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闹了好一场后,大太太闷头在家呆了数日,脸上无光,也不怎么出门,见了宁氏,自然也没了以往的倨傲和从容。
阿萝看着她那消沉的模样,却是心中暗笑。
她是在有一天晚上,听到了叶长勤和大太太的说话。
叶长勤和大太太闹了起来,狠狠地打了她耳光,甚至还和她分房睡了。
那一晚,大太太趴在床头,可是哭得不轻。
当然这些事,阿萝也就自己知道罢了,不敢对外说,大太太自己也装作若无其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事儿也就渐渐平息下来,丫鬟们也有了新的话头,不再说这事儿了。
就在这一日,当屋外墙头上的雪渐渐融化了的时候,叶家终于得了消息,叶家次子叶长勋,马上就要进京了。
第33章
阿萝听得父亲眼瞅着就要到燕京城了,自然是松了口气。
她自知之前把下药的事闹腾得这么大,大太太心里憋屈着呢,不知道多少不痛快。虽说经此一闹怕是不敢对母亲下手了,可是就怕这人万一想不开,干脆来个狠的,到时候自己怎么应付得了?
如今父亲要回来,她总算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
这些日子母亲好生养着,吃了御医开的安胎药,胎相稳了,气色也看着好,只是偶尔间有些孕吐,倒是没什么大妨碍。
宁氏也曾特意把阿萝叫过去,问起那日的事来。
阿萝知道母亲的想法,便吐了吐舌头,笑着说:“母亲别问那些,左右如今藏在咱院子里的坏人都被赶走了,母亲也可以放心,阿萝也可以等着以后添个小弟弟小妹妹了,那不就是极好?”
宁氏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半响后,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阿萝的额发:“你啊,倒是个古灵精怪的,我倒真是托了你的福。”
鼻翼传来母亲馨香的气息,那是一种甜美温暖的香,细细想来,在她的记忆中,这般温柔的母亲,实在是少见呢。
阿萝心里一下子软绵绵的,真恨不得扑进母亲怀中好生撒娇。
不过她到底忍下了,反而是歪着脑袋,冲母亲笑了笑,故意道:“母亲,如果我说,我真得是仙女送下凡来的,是来做母亲的福星的,母亲可信?”
宁氏看着女儿眼中的顽皮,不免一笑,叹道:“信,怎么会不信呢!”
她虽这么说着,不过阿萝知道,她显然是不信的,她也永远不会知道,阿萝在那阴暗潮湿的水底,祈求了多少年,才能重新回到人世间,重新当一会叶家骄纵的小女儿,重新能闻到属于母亲的那种清淡馨香。
宁氏望着女儿,却觉得女儿清澈眼眸中原本稚嫩的笑容,隐约中掺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阿萝?”她有些担忧地这么问道。
阿萝摇头,再次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盼着母亲肚子里的小娃娃早点生出来了。”
当这么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地听着母亲腹中胎儿稳定快速的心跳声,想着,这一次她一定会护着母亲和那小娃儿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眼瞅着父亲归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阿萝掰着手指头数,知道第二日,父亲就要还家。如今母亲的院子里早已经打扫一新,便是屋子里,被褥锦帐,也全都换洗过一遍。
阿萝安静地望着这一切,知道母亲打心眼里,也是盼着父亲归来的吧。
只可惜,上辈子的她从未知道这些,她只以为母亲冷淡,不好接近,对自己疏远,对父亲也疏远。
说到底,还是七八岁的她不懂事。
这一日,母亲在暖阁里由鲁嬷嬷陪着亲手做些小衣服小鞋袜的,阿萝则是在自己自己房中练习写字。近来母亲身子好了,孕吐也减轻许多,倒是有功夫指点她学问,她手底下的字不知道长进多少。
除了习字,她还特意去翻了翻昔日的书,温习一番,免得太落人后头。
正翻弄着那些书时,忽而便看到了旁边百宝阁上的小红木锤子。
一看之下,不免哑然失笑。
这些日子,家里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屋前屋后都是人,防备得严实,倒是让她没得空去放鸽子叫萧敬远过来。
如今看到这红木锤子,不免想起来,也该当面和他道谢才是。
当下写了字条,如以前一般搓成细条,绑在了白鸽的脚上,然后便将白鸽放飞了。
放走白鸽后,难免有些忐忑,想着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显然是有些不悦了,不知道这次还会来吗?便是来,怕是也并不情愿?
其实阿萝也明白的,他是骁骑营的总兵,又是萧家这一代最得意的子弟,平日营中杂务并朝中各种琐事,还有燕京城中的应酬,怕是根本很难抽身,又怎么可能时不时地听从自己的召唤呢?
