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弱基本可以说是在西北长大的,平时军中一些事,耳濡目染也听得懂,陈青临这话是解释给顾屿听的,顾屿点了点头,他虽然没进过军营,却也率领过厢军抵抗西蕃豪强,军中的大致情况也还清楚一些,并没有太多疑问。
陈青临看了顾屿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我这回去,估计要个三年五载,若弱打小就跟着我,我放心不下她,想在她身边留两个人,平时跟着文卿,不进后院,隔三差五能看若弱几眼,给我去个信。”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用商议的语气,陈若弱怕他话说得太硬,惹了顾屿不快,连忙道:“哥,你要是不放心,我让喜鹊给你去信不就成了,或者你留人跟在我身边也好,跟着文卿是什么道理,做对探子吗?”
亲兵想起还杵在门口的那两位爷就头疼,听了陈若弱这话,差点没来一句你怎么知道,外头那两个,确实是营里最好的探子。
“你要是出个什么事,喜鹊是能报信的人?”陈青临一点也不避讳顾屿,十分直接地说道:“何况我带来的人脑子机灵,拳脚也硬实,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跟在妹婿身边,连护卫都省了。”
陈若弱咳了好几声,陈青临却丝毫没有动容,黝黑的俊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盯着顾屿,若是旁人,早被看得不自在,顾屿却不同,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诚恳地说道:“舅兄考虑得很是周到,文卿却之不恭。”
陈青临说不上来满意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原本来之前准备得足足的话也都被这爽快的应答给堵了回去,他顿了顿,发觉来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捎带了一个顾三公子,茶还是热的,话已经没了。
顾屿等了片刻,没等到陈青临的下文,顿时意会,笑了笑,似是没发觉陈青临的停顿,道:“舅兄准备何时启程?”
陈青临松了一口气,接话道:“过两天就走,王大人让我顺带押一批军备回去,到那天是跟军需官一起走,不用送。”
陈若弱这下倒有些舍不得起来了,乌溜溜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又很快自己眨掉,很是欲盖弥彰地干笑了两声,“哥,京城和西北离那么远,又是六月中,你等回去,可能就要黑成煤块了。”
“晒惯了,没事。”陈青临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刚才和叔父商议,想让三公子随军一年,吃吃苦头,倒忘了这茬,只怕三公子受不住。”
顾屿眉头一挑,陈若弱倒有些奇怪了,忍不住说道:“他肯跟你去吗?不会半道上跑回来吧?”
陈青临黑脸一乐,展示出洁白森冷的牙齿,大热的天,硬生生给整个屋子弥漫出一股肃杀冷意来。
顾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有些求之不得,他原先就隐约有些这个念头,军中是最能管教人的地方,顾峻跟着陈青临走,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没了会为她翻天的顾峻,顾凝留在府里他也就能放心了。
陈青临又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留下一对周姓的兄弟,一个叫周虎,一个叫周豹,生得有些相似,能瞧出是兄弟俩,差不多高,都是一副健壮的身板,只是一个独眼,一个缺了条胳膊。
军中不留残疾,要是好好的兵,陈青临也不会断了人家的前程,把人留在京中当跟班,周家兄弟这样的伤只能算轻残,抚恤金给的很少,陈青临舍不得让他们年纪轻轻回乡种地,想破了脑袋才想出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周虎跟着小厮进了镇国公府,一边听小厮说话,一边眯着独眼,迅速地扫视了周遭的情况,只是潦草几眼,就有一副地图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成形,连逃生的路线都一并规划完整。周豹则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一路上遇见的小厮丫鬟,从外院看到内院,然后对周虎摇了摇头。
因着顾凝的事,府里午膳都没摆,陈青临来时已经过午,送走他时,天色已经黑了。陈若弱心里难受,晚膳都不想吃,还是撑着见了周家兄弟,她虽然随军西北,但也很少见陈青临的兵,周虎当过陈青临的亲兵,她倒是见过一次的,一见周虎被伤疤覆盖的左眼,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周虎低下头,原本想行个军中的礼节,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平头百姓,顿了顿,按着周豹就要下跪,陈若弱连忙道:“别别,府里没有动不动就跪的道理,以后你们是要跟着姑爷的,外头也不兴跪来跪去的。”
她说这话时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顾屿,平常人家府里确实没有总跪的,可是头一回见主子不跪就很说不下去了,可她瞧着周家兄弟带着伤,伤还是在战场上受的,就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礼,被跪了要折寿的。
顾屿点了一下头,态度温和,“夫人说的是,你们日后跟在我身边,接人待物要有成算,我不跪,你们也自然也不必跪。”
周虎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是,公子的话我们记住了!”周豹不善言辞,连忙跟着点点头。
顾屿让人给周家兄弟在外院寻了个住处,按一等仆役的规格算,两个人分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两床冬夏被褥,四套干净的衣裳,还有些要填补的物件,等明日一早去账房打了条子就能领齐。
