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笑道,“值得爱,不值得托付。”
葛太太道,“两人打这般火热。难舍难分的,难不成我要去棒打鸳鸯?所以我说:你两要轰轰烈烈,就去吧。活一辈子,热烈一点,没什么不好。”
楚望皱着眉头听,“那过后呢?”
“就盼着那小子什么时候顶天立地起来吧。到那时候,这两人的故事说不定才开始,说不定也到头了。”
说着真真与叶文屿的事,葛太太自己神思却飘远了。其实说来,他两要是成了,叶薛两家人未必记着她这媒人的情;没成,心里反都要怪罪她这葛公馆误人子弟。
她本犯不着操这份心。
只是近来她常想起她们这三个丫头:论起这三个,若是有朝一日,将整个上海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找个由头聚到一块:不论自小上洋学堂的,还是留洋回来的。论教养举止,论待人接物,论姿色气质,没几个能比得过她们——到时候三人同台登场,必定要艳压群芳。
弥雅被母亲出身所累,其余却样样都是出众的,自然不必多讲;这三个丫头里,真真出身是一等一的,但却过分孩子气了些,正是性格娇纵天真的大小姐脾气——某种程度上,和她当年养在那一位膝下未出阁前,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
而另一个——刚还在听港督讲:因为一篇论文,连带着将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也惊动了,专诚带了助手和学生从英国前来协助发展研究院——这殖民地上的学校,竟越发有些震慑中外的意味。
面前这个,那位徐教授竟也将她的名字写进作者栏里;皇家学会会长来时,也特意将她叫到跟前去引荐一番。故而,在她自己的领域,也当属小有名气了。
葛太太不由好笑得紧——她本想全副心血,打主意将她培养成象牙塔尖上名动香港的头号名件。没成想,她自己长歪了。从葛公馆里头走出去的姑娘,竟成了个颇有前途的女科学家。
如今香港人才济济的,常在她葛公馆里走动着的,也不知给她凑作了多少对眷属。若是有机会,她定也抓牢自己手中全副好牌来替她觅个顶好的良配——未必差过斯家。
斯家算好么?
人人都道这门亲事极好,都道是她这三丫头捡了前朝更迭的乱世的便宜,沾了天大的光。如今这光景看来,她倒觉得未必。斯少爷这两年越发闻名欧洲,频频在大小报纸上留名,倒是给他老子添了不少光。而他老子——虽说如今办了学,家中也算富足。但很早便有风闻——斯应是留日派——早些年,似乎是给东北老的那一位出谋划策的?
去年老的死了,先不说东北早已是强弩之末,小的上任之后,又能给他父亲的老臣几分信任?
想到这一层上,葛太太便有些头疼的紧。
揉揉太阳穴,拿眼去瞧那丫头——楚望仍却浑然不知情的挑挑木瓜,剥剥香蕉,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这里头确实只有木瓜最甜。一会儿挑一些木瓜,再提两壶羽毛酒,让叶文屿抽空了给徐太太带去——也不知她身体好点没?”
——
卢瑟福来了以后,研究室虽还是研究室,背地里却更改了个名字,叫做“婴儿计划”——这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倒也还挺贴切。
他刚到来那几天倒是意气风发的。没过几周,脸色越来越差,只听说英国派去的外交官,在诸多交接事务上都进展得不大顺利——他虽然搞定了英国,但是对于中国的时政的了解,着实还是浅了些。
不止一次他对徐少谦说:“我对你们的政府,十二分的失望。”还说,“这样一个支离破碎,全副身家都拿去扩充军备的国家,有什么前途可言?”
外交上谈不拢,实验室的计划更没法进行。
办公室所有人都处于迷茫状态:原子核层面的工作,在大老虎到来之后,仍然没有任何进展——所有工作依旧聚焦在大尺度的恒星层面。
迈特纳十分疑惑不解:“术业有专攻。我们对冷恒星并不感兴趣,也知之甚少。接下来的工作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迈特纳应该算是最有耐心那一个了。连她也坐不住,其他人可想而知。
研究室日常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英国兵,成日和一群无所事事的科学家们大眼瞪小眼。
如果他们脾气好一点,绅士一些,长得帅一点,幽默一点,也就罢了。成日里看他们耀武扬威的,楚望也着实气闷。
为此,她有一日也去问徐少谦:“其实我不大明白,英国——到底能起到多大用处?”
