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跟伯父商量一下。”程瑞轻轻拍了拍小妹的肩头,“或者,你可以从大哥那里下手。”
程寻点头,深以为然。大哥程嘉,读书厉害,脑子也灵光。她后来才知道,她当初给侄子做的识字画本,大哥稍加改动,拿去书局刊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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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寻思索一番,在家中同父兄商量此事。她留神他们的神色,小心道:“爹,大哥,二哥,你们意下如何?”
程渊皱眉:“单开一个女班?招收女徒?”
“我也就是有这么个想法。”程寻点头,“成与不成还要爹爹做主。”
程启想呵斥一声“荒唐”,但临到嘴边,却又咽下了,他只道:“开什么女班?即使真开了,也不会有女子来报名。不说别的,单这入学测试,就能难倒不少人。”
“没有开怎么知道?我听说现在京城里好多人家都在给家里的姑娘聘请西席。”程寻小声道,“女夫子不好找,爹爹和二哥都是知道的。再说,入学测试,也没多难。”
程启继续摇头:“呦呦,你说的容易,可真办起来,并不容易。若收女学子,把她们招进来之后,如何安排食宿?如何授课?她们是该学女四书,学女红针黹,还是和男学子一样,学习君子六艺?”
“就和男子的课程一样就行啊。”程寻轻声道,“想加的话,也可以加上女红针黹。”
程启缓缓摇头:“男子学习君子六艺,是为了考科举。女子学这些,也能考科举吗?”
程寻一时无话,却忽的听大哥程嘉轻笑一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分外明显。
程启皱眉:“大哥?”
第104章 问个明白
他哪里说错了?
程嘉轻咳一声, 摆了摆手:“没,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要学女红针黹,没必要到书院来。至于能不能考科举, 这事也说不准。现在是不能, 未必将来也不能。呦呦不就参加了博学宏词科么?”
“这……”程启不大赞同,但也不会去反驳兄长的话,只拧起了两道浓眉。
“当然……”程嘉话锋一转, “聘请西席想培养才女是一回事,真正去书院求学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本朝没有规定女子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很多自恃身份的人家,恐怕都未必愿意送女儿出去读书。”
程寻点头, 心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程渊忽道:“咱们书院的规矩, 一直摆在那里。这么多年没改变过,若有女子到书院求学,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崇德书院自会接纳。”他看了女儿一眼,又道:“但是刻意大张旗鼓招收女学子?”他轻轻摇一摇头:“这还没必要。”
“嗯,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了。”程寻点头表示了解。
几人闲谈一阵, 程嘉与程启先后提出告辞。程寻跟爹爹打一声招呼, 也想就此离去,却被父亲叫住了:“呦呦等一等。”
“啊?爹爹。”程寻听话停住了脚步。
“爹有些东西要给你。”程渊说着自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递给女儿,“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一些东西, 你拿去看一看。”
程寻精神一震,眼睛瞬间就亮了。她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谢谢爹爹,我一定好好看。”
程渊微微一笑:“呦呦想改变女子的现状?”
“爹……”程寻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想法。”对着自己亲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小声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着,要是能开一家书院就好了,让女生也有去书院读书、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
她一面说着,一面留神观察父亲的神色,见他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胆气愈足,继续道:“那时没想其他的,后来有一些不满足这样。读书之后呢?获个才女的名头?相夫教子?继续依附旁人而生活?如果女子也读了书,有足够的学识,是不是也应该像男人一样,有为官做吏的机会?当然,我也不是说非要拘泥于政治权力……”
程渊轻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爹明白你的意思,呦呦。”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有些想法的。这些想法在世人看来,堪称惊世骇俗,但他却不感到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仿佛正该如此。
程渊温声道:“那么,呦呦,打算怎么做呢?”
打算怎么做?程寻也有点迷茫,她心里有些想法,可似乎都不够成熟,有的像是空中阁楼,缺乏根基。在农业社会,单纯想提高女性的地位,并不算容易。《易钗记》里倒是有杜聿的做法,主要是自上而下,移风易俗。不过比较笼统。
程渊又含笑问了一遍:“打算怎么做?”
程寻轻声道:“自上而下,移风易俗。苏凌他,啊,我是说二皇子,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程渊略一沉吟:“自上而下,有朝廷支持,倒是容易不少。只不过这个方法,可行一时……”
“嗯?”程寻转了转眼珠,“爹爹是说,假如换了统治者,推行了新政令,就又不行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心说,唉,还是生产力的原因。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不能经济独立,就难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程渊本想说一句:“其实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但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临时改成:“新政令需要长期推行。”
自上而下,大力推行的话,短时间内肯定有效。可是政令如果不能坚持,过个数十年,新帝有其他想法,改了政令,只怕就又倒回去了。而且,还需要改变人们的观念。
这一点,程寻自然也明白。
此时她只点了点头:“嗯,爹爹,我明白你的意思。”
程渊笑笑:“你曾祖父写的东西,你闲着无事可以看一看。”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兴许会对你有点帮助。”
程寻道谢,施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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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书院的创始人,即程寻的曾祖父,除了崇德书院以及家规之外,还留下了不少手札。他的个人特色非常鲜明,以至于程寻能很容易地认出他的作品。
程寻生长十几年,没少见过这位曾祖父的札记。然而父亲这次给她的,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
她初时匆匆浏览,但很快沉浸其中。
这本札记里,曾祖父详尽分析分析的问题正是她现在很感兴趣的:人权和性别平权。
程寻看到这里,对曾祖父是穿越者这一点,可以说是深信不疑。
而他在札记中提到了可行性方法,让她眼前一亮,暗暗赞同。至于他描绘的蓝图:男女社会地位平等、女子该有财产权和继承权、女子应有婚姻自主权、男女教育平等、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女子有权参政、禁止蓄婢纳妾……看得程寻心念如潮。
她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许久之后才慢慢合上了手札。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问道:“001,系统,你说,怎么提高女子地位,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她自己原本的想法是,让女子同男子一样,平等接受教育,学习本事,从事工作,获得报酬,在经济独立后,个人的底气也会充足许多。同时朝廷提倡。——当然,如果有法律保障,就更好了。
“宿主可以参考原著剧情,把难题扔给别人。”
别人?指的是杜聿么?