这么想着,她便越发觉得,他这次未必来了。
正这么胡乱猜着,就听到窗户外面传来轻轻的敲打声,阿萝微愣了下,之后大喜。
连忙扑过去,打开房门,情不自禁地笑着道:“七叔,你还真来——”
话说到这里,她顿时没声了。
外面的并不是萧敬远,而是一个身着藏蓝色劲装的姑娘。
那姑娘,阿萝看着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好像是萧敬远营中的一位女属下吧,记得以后还立过什么功,封了个官,挺威风的。
不过现在,看上去这姑娘眉眼间尚且透着稚嫩,笔直地立在那里,一脸恭敬地望着阿萝。
“姑娘,属下萧月,侯爷吩咐属下前来,说是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可以由属下代办或者转达即可。”
“额……”
阿萝心里说不上的失望。
看来萧敬远真是烦了她了,不想为了她耽误时间,这才派了个人来。
“姑娘,需要属下做什么?”那萧月见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满脸都是失落,一时有些不忍心,便放低了声音这么问道。
阿萝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请你转发下萧七爷,只说之前太过麻烦七爷了,阿萝心里感激不尽。”
“是,属下一定会转达的。”
“那没事了,姑娘可以走了。”
那萧月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阿萝却猛地又想起一事来,便又叫住萧月;“最近萧七爷是不是很忙?”
“是。”萧月想了想后,认真地答道。
“是吗,那都忙些什么啊?”
“府里要给侯爷定亲了,忙着定亲的事吧。”
“定亲?”阿萝闻言大惊。
“是啊。”萧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小姑娘听到侯爷要定亲,一脸仿佛见了鬼的样子。
阿萝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摇头:“没事,没事,你先走吧!”
待到萧月离开,阿萝不免背着手,愁眉苦脸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关于萧敬远的婚事,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当初嫁给萧永瀚,已经是十六岁了,那个时候,萧敬远按理说都是二十八岁,眼瞅着差两年便是而立之年,只是这位少年成名的大侯爷,熬到了二十八岁依然没有成亲。
为什么呢?
因为他克妻。
据说萧永瀚年少时先定的是燕京城里孙尚书家的女儿,那也是才貌出众的大家小姐,可是谁知道,这定亲没几日,孙家姑娘吃了一口橘子,便活生生给噎死了。
你听说过吃橘子噎死的吗?很少见是吧,偏生人家孙家姑娘就是吃橘子噎死的。
这死得莫名啊。
当时的人,都说是萧敬远不运气,怎么才订了亲,对方就没了呢?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萧敬远本就是燕京城里豪门贵族女儿家眼里的乘龙快婿,没了前头的,还可以继续定亲。
于是萧家在一年后,又给萧敬远敲定了一门婚事,这次听说还是他自己相中的,是左继侯家的二姑娘,长得模样自然是不错,还颇通一些工匠之技。
只可惜,这位左继侯府的二姑娘,在和萧敬远定亲三个月后,便有一日随着母亲去山里拜佛,遇到了劫匪,人没了。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有说那位姑娘失了贞洁咬舌自尽,也有说是在逃跑的时候摔下悬崖直接摔死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大家都知道,她死了。
萧敬远的第二位没过门夫人,又死了……
有一有二,总不至于有三吧?
萧家老太太为萧敬远求了平安符,又日日给他烧香拜佛的,终于在两年后,又定了一门亲事。
这次燕京城里的姑娘大多不愿意和他定亲了,不过好在萧家这地位摆在那里,只要想找,总是有的。
于是萧敬远又定亲了一位姑娘,这次只是个寻常三品官员家的女儿。
听说那位姑娘自从和萧敬远订了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身边丫鬟婆子成群,天天喝个汤都要一口一口地咽,唯恐熬不到进萧家门就一命呜呼。
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这位姑娘在沐浴的时候,竟然一头栽进了水里,待到婆子匆忙把她抬起来时,人已经没气了。
这下子算是彻底炸锅了,那位三品官的夫人,直接带着人找上萧家,哭着说萧家七爷克死了她家女儿,要萧家给他们一个交代,怎么也不能让她家女儿白死。萧家自知理亏,息事宁人,赔礼道歉,把那姑娘安置在萧家祖坟里,又赔了不知道多少银子,这才算了事。
从此后,萧家七爷克妻之名远播四海,不但燕京城里没人敢和他结亲,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有头脸人家,提起他来也是连连摇头。
毕竟但凡有点脸面的,谁愿意背上那“为了巴结萧家而不惜舍弃自家女儿性命”的好名声呢!