因为陈青临要离京的事情,陈若弱一直都蔫蔫的,喜鹊哄着骗着才肯吃了两块梅花糕,和一瓣切成巴掌大小的碧玉香瓜。
梅花糕是掌勺大厨的得意之作,糕身金黄软甜,又有红的绿的各色果子簇在上头,又漂亮又甜口,顾屿也吃了半块,沐浴过后,侍香照例拿了软布来给他擦拭头发。
陈若弱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倒是喜鹊拉了拉她的胳膊,陈若弱看着更蔫了,没搭理,擦干净手,就自己蹬掉鞋,解了外衣朝床上爬,喜鹊下意识地朝顾屿看了一眼,见他不仅看到了,还挑了一下眉头,顿时眼前发黑。
“罢了,都出去吧。”顾屿接过侍香手里的软布,不似侍香轻柔的动作,他随意地擦拭几下潮湿的发尾,就站起了身。
喜鹊假装没看见还在磨蹭的侍香,用力一脚踩过了她的脚面,侍香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喜鹊,闻墨悄悄拉了她一把,不多时,房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顾屿走到床边,把陈若弱乱蹬掉的绣花鞋整齐放好,把沐浴过后穿着的鞋放到木质踏脚的边上,用床帐处挂着的布巾擦了擦手,末了,瞥一眼身侧横躺在床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翻面乌龟。
第二十八章 比武
陈若弱心里是真不好过,严格来说,她嫁人还没有几天,比起顾屿,她和陈青临的关系才是最亲的,忽然他就要回西北了,她难受还是其次,更多的是一种被留下的恐慌。
她这样的长相,打小就没指望过以后能有桩美满的婚事,做姑娘时也比旁人多了一份自在洒脱,反正最好不过就是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倒贴了嫁妆,找个人品说得过去的穷秀才,资助他读书科考,能过就过,不能就罢。
她是这么想的,但陈青临不觉得,即便再心虚,他也觉得自家妹妹得和京城贵女一样,嫁个顶顶好的如意郎君,于是她嫁了,嫁得又高又顺意,过了好几天还像是在梦里。
可陈青临要走了,就像是风把纱窗吹出个洞,把她从躺在云端上做的梦里生生吹散了,她没有活在话本里,她是真的嫁人了,以后的日子,就从西北一望无际的天空变成了京城金粉描着彩画儿的檐角雕梁,能依靠的人只剩下了前几天还是个陌生人的夫君。
陈若弱忽然变得有些忐忑起来,她给顾屿挪了块地方,难得没有看着他的脸就控制不住害羞脸红移开视线,乌溜溜的眼睛打着转,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说辞。
“昨日的话本,只听了前十回,还想听吗?”顾屿似乎没有发觉陈若弱的纠结不定,从枕侧取出了那本蓝色封皮的话本。
陈若弱盯着顾屿,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躺回去,拉好被褥,枕着两个叠起来的软枕,视线紧紧地落在顾屿身上,似乎要把他烧灼出一个洞来。
卧寝之前点过驱蚊的淡香,即便通风过,也还是残留着些许草药的气味,有点怪,倒是不算难闻,顾屿靠着外侧,灯火照得话本上的字一个个泛着暖黄的色泽,他从第十一回 念起,陈若弱昨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会儿听起来就有些没头没尾的,她也不吭声,只是看着顾屿一行一行给她读话本。
前十回讲的大致上都是王家的琐碎事情,用的是话本通用的手法,借着一两件趣事,串联出全书出场的人物来,能看出写书的人在富贵人家的穿戴吃用上是下了心研究的,倒不至于让顾屿挑出多大错来,到第十一回 后半段,侍女才翩然出场。
“……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生得倒有几分雪白标致,青布的衣裳胳膊处打着碎蓝花的补丁,叫上前来磕了头,文修未在意,只一心拢了玉盈说话。”
“正是,千百载劫数在此,只道当时不知。”
陈若弱不关心话本里人物的相识相遇,只是听着顾屿的声音,脸上的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顾屿念到下一页的时候,抬手正要翻页,就见陈若弱犹豫着伸出了手,试探着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顾屿侧头看她,她的眸子晶莹剔透,和他的视线对上时,就像一只警惕的奶猫,不安而又期待,于是他抬手摸了摸猫头,把这只猫抱进了怀里。
没有脸红,没有心跳,没有害羞,陈若弱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和眼前男人的亲昵是这样顺理成章而又熨帖,简直就像梦里经历过千百次一样,是和陈青临截然不同的一种安心感。
“若弱……”顾屿的声音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沙哑之意。
陈若弱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凉飕飕的胸前,才发现亵衣的带子松了,脸顿时红透,一把背过身,拿被褥盖住自己,像只鹌鹑似的,再也不肯露头了。
顾屿有些无奈,仍旧把话本放回枕侧,用放在蜡烛边上的银签,把正烧着的灯芯按进烛油里,里间顿时黑了下来,白霜似的月光透过纱窗打进来,柔和而又静谧。
陈青临说要走,那是绝不含糊的,隔日点齐军备,整理了随行人员名单,又派人来问过一回,镇国公和顾屿商议的结果是一样的,并不以顾峻的意志为转移,于是他成了头一批唯一的赶在六月中奔赴西北的监生。
顾峻从知道这个消息起就闹腾开了,和大多数的纨绔一样,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吃不了苦,更何况他几次和陈青临打照面都没给什么好脸色看,他会真那么替他着想就怪了!这分明就是想借机整治他!别说到了西北,他会被收拾成什么样,就是这几千里路,他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镇国公不管他怎么闹,态度都是一反常态的坚决,顾峻来找顾屿的时候,顾屿不在,一问,说是到将军府问明情况,好给他置办行李,打点行程。
闻言,顾峻眼前都开始发黑了,脑海里只有一行血淋淋的大字:他们是一伙的!
