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望是官家出身,受过姚老太爷仔细教导,待人处事总不会有错漏,张氏门第低些,所以前几日几乎被礼部郎官捏着耳朵嘱咐,表现的倒也落落大方。
圣上饮了几杯酒,颇有兴致的考校姚轩功课,末了,笑吟吟的道:“不错,总算不曾生疏。春闱近在眼前,你若能夺头名,朕重重有赏。”
姚轩笑容温和,却极自信:“圣上且等着瞧,您的赏,我拿定了。”
姚望一心盼着儿子有出息,见圣上喜欢姚轩,也觉面上有光,看向这个儿子时也愈发慈爱,一时之间,厅内倒是真有了几分脉脉亲情。
也只有张氏站在一边,略有些不自在的捏紧了帕子,低头掩饰了过去。
临近傍晚时分,不能再拖,圣上方才带着锦书回宫,登上仪驾后,出声问她:“你同继母,是不是相处的不睦?”
这不是什么私密之事,大可不必隐瞒——在圣上面前,其实也隐瞒不住。
锦书今日出门,时时刻刻都得打起精神来,已然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上,轻轻道:“继母与继子继女,关系便是好,也隔着一层肚皮呢。”
圣上自己也是在徐太后阴影下长大的,对此更能感同身受,目光怜惜的抱紧了她,没有再问什么。
圣驾离去,姚家人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只是面上笑容依旧不曾落下,便是伺候的仆从们,也是与有荣焉。
天下之大,能见到圣上的有几个?
有些地方上的官吏,熬到死,一辈子也瞧不见呢。
姚望面上笑意真挚,去看姚轩时 ,语气比素日更加柔和:“圣上夸了你,是你素日勤勉的结果,只是也不要浮躁,春闱之时,务必要夺个头名才好。”
姚轩含笑颔首:“是,父亲。”
姚望正满意的点头,顺势去叮嘱姚轩身边的姚昭与一侧的姚瑾,张氏却有些待不住了,笑意淡薄,道:“夫君先同他们几个说着话,我瞧瞧阿盛去,他还病着,一个人怕是闷得慌。”
姚望对于姚盛这个疼爱了十几年的儿子,还是很有感情的,闻言面上也闪过一抹担忧:“去吧,他年纪还小,在屋子里呆久了,只怕会闷出毛病来,你过去跟他说说话也好。”
他还惦记着姚盛,总算叫张氏心中勉强宽慰,笑着说了两句,便往姚盛院子里去了。
三月一到,虽是春日,却是乍暖还寒,姚盛同几个同窗约着出去踏青,不小心着了凉,断断续续的,大半个月了还不曾好,她总是放心不下。
前厅里方才接驾,正是一片喧盛,姚盛院子里却是一片寂寂,隐约带着药气,为了叫他安心养病,连仆从们都压低了声音。
前后对比如此分明,张氏心中不免有些怨艾,更是心疼起自己儿子来。
她过去的时候,姚盛已经服了药,正沉沉睡下,屋子里是从小就跟着伺候的两个仆从,连着照料了几日,也伏在一侧案上打瞌睡。
张氏不欲叫人吵了姚盛,也没叫醒那两个仆从,示意身边侍女留在外边,自己走到床边坐下,盯着儿子面容细看。
姚瑾还小,她的希望,其实全都寄托在姚盛这个长子身上。
好在他书念得好,很能叫她放心,他日上了考场,未必不能压姚轩一头,叫自己扬眉吐气。
这样一想,张氏心中那口怨气,便莫名消去许多。
姚盛合眼睡着,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眉头都是蹙着的,人也不安稳,手臂一动,将身上被子甩到一侧去了。
张氏有些心疼,站起身来,替他将被子拉上,低眼瞥见他手臂时,却忽的变了脸色。
——不知是何时起,姚盛臂上竟生了许多青红斑点,小的约莫有绿豆大,大的两个,却只比铜钱小一点儿了!
似乎有一股极是热辣的气流,顺着张氏心肺一路到了喉咙,呛得她几乎失声,魂飞魄散。
在原地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大梦初醒一般将姚盛身上被子掀开,手指哆嗦着去挽他裤腿。
果不其然,小腿上所生的青红斑点,较之手臂更甚,右腿上密密麻麻的聚了一片,直看的人眼晕。
张氏死死的瞪着姚盛那条腿看,只觉心口似乎插进了一把刀子,冷酷无情的刺透之后,又捏着刀柄,缓缓的在她心口转一个圈儿,叫那伤口愈发可怖起来。
她动作这样大,自然将姚盛惊醒,一瞥见张氏情态,便知事情败露,面色登时白了起来,连声音也低不可闻:“……阿娘。”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张氏咬着牙,几乎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阿盛,你这是怎么了,别吓为娘啊!”