也曾有人提议他寻个贫家女,只可惜被他坚拒。
想起这一切,阿萝心有余悸。
紧皱着眉头,她不免想着,自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一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次踏上克妻之路。
一定要想办法,避开那噎死的摔死的淹死的,好歹让他有一门顺遂的婚事!
第34章
阿萝觉得自己应该先把萧敬远和那位孙尚书家女儿的婚事搅和了。
可是怎么搅和,她目前也没个想法。
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迷迷糊糊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她一醒来,便见前来照料的鲁嬷嬷嘴角都合不拢,她揉了揉眼睛:“嬷嬷,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鲁嬷嬷喜不自禁:“老爷今日一早回来了,已经过去老祖宗屋里,我快点给姑娘洗漱打扮了,等会子去老祖宗房里,就能见到老爷了!”
“爹回来了?”阿萝心里一喜,都有些等不及了,连忙让鲁嬷嬷给自己洗漱打扮了,早膳也来不及吃,便要奔去老祖宗院中。
到了老祖宗房中,便见家里大伯和三叔都在,正围着老祖宗说话,而在下首位置,坐着一位青年男子,身形比起大伯和三叔都要健壮许多,脸上线条硬朗,含笑正陪着老祖宗说话。
这便是父亲了。
她站在门口处,望定父亲,是恍如隔世之感。
父亲是一个武将,是叶家三个儿子中唯一的武将,多年戎守南疆,很少得返,是以她和这个父亲并不熟。
年幼时,便是父亲归来,她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唯一记得是那次,她十岁那年,母亲没了,父亲归来后,守在母亲灵堂前,一夜白头。
她当时没了母亲,心里也颇觉茫然,想起彼日种种,又痛彻心扉,只是小小年纪,不知道和谁诉说罢了。
便是有老祖宗的疼爱,可是那终究不同,她模糊地意识到,老祖宗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她娘死了,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那晚她实在睡不着,便摸黑爬起来,悄悄地来到灵堂前,偷偷地过去看看,却见到父亲正守在灵堂前。
其实她是想和父亲说句话的,想着父亲抱一抱自己,哪怕他只是叫声阿萝,她心里也会安慰许多。可是她站在那里大半个时辰,父亲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后背绷紧,跪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灵堂上的牌位,一声不吭。
阿萝甚至现在还记得,灵堂上那袅袅的烟香气侵入耳鼻的滋味。
那种味道,后来跟随着她许久,一直到她嫁到了萧家,成了人妇,并有了自己的胎儿,才慢慢地散去。
多少年后,当她心止如水地面对着那漫长黑暗时,想起父亲,最能记起的便是他僵硬挺直的背影,以及那袅袅炉香。
如今的她,穿过了生和死的间隔,以着七岁孩童的身份,仰着脸望向父亲,却见父亲还不到三十岁的模样,眉眼犹如刀斧随意凿刻,略显粗犷,却充满力道,大刀阔斧地坐在老祖宗下首,仿佛这区区一个暖房根本装不住属于一个戎边武将的豪迈。
“阿萝?”叶长勋也看到了站在门槛上的女儿,见她清澈的眸光中带着打量和陌生,不由得有些纳闷。
他并不明白,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女儿倒像是十年八年没见自己了。
旁边老祖宗有些无奈地看了二儿子一眼:“还不是你,长年不在家的,就连自己女儿都生分了。”
说着,便招呼阿萝过去她怀里。
阿萝抿了抿唇,走到了老祖宗身旁,半偎依在她怀里,不过那双眼睛却是一直看向父亲的。
叶长勋看着女儿那依旧打量的目光,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常年打交道的都是南疆的将士,并不知道这个和自己妻子如此相似的小小孩儿,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么想着,他竟不自觉地望向了一旁。
旁边,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是宁氏。
宁氏今日穿的是半旧耦合色夹袄,下面是白色长裙,衣着可以说甚是寻常,可是任凭如此,有她所在之处,便生生有了文雅淡泊的气息,仿佛一支幽莲在悄无声息地绽放。
他目光凝了片刻,呼吸竟有些发窒,微微抿唇,便要挪开视线。
谁知道原本微垂着头的宁氏,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竟抬头看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撞。
宁氏白细的脸颊微微泛红,勉强笑了下,却是道:“阿萝是傻了吗,快叫爹爹啊!”
阿萝偎依在老祖宗怀里,却是故意不叫爹爹,却是小声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