嫌恶的掩住鼻子,往花园去玩儿了。
圣上既然同锦书说了,自然也不会拖沓,三月十六这日,二人早早起身用了早膳,同乘轿辇,出宫去了。
锦书有孕,自然不会盛妆,只淡扫蛾眉,略点唇珠,高椎髻上簪鸾鸟迎月玉步摇,下饰两对镂空牡丹银簪,以示隆重。
相较而言,圣上倒是素简,只如同往日一般穿了常服,温雅挺竣,似是青竹,颇见气度。
锦书只听他说要出宫办事,直到现在,却也不知要办什么事,伸手扶了扶发簪,轻声问他:“圣上做什么去,我这样装扮,是否得当?”
“怜怜已经问过一次了,好的很,”圣上笑着去抚她眉黛:“有朕在呢,万事都不需要担心的。”
这个男人,总是她的依靠。
前半生她过得强硬,要照顾幼弟,还要安抚外祖母,女儿家的万般柔肠也只能被掩起,不露痕迹。
也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自己也像凡俗中所有被宠坏了的小姑娘一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左右总有人会宠着,大胆一些,也没什么。
锦书听得心中一片柔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凑过去,红唇在他面颊上轻轻一碰,随即含羞退回。
圣上却顺势捉住她手臂,将她抱到怀里去了:“——做什么,占了朕的便宜就想走?”
“好像你少占了我的一般,”锦书嗔他一句,眼见他唇凑过来,连忙提醒:“七郎别闹,一会儿还要出去,衣裳若是乱了,可不像话。”
圣上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亲,方才将她放下,笑着揶揄道:“你当朕想怎么着?还担心衣裳乱了。”
他说起话来没有机会,时不时的也爱开个荤腔儿,锦书可不敢一较高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低头整理衣裙了。
圣上撑着腮,目光含笑的瞧着她,没有在说下去。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轿辇外才传来宁海总管的声音。
“——圣上,娘娘,咱们到了。”
圣上没急着下去,只伸手给她,示意去扶,锦书将手放上,低声去问:“到底是到哪儿了?”
他扶着她下去,声音微沉,温然之中,有种凝滞的肃杀:“王家。”
哦。
锦书知道了,就是那个送王惠入宫分宠不成,随即撺掇门下弟子参了她一本的那个王家。
圣上出宫之事,早先便同礼部说过,是以长安勋贵并不奇怪,虽然不曾知道究竟是去哪儿,但觉得跟自家没关系,也就不会刻意打探。
王家人,也是这样想的。
清晨刚过,日头东升,花木上的露珠正鲜亮剔透,清新的空气中掺了春日里特有的明媚,吸一口,便觉心脾中全然是舒畅涌动。
王老太爷上了年纪,身子大不如前,加之前些日子称病,现下还未曾起身。
圣上来的突然,通禀也来不及,王惠之父,也就是王家大房的王征率众出迎时,脸上还有未曾掩饰掉的惊慌与诧异。
圣上面上神情和畅,示意一众人平身,便挽着锦书手,施施然到了前厅去。
锦书入宫之前,只听说王家满门芝兰玉树,世代勋贵,门楣何等荣耀,登门却也是头一遭。
——那时候姚家还只是低门小吏,别说是如同现在这般光明正大的登门了,便是摸一摸人家门槛儿,都有些困难。
现下进了前厅,看一眼全套的包银紫檀木桌椅,四扇红木水墨山河屏风,以及悬在一侧的前朝名画,锦书就知道这个世代勋贵究竟有多贵重了。
世家大族的底蕴,往往便是展现在这些小的地方。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这样硬气,其实也没什么错。
贤妃出身的萧家那般煊赫,当初在王府里,还是被先晋王妃压得做了妾,说到底,还不是家族势力略输一筹?
有先晋王妃在,不管怎么着,到了这儿,她的身份总归是尴尬,左右有圣上在,锦书也乐得自在,只随意扫了几眼,便随在他身后,听他们言谈。
圣驾到时,王征正同自己几个儿子说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毕竟是大家长房,很快便平复下来,问安之后,低垂下头,极恭谨的道:“圣上与娘娘有雅兴,大驾光临,委实蓬荜生辉,王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