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气居然顺畅了些,顾峻擦了擦汗,一回神,只见镇国公府门前正停着一顶蓝布小轿,官员的车驾轿子都是有定色的,蓝布是平民用色,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表妹来了。
果然越靠近府门口,树荫处的纤细身影就越是清晰,顾峻几步停了马,直奔府门口不远处的树荫下。
“婉君表妹!”
树荫处的纤细身影微微转过身来,果然是尚婉君,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绣水荷花的襦裙,不施脂粉,却仍旧清丽动人,见到顾峻,她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峻表哥,我听说你的事情了,你没事吧?”
顾峻好久没听到关心的话,闻言差点没哭出来,但还是记着这是在外头,抽回了手,强撑着笑了一下,“我没事。”
“我都听娘说了,大表哥怎么也就同意了呢?”尚婉君被抽开手,倒也不在意这个,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只是道:“姑父到底是怎么想的,西北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你这一去,要是累着晒着,姑姑还在,该有多心疼!”
顾峻只觉得这话字字都说进了他的心里,一时恼道:“本来什么事都好好的,还不是那个宁远将军,非说要我去西北从军,父亲也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大哥他更指望不上……”
尚婉君蹙眉道:“宁远将军,是……表嫂的兄长吗?”
顾峻更气了,连连点头,又见她被晒得脸色发红,额头带汗的样子,关切地说道:“怎么就在这里等我了?大哥不让你进去,你好歹也坐在轿子里等我回来。”
尚婉君似乎是愣了愣,随即脸上就有些发白了,她小声地说道:“我……没有想要进去,峻表哥,我只是……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第三十一章 名声
顾峻出去没一会儿,尚婉君是后脚到的,她一来就有人通报给陈若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屿不让这个表妹进门,陈若弱也没有放她进来的意思,好在尚婉君只是一心等在了府门外。
听了几回话本,陈若弱也歇够了,顾峻明天就要走,晚膳是要做得丰盛些给他践行的,陈若弱也想着给他做几道菜,不说别的,至少也是份心意,只是人都还没出听霜院,就听通报的丫头来禀报:“夫人,三爷回来了,就是不进门,在门口跟表小姐拉拉扯扯的,门房那的小子说,他也不敢过去,只能让人来内院里找主子……”
镇国公不在,顾屿也不在,顾凝是个归宁的外嫁女,更不好露面,就只剩下陈若弱了,要是个一般的妇人,自然不会想着去触小叔的霉头,只装没听见就是了,可陈若弱见的世面多,这会儿犹豫了一下,问闻墨道:“这个表小姐,跟三爷原先就是这样的?”
闻墨听出了陈若弱的言下之意,这两人要是私底下有情,她就不掺和这趟浑水了,她想了想,不好说得直白,只说道:“婢子也不清楚,就是前儿听尚府的采买丫头说,表小姐跟人定亲了,也是个商户的公子。”
陈若弱一愣,也是没遇见过定了亲的姑娘跑到别人家府门口和男人拉拉扯扯的,她和顾峻要是有情就算了,看顾峻没什么反应的样子,那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和顾峻私底下有什么情意了,这到底是打什么主意呢?
喜鹊小小地拉了她一把,是不想让她管这事,陈若弱摇了摇头,在府里或是别的什么僻静地方,闹也就闹了,她不管,可这是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人多口杂,要是由着他们去了,但凡被传出去一点,旁人不会说顾峻怎么怎么样,而是会说镇国公府的那位三公子如何如何,这是一个族姓的名声问题。
镇国公府前院后院距离不短,这么来回一通报,再加上陈若弱去的时间,外头顾峻已经被尚婉君扑进了怀里,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着愣在了原地。
表妹说她喜欢他,怎么可能呢?他样样都比不上大哥,明明表妹喜欢大哥更多,积年的感情落在他的眼里,他几乎都把表妹和大哥当成了一对,也是为这个原因,他一直觉得表妹就是该嫁给大哥的,不成想突然来了个圣上做媒的嫂子,在他看来,这和从表妹身边抢走了大哥没什么区别。
难道,一直是他会错了意?表妹打小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顾峻的思绪一时有些纷乱,他想起表妹小时候总是赖在他和大哥身边不肯走,大哥明明对谁都很好,就是对表妹格外疏离,他以为在大哥眼里,表妹是不同的,可如今看来,莫非……是因为大哥知道表妹喜欢的人是他,所以一直在和表妹保持距离?
可,可他从来没朝这个方面想过……
顾峻低眼看着怀里不住抽噎着的少女,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理智上告诉他,他对表妹根本就没有一丝兄妹之外的情谊,可打小的情分让他实在无法把她推开,其实,表妹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了,就是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讨厌她,连父亲都站在大哥那边。
想到这里,顾峻稍稍有些清醒,尚婉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美目里盈满了泪光,微微抬起头,就要吻上顾峻的面颊,顾峻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跳……心跳还没来得及加快,就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这大庭广众的,你们在这儿演莺莺传呢?”
