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上辈子最后那一幕记忆……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们此去路途多艰。
既然如此,是不是,始终忍着,莫要直接付出真心会好一点?
“这位小姐,是您想要置办一整套‘百年好合’的薄胎瓷餐具?”不知何时,“知古斋”里已经有人出来,向阿俏招呼。
阿俏听见这个声音,惊讶地回头,见到沈谦穿着一身棉布长衫,正亲自挽起衣袖,从一只沉重的木盒之中,抖落木屑,揭开棉纸,将一件件精美的薄胎瓷器从中取出。
阿俏不由得微红了脸她只是被伙计的吆喝招徕进店的,不是她主动想着要看什么“百年好合”的瓷器呀。
只是这瓷器果然精美,薄胎薄如纸,坚如玉,举起来望望,几乎可以透过光线。瓷盘上是绘彩的“百年好合”纹样,花色简洁而精美。
沈谦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住一只瓷盘,另一只手挥指轻弹,整件瓷器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沈谦便抬头望着阿俏:“结实好瓷,便用一辈子也是无虞。”
阿俏似乎听出了沈谦的弦外之音,犹犹豫豫地开口问:“大凡好物不坚牢,美器若此,却极易碎,如何一定能保证,这能使一辈子?”
沈谦闻言眼中精光忽现,立即紧紧盯着阿俏,似乎想知道她此问何来,片刻后,沈谦扭脸看看墙壁,心中已经了然,略略垂下眼帘,轻声问:“阮小姐莫非由喜宴而来?”
这是知道她伤感的原因了。
阿俏点头,有些羞怯。
她还不大习惯直接向对方表露自己的情感。
只听对方幽幽地叹息一声:“傻姑娘,你竟是在烦恼这个?”
阿俏一凛,抬起头,正见沈谦一对清亮的眸子,正带着探究,紧紧盯着她的面孔,似乎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你与上官易地而处,你会如何?”沈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阿俏略一沉思,咬咬下唇,直接了当地说:“若是我无法解决家族里的障碍,便不会先行向容玥求亲。”
在她看来,上官文栋处理这件事还是过于天真了。此前他只想到求取美人真心,只需两情相悦,便能克服一切困难。可到底没想到,家里不同意,不仅让他自己为难,也给容玥带来了羞辱,更硬生生扯进来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若是换了她站在上官文栋的立场上,她一定会力求取得家族里的同意,无论是求还是拖,只要一天家里没点头,她就不会向容玥求亲。
同样的阿俏心想,阮家的问题也要由她自己来解决。阮家的事若不摆平,她便也不会贸贸然向对方做出任何许诺。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沈谦笑意淡淡,但他只需轻抬唇角,就能令阿俏的心渐感温暖,感觉她在这世上,并不只是一个人在孤单地奋战着。
“而我,我则不愿让我的姑娘有任何烦恼。”
沈谦说着,便见到阿俏的眼神陡然亮起来,然而长长的睫毛却不好意思地就此垂了下去,在他目光的注视下轻轻地发颤。沈谦唇边的笑意就也越来越明显。
少时沈谦将那套“百年好合”的薄胎彩瓷仔细包好收起。如今,两人算是有了某种默契待到这副彩瓷派上用场的时候,则一定是两人“百年好合”的时候。
“阿俏,我一向信你,信你可以令一切困难迎刃而解,但若是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务必随时吩咐。”沈谦侧过脸,笑吟吟地俯视阿俏一张微窘的俏脸。
“再过几日,我会和二姐一起去惠山……”阿俏低着头开口,“待我从惠山回来,就一定,一定……”
到那时,她就打算向阮家把事情挑明。
“你要去惠山?”沈谦听到这个消息反而有些吃惊。
“是啊,”阿俏说话总算自如一些,“我和我师父约好了,每年四月,要去惠山一趟。此外今年有‘万国博览会’在惠山一带举办,我还有个酱园哩……”
沈谦不可能不知道“五福酱园”的事儿。甚至阿俏在暗自猜测,酱园的产品能够入选这“万国博览会”,也有沈谦暗暗推介的功劳在背后。
可是听见阿俏这话,沈谦面上笑容消失,微微皱起眉头,一眼瞥见阿俏吃惊的神色,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笑道:“若是见到贾老爷子,替我问声好。顺便看看他有没有新收什么倪云林的真迹。”
那是两人在惠山相处时的旧事了,阿俏听见,想起老爷子珍藏着的那些“真迹”,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她适才进店的时候一脸愁容,如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笑颜,这在沈谦看来,娇美无俦,他便伸手,轻轻替阿俏撩了撩鬓边垂落的几缕散发,替她别到耳后去。
两人这时正并肩往外走,可是一到店门口,沈谦便止了步,任由阿俏自行走出店去,两人之间立即多了一段距离,不再像刚才那样亲密。甚至沈谦立在门口的样子,十足地像一名殷勤待客的店老板,将生意上至关重要的主顾送至门口。
阿俏稍稍有些怅惘,可也知道沈谦是在为她好。当下点点头,也很礼貌地说:“不必相送,沈老板请回吧!”