徐少谦将办公室门合拢,笑着说道:“我们的政府没有钱,也没有这么多物理学家。英国带着他们的钱、科学家与诚意前来,未来将条件谈妥后,更能带着一部分兵力,为了维护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最完全之策,难道不是在别的任何一国科学家发现链式反应理论之前,就将它秘密的建造出来?不是作为武器,而是作为防御。——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如果它只是落到单方面的任何一位决策者手中,必定成为前者。如果有利害关系的两者相互督导,就是后者——智者之虑,必杂于厉害。”
楚望挠挠头。
“九地篇。”他笑道,“看来你们不学孙子。”
楚望吐吐舌,“但是我们人人学物理。”
“我想也应当是。”
大约知道卢瑟福在未来物理学生心目中神圣的地位,故而但凡与卢瑟福见面时,他都会带上楚望。
“这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在那一篇《中子的存在》里起了决定性作用,相信教授您也知道。”他这么同卢瑟福夸赞楚望。
私底下,他打趣着说:“我想你也一定很想常常见到他。”
因为有徐少谦的多次强烈引荐,楚望有幸得到了在大佬面前发话的机会:“我希望未来原子核实验展开以后,能给每一位科学家准备一件铅衣——毕竟世界大战时,X射线已经用以放射治疗了,不是么?”
在上一次同徐少谦激烈争论后,她认真的反思了自己用词疏忽的缺点,“世界大战”而不是“一战”,这点弱智的错误还是不可能犯的。
卢瑟福认真的听完,平静而抠门的说:“我认为你的提议十分合理。当然,我更希望在进一步计划开始时,提供铅衣的这一部分资金支持能够来自于你们的政府。”
楚望也十分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回应,并十分希望能够尽快得到自家政府的支援。不过现在的他们可以说相当难搞——甚至难搞于鸦片战争时期的清政府。
因为这一点,她越发钦佩卢瑟福——作为帝国钦点的皇家学会会长,手上拥有诸多大权。在怀揣宝藏时,下意识里却从未想过满足帝国私欲,进行疆土扩张;而是想着为更多人谋求福祉。将军杀人,医生救命,都是司命。以前常听人说:文人议军事是要亡国的。现在她突然觉得,这句话然而不然:世上所有事都可能美,唯独战争不美;但是战争独独落到军事家手中,是一种美学。而他们偏偏是一个国家的领导者与决策者——“一将功成万骨枯”,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人所共惧的事,他们却觉得美。某种程度上,何尝不能称之为变态?
若是背后督导决策者的,换作一位胸襟开阔、毕生谋求和平的科学家呢?
那他必定会用自己全副身家与学识,让决策者用兵之时便再三考虑;让决策者们在面临强大武器时,能慎而又慎。
想到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徐少谦,并成为他的学生。
尔后信任徐少谦,并促使他完成这一篇《中子的存在》。
更庆幸的是,核裂变——是由他率先想到的。
一个头脑聪明、思虑周全的科学家,何尝不能称之为——“智者”?
她最初在构思这个想法的时候,心中也希望着,能够有这么一个“智者”,能与之交付自己的想法,懂得物理、了解时代、顾全大局——这样便也能有商讨的余地。
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
自从去了葛公馆后,葛太太为她常备了许多时髦的衣服,外加索米尔先生向都彭先生讨来的一季一套巴黎时装,使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望的衣着风格被大学校园里的女生门竞相模仿。比如二七年初流行起的圆框眼镜,某一段时间竟成了学生的典型扮相;到后来的深色衬衫、白短裤加过膝袜的装扮……越往后,葛太太给她买衣服越发考究起来。因为价格的不亲民,模仿她穿着的也渐渐少起来。
毕竟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永远是没法寻求互相理解的。即便实验室中,大部分走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最前沿的科学家都认可楚望这个小姑娘的学术水平;实验室外头,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她产生质疑。
“她才十几岁。既没大学毕业,也没留过洋。究竟做了什么,肯让堂堂港大物理系教授将她的名字,加到这样一篇世界闻名的论文标题下面?天才?总不至于吧?”
“常见她穿昭君套……每一次都不重样的穿。听说她父亲带她姐姐去了欧洲,想必林家一定十分富有吧?”
说到这一层,两名学生表示自己发自内心的鄙视:“拿钱买论文,简直有辱港大学风!”