尚婉君用帕子半掩着面容退开一步,像是一时情不自禁,听到这话,眼里的泪光越发闪烁,只是才朝出声处看去,就愣了一下。
梳着妇人发式的少女看着比她还小些,打扮却异常富贵,藕粉的裙裳外罩着软金丝的云纱,胸前挂着一大片璀璨华美的璎珞,串联起来的玛瑙珍珠金坠美玉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细看去,那玉白的手腕一边是圈圈绕绕蔓延到胳膊处的缠臂金,一边是三只碧玉镯,她从来就没见过有人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首饰铺子,可比起这些,更让她震惊的是眼前这人的容貌。
半张脸完好,另外半张脸上却布满了暗红色的胎记,从额头蔓延到嘴角,一眼看着就是个阴阳脸,这样的容貌,她是怎么敢出门的?
事实上陈若弱不仅敢出门,还敢堂而皇之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顾峻的鼻子,喝道:“傻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给我进府!光天化日自家门口,跟定了亲的姑娘搂搂抱抱,你还要不要人家活了?”
顾峻被骂了个劈头盖脸,有心反驳,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总不能当着表妹的面,说他是被抱得没反应过来躲,他的脑子里的思绪仍旧很乱。只冷着脸哼了一声。
要是别的姑娘,这会儿早就羞愤地跑了,尚婉君面上惨白,但还是强撑着站住了,抬起脸庞,对着陈若弱行了一礼,道:“这位应该就是表嫂了……”
“别了,”陈若弱让开身子,并不受这个礼,只让门房小厮去拉顾峻,一边道:“外头不好说话,姑娘想来也是要名声的人,真有什么想和小叔说的,尽可以回去让长辈来谈,自己上门可不好,不知道的还当姑娘有多轻浮。”
尚婉君的脸色更白了,看了顾峻一眼,顾峻却也找不出什么话能拿来反驳陈若弱,只是低声恼道:“大嫂,能不能别说了,我跟你进去就是!”
陈若弱心里有火气,见顾峻这副维护尚婉君的做派就更生气了,她不想在外头失了顾家的名声,冷哼一声,说道:“那还不走?”
顾峻回头看了尚婉君一眼,咬牙跟在陈若弱身后,刚走没多远,尚婉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一字一句,轻声却又坚决地说道:“峻表哥,我等你。”
顾峻心里一个咯噔,脚步一顿,正要回头,就被陈若弱一把推进了府门口,玉白的指尖几乎要顶上他的鼻子,“待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顾峻下意识地忽然就不动了,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陈若弱让府门口的几个小厮把他拉进去,自己转身回去,大步地走到尚婉君面前,即便个头比尚婉君要低一些,却是气势如虹。
“刚才的话传出去不好听,姑娘还是收回吧,我今儿话放在这里,姑娘想进我们顾家的门,要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么拿出我们三爷始乱终弃的证据来,别没得胡说,在我镇国公府门口,脏三爷的名声。”
尚婉君这下是真的白了脸,嘴唇直发颤,不住地看向镇国公府的大门,似乎想让顾峻出来帮她说话,可那道少年身影就那么愣生生地站在那儿,没有动弹。
陈若弱说完就走,尚婉君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手腕,想要解释些什么,眼神中带着慌乱,陈若弱走得快,几步出去,就发觉自己一只手镯被尚婉君无意识地拉了下来。
她眯了眯眼睛,仍旧转身走了,留下尚婉君又是羞愤又是难堪地站在原地,手心里还躺着只水光温润的镯子,却像是一团什么可怕的物什似的,灼烧得她无地自容。
顾峻直到陈若弱折返回来,对上她怒意沉沉的眸子,才像是反应过来了,当即就要冲出去,被陈若弱一把揪住了衣襟,“你给我回来!人家给你下个套,你自己个还把脖子伸过去,生怕别人不把你当猴子耍!今天的事情你自己去和公公解释,我是能做的都做了,再管不了你的事!”