程寻摆手:“算了,当我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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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赐婚之后,程寻依然去崇文馆校对书目,忙于工作的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和她同为崇文馆校书郎的段和,不着痕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就是程家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不等程寻回答,他就以肯定的语气道:“是吧?我知道是你,外面都传开了。”
程寻放下手上的书籍,微微点一点头:“嗯,大概是我。”
“既然要入主东宫,为何还要在这崇文馆做校书郎?”段和不是很能理解。
程寻略一迟疑,不答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有多次右迁的机会,可你不还是在这崇文馆继续做了校书郎。一做就是多年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人性情耿介,不适应官场,做个校书郎也挺好的。”段和笑了笑,“每日与书籍为伴,岂不是一大乐事?”
“嗯,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程寻缓缓点了点头。
段和正要附和着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你和我的情况又怎么一样?”
他心说,姑娘你是未来的皇后啊,你这样的身份不应该每日待在家中,绣绣花描描眉么?当然读几本书,也不是不行。可是完全没必要辛苦校书。崇文馆校书郎的俸禄可不高啊。
程寻冲他笑笑:“是一样的啊,我也爱读书,喜欢与书籍为伴。”
段和心中不以为然,却只笑一笑,也不反驳,倒是和程寻打听:“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西席?小女今年八岁,不算太笨,能读一些书,勉强也能做文章。可惜西席难求……”
——他与妻子成亲十年,膝下只有一女。因此他闲暇之时会教导女儿读书认字,聊作养儿。好在女儿聪慧,一点就透。可惜他要当值,时间有限,不能时时指点。近来京中不少人家纷纷为女儿聘请西席,他便也动了念头。
程寻微怔,旋即眼睛一亮。她缓缓摇头:“西席不好找啊。”
她小时候想上学,爹爹和二哥都盘算着找女夫子来教导她,可惜并未找到合适的。教导规矩的嬷嬷好找,知识渊博的女夫子不易找。
“是啊,这好几个月了……”
程寻话锋一转:“不过,我知道有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
“……崇德书院?”段和下意识问。
太子殿下未来的太子妃是崇德书院山长的女儿,这算不上新闻了。段和这段时日常常听人们提及崇德书院,因此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程寻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略微颔首:“是啊。”
段和面露狐疑之色,踌躇半晌,方道:“崇德书院,之前有女弟子么?”
程寻默不作声,指了指自己。
“……”段和慢慢摇头,“她年纪太小了。还是我费些心神,自己教导吧。”
程寻“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八岁,确实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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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朝廷照例举行三年一次的会试。当然,这些和程寻关系不大。不过她倒是遇见了主持会试的杜聿。
杜聿此次到崇文馆,是为了找一本书。找着书后,他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同程寻说话。
段和虽然有些呆,却并不傻,知道这两人是认识的。杜大人原本可以命令小厮长随来取书,可他偏生亲自前来。段和猜想,可能杜大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在一旁也尴尬,干脆找个借口先行离去。
他能躲,程寻不好躲。她为他斟了茶,态度温和。
有段时日没见了,杜聿气质越发沉稳,他放下茶杯:“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
程寻略一思忖,猜想是因为皇帝赐婚之事。她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因为《易钗记》,她如今只要一见杜聿,就会想到《易钗记》里,杜聿和“呦呦”相处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心里不自在。
她只客套了两句,借口有事在身,想委婉下逐客令。
然而杜聿却直接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见他神色郑重,程寻也认真严肃起来:“何事?”
“我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事做的不当?”杜聿眼中隐含不解,“为何你近来一见我就躲?”
他们同窗三年,虽不说关系多亲近,但也不至于生疏至此。
程寻自然不能说出系统的事,只胡乱寻个借口:“没有,你没有什么事做的不对。是我啊,是我自己的缘故,你看我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有别……”
她指了指杜聿,又指了指自己。
杜聿面露恍然之色,心里却不大相信。若真是因为男女有别,之前怎不见她避嫌?而且她和另一位校书郎共事,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啊。他心思转了转,脑海里隐约有个猜测:兴许是二皇子的意思。
他曾经向程家提亲,她特意避开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还是那句话,之前为什么不避?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匆匆转了一个圈儿。这姑娘相貌美丽,才华横溢,有胆识有主见,非一般的闺秀所能相比。可惜是别人的……
程寻不知他是否相信,又继续说道:“而且,我是真的挺忙的。你看,我一直在忙啊。崇文馆有书八万卷,八万卷啊……”
杜聿轻笑一声:“如此,我知道了。”
他心说,其实躲不躲的,关系也不大。他们两人的交集本就有限。他只是不想一直怀揣着疑惑罢了。
杜聿站起身,随口问了一句:“最近看什么书?”
鬼使神差的,程寻答道:“关于如何提高女性地位。”
“还有这样的书?”杜聿一愣,“我怎么从未看过?”
程寻十分正经的模样:“我曾祖父的札记,没刊印过。你没看过很正常。”
杜聿长眉微皱:“这书是何内容,该如何提高。”
程寻将曾祖父札记里的内容,挑挑拣拣说了一些:“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杜聿知道她记性极佳,对她所谓的“不记得了”持怀疑态度,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女人也能继承财产?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那的确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