朝廷不是很舍得在军务上花银子,元昭帝一向奉行开源节流的政策,同海外诸国贸易经商,互通往来是开源,军务就是要节的流,大宁乱世开国,数代屯兵,到如今,军务已经成了每年国库开支的一个重头戏,如今盛世初显,只有西北隐患难除,可就算是如此,大把的钱粮花在军务上,着实有些不值当。
陈青临听着军需官一道一道清点着这一批的军械,黝黑的面庞上神情十分严肃,这批军备不用问他也知道是给新兵的,今年募兵的人数是一万六千整,这些军械显然不够,剩余的部分又是各营分到新兵的将军要愁的事情。
他这次至少要捞几千新兵走,好在营里收拾出来的旧军械还有不少,即便新军备分不到多少,也够用的了。
清点过军械,还有就是马匹了,大头的部分并不用他去操心,他要带的是两千匹挑选出来送到京城的精锐军马,这是上次圣旨犒赏三军时,还没来得及兑换的一小部分赏赐,如今正好给他顺路带走。
军马都有专门的地方养着,离禁军校场不远,陈青临来转过几回,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些养在后头的马全要送到西北,他还当是这些禁军的。
军需官在后头清点马匹,他就走近了些,站在边上看禁军操练,看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这些正在外围操练的禁军,视线大部分都是落在比武场上的,他也就跟着看去。
比武场边上围着的人不多,大部分瞧着是有品阶的武将,比武场上已经斗成了一团,要是仔细看,就能看出是四五个禁军围攻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精壮汉子,那汉子身手利落得紧,四五个禁军一时竟然都不得近身。
陈青临不由得被吸引了视线,几步走到比武场边上,几个禁军将领面面相觑,似乎想张口说什么,就在这时,比武场上变故陡生!
一个禁军被迎面几拳打出了火气,竟然不管不顾,从地上滚了一圈,死命抱住那精壮的汉子的腿,有心想用自身的重量坠着他,胡赖过这一场,陈青临看得眉头都蹙了起来,却见那汉子虚晃一下接过迎面的拳脚,随即大喝一声,竟然只靠着腿劲,就把那坠在他腿上的禁军硬生生抡了起来,禁军一时惊了,猝不及防被踢下了比武场。
“好!”陈青临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台上的精壮汉子朝他瞥了一眼,侧头避开一拳,借着一道巧劲,反把出拳那人抡下了台,不多时,比武场上的禁军就都被灰溜溜地打了下来。
“再来五个!”台上的汉子扬声说道。
离陈青临最近的那个将领擦了一把头上的热汗,让亲兵去叫几个能打的过来,陈青临瞧着手痒,难得厚着脸皮问道:“几位兄弟,我看这人身手了得,我能上去和他打过吗?”
“这位将军,你……”禁军将领话还没说出口,台上那汉子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形,摆了摆手,道:“让他上来!”
陈青临解了身上的轻铠,只穿着里头的薄布衣裳,几步上了比武场,对上那精壮汉子专注锐利的眼神,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战意来。
精壮汉子眯着眼睛打量陈青临,没在他的守势上发现明显的漏洞,顿时有些谨慎地动了两下手脚,陈青临没动,他也没发觉这人的破绽,停顿片刻,还是那精壮汉子先沉不住气,对着陈青临面门狠狠地挥拳。
若是正常人,必然是侧头或者侧身避过,精壮汉子的左手也已经成拳,就等陈青临自己送上门,不成想陈青临反手一拐,右手成爪拧过他的左手,反身就要朝着他的脖颈踢去,精壮汉子连忙避了一步,闪身突袭陈青临腿侧。
两人见招拆招,十几回合下来,竟然也都没落下风,陈青临见猎心喜,手底下渐渐用上了力道,那汉子发觉陈青临的招式越来越沉,不仅没有退却,双眼还陡然亮了好几个度!
第二十九章 殿下
陈青临从小力气就大,军中能和他在力气上匹敌的不过三五人,但要论上拳脚,基本上就没遇上过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