“我……”顾峻被迎头一顿指责弄得有些怔愣了,竟然真的没有追出去,等他回过神,再去看时,只看到了远远的一个轿子影。
陈若弱气冲冲地走了,原本准备给顾峻做点吃食,算是心意,她也不想去做了,只等顾屿这个可以名正言顺骂顾峻的人回来,好好地给他讲清楚好赖。
喜鹊给她顺气,“三公子一看就是宠惯了的人,小姐跟他气什么,这事咱都算帮他的了呢,回来自有姑爷收拾他。”
“就是,我刚才看着那个表小姐,简直都不像个闺阁里的姑娘家,我可是看清楚了,是她自己扑上去的,可不是三公子抱的她!”翠莺碎嘴,以前到了这个时候,陈若弱总是要警告几句,今日却停顿了一下,由得她说。
翠莺又说了几句,被喜鹊瞪了一眼,反应过来,就不说了,陈若弱想了半晌,说道:“你别拦她,刚才的事得说,说给公公听,要是那个表小姐真敢让家里长辈来说合亲事,这话就得拦她。”
喜鹊想通了关节,连忙点头,翠莺愣了一下,也跟着点头。
第三十二章 晚上
顾屿一路上遇到不少认识的人,对礼寒暄过后,天色就不大早了,车驾回府的路上,他又看到了那日卖画的年轻人,不过这次,他是一身狼狈被人赶出来的。
从国子监到内城有一段不短的路,他刚离开没多远,这附近的府邸宅院大多是些平民百姓的富贵人家,商贾居多,文人清高,大多不愿意涉足此地,有的还会特意避开这条路,绕得远些,好不沾染上商贾人家的“铜钱臭气”。
卖画年轻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清高傲气,顾屿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攥着一个瘪瘪的钱袋子,对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也不怯弱,低声辩驳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
只是这话却惹了为首那个护院的火气,卖画年轻人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那护院高声叫道:“这混钱的无赖,没个真才实学不说,还敢败我赵府的名声,给我打!”
几个护院当即拦住了卖画年轻人的去路,拳脚迎面,卖画年轻人被打得着实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见跑不掉,挣扎了几下就蹲了下去,护住头脸,竟连一声呼救都不曾有。
顾屿叫停车驾,小厮见状,犹豫着说道:“爷,要管这事吗?我看那也不像个读书人,保不齐真是个骗子。”
“无妨,去把他带过来,既然看见了,总不能放着不管。”顾屿温声说道。
小厮闻言,连忙应了,跳下车驾,朝着那行护院走去,即便顾屿的车驾不起眼,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小厮的穿着打扮,商贾人家精明,过不多时,小厮就领着那个卖画的年轻人回来了。
经过刚才的撕扯,卖画年轻人那身破旧的麻布衣裳坏了不少地方,但走到车驾近前时,他也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冠,顾屿掀起布帘,卖画年轻人立时想起了前事,连声对他道谢,“公子仁义,张才远愧不敢忘。”
似乎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张才远的脸上也带起了一点怒容,又有些羞愧,“早听这赵府骄横,是学生贪图钱财,招至祸患,若非公子援手,今日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屿眯起眼睛,道:“钱财美物,无人不爱,举凡君子得之有道,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张才远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如今文人受追捧,多的是穷清高的论调,好似一旦沾手钱财,读书人都不是读书人了一样,不过这话却是实实在在说进了他的心底,让他几乎升起了一种交逢知己的喜悦感。
“公子这话真是通透得很!学生也是这么想的,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取钱财,怎么能是污浊庸俗之事!人生在世,又非仙佛,若无钱财傍身,莫非要去餐风饮露不成?”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涨红却又急切地表达着自己想法的年轻人,顾屿顿了顿,这并不是他的话,这是当年他奉旨查抄吏部尚书府时,张才远一身囚服,指着府中成箱的金银,昂着头自己对他说的。
十几年官场浮沉,昔日不善言辞的状元郎也成就了一副犀利的口舌,刑部寻了三十多位账房先生,整整查了十天的账,最后发现那些几乎能抵得上国库半年税收的钱财,没有一笔是来自贿赂,比起做官,张才远显然更是个经商的天才。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张才远只当是自己太过激动,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连忙整肃神色,对着顾屿一礼,“总之,今日的事情多谢公子了,还请公子留下姓名,日后学生定当报答。”
顾屿道:“离春闱还有一段日子,京城米贵,除了卖画,你可还有别的营生做?”
张才远到底不是个傻的,当即就反应过来了顾屿的言下之意,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画卖得少,学生平日给人写信润笔为生,间或给大户人家题字算账,赚些微薄的钱财。”
“你那日的画作,我夫人很是喜欢,”顾屿微微笑道,“府里尚缺一名教习的先生,薪酬每月三十两,不担西席的名声,只教幼童习画。”
大户人家奉西席,是正经的拜了师喝过茶的先生,顾屿说不担西席的名声,多半是这位府上的小公子已经有了师长教导,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清高的读书人,当即就要回绝过去,但张才远从来就不是多注重名头的人,比起这些,他更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和踏踏实实的三十两银子。
定下明日上门拜见,张才远直到顾屿的车驾走远,才愣愣地掐了自己一把,他是真的没想到这路上随意碰见两次的人,竟然会是堂堂镇国公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