也有人有另外的揣测。香港不比大陆,大部分学生对于她小时候订过亲这事不甚清楚。一段时间曾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过她,都被她言简意赅的学术鄙视闹得打了退堂鼓。
这时候有人便想起:“上回那个震旦大学交换学习法文的学生,不是请她去太平山顶,被她拒绝了么?结果当天晚上又在山顶上碰到了——你猜跟谁一起的?”
向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旁人的楚望,大多数时间仍旧浑然不知的呆在实验室里。有时帮昌德拉算算引力,有时安慰安慰没法给家人写信的德国同胞。更多的时候,徐少谦本着“想让她多见见偶像”,每每有卢瑟福出现的场合,都会尽量带着她一起。
两人每每一同出入——更被人瞧在眼里。
这些事有时便没轻没重的透过叶文屿,飘到徐太太耳中。男孩子本就粗线条一些。但叶文屿讲这话时,本也是当作“楚望因为美貌和才学并重而遭女学生嫉妒”的笑话来说:毕竟他们物理系大多数人早就领教过楚望的物理水准。
徐太太戒了烟后,只能吃一些流食。虽然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人却越发消瘦下去。叶文屿受楚望之托带来的木瓜,她却怎么都想吃上一点——便让文妈榨了果泥,稍稍拿水温了吃。
她听了叶文屿的话,非但不恼,反倒越发神采奕奕。
等到叶文屿走后,她竟不知不觉吃了半只木瓜分量的果泥,方才后知后觉的叫来文妈:“这木瓜十分甜,先切一只上去给文钧……这个点,先生该回来了吧?将木瓜洗一洗,也给他留一只。”
因今日收到《致密星存在》的录用函,徐少谦心情大好,故而回来的格外早一些。一进门,便见妻子今天精神似乎也分外不错,让文妈将椅子推到屋檐下吹起风来。他慌忙三两步上去,在门边衣架子上取了薄羊毛毯子给她披上。整个过程中,徐太太只顾盯着他笑。
徐少谦本就心情不错,见妻子高兴,他也忍不住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太太不答,只朝那桌上努努嘴,“木瓜,去尝尝甜不甜。”
见那桌上切得整整齐齐的木瓜,徐少谦笑着走过去——心里头一面想着录用函的事,一面觉得太太是快要康复的模样,心里自然也高兴——吃了两片,倒也没觉出味道来。
“甜么?”徐太太探头问笑问道。
“甜。”他随口答了句。
“楚望丫头买来的,当然甜。”徐太太接着说。
“唔。”他仍旧心不在焉的随口答了句。
徐太太盯着徐少谦瞧了一阵,紧接着笑盈盈的说:
“木瓜甜,人也美,是么?”
“什么美?”徐少谦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唔,似乎长高了不少?倒也没大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九地》里面的“智者”的意思是:明智的将帅。
——
*关于不讲男主溜粉什么的……我真的觉得……呃= =男主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并不大能理解一开始就标注男主身份,毕竟故事是发展的未知的。女主身边有几个有闪闪发光的男人很正常,未必跟每一个都有爱,一早说了是哪一个,对于未来一些会发生的有趣的、阴差阳错的事,不会乏味吗?
人人都会有喜欢的人。走到一起是缘分,没走到一起是差那么一点缘分……即便到时候被骂,本着对一部分读者的阅读体验,我继续坚持我的看法。到时后骂得再起劲,硬着头皮接受就是了。
第72章 〇七二 病人十六
徐太太心中算盘打得哗啦啦响, 表面仍旧风平浪静的盯着他微笑, 徐少谦自是浑然不觉的。他也在笑,笑的是别的使他开心的一回事。
徐少谦说, “近来几周天气都不错。”一边说, 脑子动的却比思维还要快。心头想到一个哄太太开心的法子,不自觉又微笑起来, 嘴上却不大跟得上。
文妈也觉得稀奇, “老爷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少谦想给太太一个惊喜,只摇摇头,乐得推门出去了。
文妈便又去看徐太太。
徐太太倒不急着问他究竟什么事开心——是很久不问了。很多年了, 但凡在她面前,徐少谦总是这样笑着, 即使天大的事也不让她担心。
到了她心里, 却又是另一种滋味。他讲了,她未必能懂,没得木着一张脸凭白使他扫兴;甚至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仍旧为了使她开心而编一些笑话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心如刀绞的保持微笑,而她仍旧不能懂得他的苦与乐。有时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益发使得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不算的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的倾听者, 不是个好的解忧者,更要使他多一门心思来哄她,为了她担惊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