“阿娘,我……我病了,”姚盛心头狂跳,犹疑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开始生这些东西,找大夫看了,也说不出什么来,我不想叫你和阿爹担心,这才没有同你们讲……”
张氏信以为真,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心疼,眼泪顺势落下:“你这傻孩子,病了怎么不同阿爹阿娘说?你找的是什么大夫,竟看不出是怎么了,可见是庸医!”
拿帕子擦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她忽的眼前一亮:“论及医术,哪里有比得上太医院的,娘跟你爹说一声,这就叫人去请。你放心,等太医到了,肯定药到病除!”
说做就做,涉及到自己儿子,张氏半分也不拖延,也不看姚盛骤然变了的脸色,便对听闻屋内声音、随之过来的陪嫁嬷嬷吩咐道:“去同老爷说一声,请个太医过来,记得快些!”
“——阿娘!”姚盛想要劝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神色登时难堪起来,面容更是泛白。
那嬷嬷上了年纪,经事也多,一见姚盛身上的青红斑点,心中便隐约有个猜测,再见他同张氏说话时闪烁其词,更明白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种事情哪里敢张扬出去,叫别人知道了,姚家与姚盛的一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夫人,”回身将门关上,那嬷嬷面露苦涩,低声道:“不必请太医来,奴婢隐约知道,三公子这是犯了什么病。”
张氏心下倏然略过一丝惊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究竟为何,只是对于儿子的关切盖住了一切,她迫不及待的追问:“是什么?”
“奴婢早些年,曾经在别人身上见过这类斑点。”
那嬷嬷言语之间,颇是有些艰难,看一眼僵直在床上的姚盛,方才道:“三公子似乎……是害了花柳病。”
第55章 休妻
似是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 张氏面色剧变, 原本还有些粉润的面颊, 登时惨白起来,身子一个摇晃,便瘫坐在了床边。
花柳病!
《病源候论二十五诸恶疮候》云:“初生如饭粒, 破则血出, 生恶肉有根, 肉出反散如花, 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
身生恶疮,蔓延至四肢面上, 如同最丑陋的花一般,生在人身上!
这样的病加身, 别说是科举做官了,便是娶妻生子, 做一个寻常认,怕是都有些艰难。
更要紧的是, 这病几乎没法子根治, 一旦生了, 便会在人身上久留不去。
“你胡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 张氏猛地站起身来, 重重推了那嬷嬷一把,厉声道:“是谁指使你过来胡说八道,往阿盛身上泼脏水的,是谁?!”
那嬷嬷受力不住, 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亏得是在一侧桌案上扶了一扶,方才没有倒下。
“夫人,奴婢是张家的家生子,跟着您这么多年,哪里会被人收买。”
嬷嬷站直身体,苦笑道:“您与其怀疑奴婢,倒不如去问一问三公子,再审一审两个跟着三公子的仆从。”
“他们是近身伺候的,若是有事,必然最先知道才是。”
张氏一颗心在腹腔中上下跳得厉害,听了那嬷嬷的话,却渐渐平息下来。
只是,那并不是转危为安,而是在浓重的担忧之中转为死寂,连半分动静都不敢有。
潜意识里,她也知道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所以没敢去问姚盛,只是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盯着一侧两个侍从:“三公子现下如此,你们两个,可有什么要说的?”
那两个仆从接连在侧照顾姚盛数日,既要跑前跑后,又要仔细瞒着照顾那个,早就心力交瘁,听得张氏这般逼问,更是面露难色,讷讷难言,一道跪在地上,没说出个什么来。
张氏见他们如此,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一时间泪如雨下,转身去看姚盛,气怒交加:“你呢,你有什么好说的?!”
这种病可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染上的,非得有些日子才行,姚盛现下才十四,究竟是从哪里染了一身脏病!
花柳病,花柳病,听这个名字便知道,不是花丛游走久了的色鬼老手,哪里能得这种病。
一旦有人染了这个,说出去便会为人耻笑,连带着家门蒙羞,也难怪方才那嬷嬷拦住张氏,没叫请太医过来了。
若是真来了太医,识得这种病出来,姚家的脸面怕是都要丢尽了。
自从被那嬷嬷戳破,姚盛便始终低头不语,面色惨淡,待到被张氏问到头上,方才动了动嘴唇,道:“我也不知道,可素素是个好姑娘,她……”
话只不明不白的说了一半儿,他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素素?什么素素?”
张氏秀眉竖起,念了两遍,方才明白过来:“是与你有了首尾的那个女人?”
“不对,”她面色惊疑,摇摇头,自语道:“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连男方父母赌没见,便将身子给了你,更别说一身脏病了。”
姚盛坐在床上听她这样讲,不觉将头低的更深,不敢看张氏眼睛,心虚的紧。
“姚盛!”张氏了悟过来,气恼至极,身子哆嗦,眼泪流的簌簌:“你做什么不行,居然去嫖娼!那些个脏东西,是能随意沾惹的吗?!”
“不是的,”姚盛嘴唇动了动,一下子涨红了脸,试着解释:“素素不是那种人,她是被逼无奈才做这个的,我们约定好,等我为她赎身之后,就娶她过门……”
这句话直接将张氏心中怒火全部点燃,厉声怒道:“这样千人骑的婊子,你还敢娶她过门?这是要逼死你亲娘吗!”
“等等,什么赎身?”话说到这里,张氏一个哆嗦,方才反应过来,心中更是怒火中烧:“好哇,前些日子你前前后后从我这儿掏了两千两银子,原来不是课业应酬,是想着给她赎身!”
“真行啊你,为了一个买身的婊子,回来骗你亲娘!”
“不,我是真的喜欢素素,”姚盛急急去解释:“她很温柔,也很漂亮,阿娘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够了!”张氏恨得几乎目眦尽裂,一口银牙咬的死紧:“你给她赎身了?”
“……是。”姚盛毕竟心虚,说话时,声音也小了起来。
“好,那她现在在哪儿呢?”张氏喘着气,冷冷道:“你总该找个地方,将她安置起来了吧?”
“我用余钱买了一处房子,叫她过去住下,自己先养病,等转好之后,再去见她。”姚盛低着头道。
之前也就罢了,现下自他口中说出的“转好”二字,却是生生刺痛了张氏的心。
转好?哪有这样容易!
她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个得了这种病还能转好的人!
那个什么素素,八成是没安好心,有意要害自己儿子的。
张氏恨得身体发抖,既恨面前执迷不悟被人蒙骗了的儿子,更恨那个勾搭了自己儿子,哄着他学坏的贱人。
暗自将手指捏的死紧,她正待问姚盛将那贱人安置在哪儿,便听姚望声音近了,霎时间连呼吸都停了。
“做什么呢你们这是,老远便听见这里吵闹,乌烟瘴气的。”
姚望身后跟着姚轩姚昭,皱着眉走进来:“阿盛还在养病,你这个做娘的,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体贴。”
张氏满心的苦涩,嗓子里似是灌了一瓶醋一般,酸痛难当,说不出话来。
只是她也不傻,知此事需得仔细瞒下,决计不可叫姚望知道。
他最是注重名声,哪里会容得了自己儿子出这种事,更不必说在皇后有孕的关头,更不能叫姚家名声有污。
借着自己身体的遮掩,她替姚盛盖上被子,顺手擦了眼泪,以尽量云淡风轻的姿态,勉强笑道:“没什么,阿盛还病着,这两个伺候的下人却不尽心,在一边偷奸耍滑,恰好被我撞见,骂了他们几句。”
“是吗。”姚望目光在张氏明显红肿的眼睛上一扫而过,心下生疑。
——若是如此,哪里值当的她痛哭一场。
“不然呢,”张氏心知自己露了马脚,却也不得不遮掩过去:“夫君以为是怎么了?”
姚望眉头依旧皱在一起,只是没有做声,他身后的姚轩侧首看了床榻上的姚盛一眼,见他正伏着身,只露出脖颈与脑袋在外边,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没有做声。
若是别的时候,张氏未必能察觉出其中异样,可是这会儿她正风声鹤唳,盯着姚望反应的同时,或多或少的注目于姚轩姚昭,见他如此,心中霎时间闪过一道光亮,清明起来。
去年冬月时,锦瑟与程家人生了口角,也叫她定下心来对付姚轩姚昭兄弟俩,便吩咐陪嫁的黄嬷嬷做主,私下里行事。
张氏也有私心,深恐事败,受到皇后继女的迁怒与丈夫的责难,所以早早便准备好弃车保帅,想着自己不去插手,他日便是事败,也能全部推到黄嬷嬷身上去。
所以从头到尾,她也只是隐约听黄嬷嬷提,说是找了个漂亮女孩子过去,勾着姚轩往歪路上走。
那时候她刚听完,心中正觉快意,也不曾细问,现下再看,心中霎时一片冰凉,竟连恨也顾不上了。
双目赤红的盯着姚轩看了一会儿,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了过去。
“——原来是你!是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