沈谦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挪窝儿。他定定地立在闹市街头,目送阿俏脚步轻快地离去。
“知古斋”的伙计赶紧出来,轻声问:“小爷叔,怎么了?”
“我在这儿留着,你去送阮小姐一程。看看有没有人盯她的梢儿。我刚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沈谦压低了声音。
那伙计低应了一声,随即大声说:“是,小人这就替您去跑一趟。”说毕转身,却是往阿俏去的反方向跑去。
沈谦警惕地望望店外。
刚才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不大对。
这世上,知道阿俏和他的关系的人并不算多。而阿俏是个谨慎低调的女孩子,沈谦知道她绝不会轻易高调地宣布她和自己的关系。
可是刚才那一瞬,阿俏和他还在店内的时候,沈谦却本能地觉得有人在向内窥视,似是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窥破了阿俏对他有多么重要。
这感觉稍纵即逝,可是沈谦还是立即察觉,并命伙计赶紧绕道去看着阿俏。
若是因为他的关系,给阿俏带来危险,那他可就万死莫辞了。
阿俏却全然不察,自顾自回到家里,却惊讶地发现,她路上这么一耽搁,二姐阮清瑶竟然已经先她一步,回到家里了。
“真是闹腾极了,”阮清瑶疲惫地说,“你猜怎么着,你走之后,席上又闹起来了。那位花四小姐发现了容玥,便邀了容玥入座,还要容玥向自己敬茶,被容玥拒绝了。”
第178章
阿俏知道,容玥那个性子,自然不会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磋磨的。上官家要上官文栋“兼祧两房”,那已经基本上是她的底线了。结果婚宴上却还闹那种事儿。
阿俏便猜容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果然如此。这位上海来的花四小姐与上官文栋成婚后不久,容玥就另行与上官文栋举行了婚礼。
与那在“仙宫”举办的盛大婚宴不同,容玥与上官文栋的婚事极其低调,只是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上官先生与容小姐某月某日结为夫妇。
岂料这一则启事一登出来,第二天上官家就收到贺礼无数,据说有人将省城里所有发售的鲜花都买下,送去上官家。上官家门口整条街里都摆放着花篮,整天从早到晚都有人上门道贺,甚至省城闹市里有人雇了专人,给街市上的行人发喜钱,指名道姓,专门贺容小姐新婚的。
若这还嫌排场不够大,消息传得不够广,第二天早报出来的时候,整个省城便都知道上官文栋和容玥结婚了。几份早报的头版都是正版恭贺容小姐新婚的喜报。阮清瑶大概知道登报打广告的价钱,将几份报纸拿在手里,一面看一面咋舌,说:“这么些报纸既是头版又是整版的,起码得一千来块吧!”
她想到自己如今全部身家也不到一千块,就觉格外肉疼。
阮清瑶肉疼半天,长叹一声,说:“登报的人想着是为容玥好,恐怕最后未必能起到这个效果。”
阿俏想想,点点头:“可能也是吧!”
她们都知道容玥虽然一向只是在外弹弹琵琶唱唱歌,从不敢行差踏错,可是一直这么在外讨生活,容玥的名誉确实是有些“污点”的。越是有人替容玥这样大肆宣扬,就越是容易让外人想歪,叫人觉得那些大力为容玥捧场的,不过是些她以前的“恩客”,容玥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尘女子从良,上官家愿意抬她做平妻,已经是很给容玥面子了。
阿俏拿过报纸,仔细看了看,见那些头版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写“某某人恭贺”之类的字样,摇着头说:“也许是容玥自己也说不定。”
毕竟那天在“仙宫”,容玥自己也说过,面子比里子更要紧。所以这极有可能只是容玥被当天婚宴的情形刺激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事实与阿俏所猜测的相差仿佛。
据说容玥嫁入上官家之后,只给上官文栋的亲生父母去磕了头敬了茶,至于花四小姐那里,容玥全未搭理,便携上官文栋回到她自己的住所露华山庄。
露华山庄是容玥自己产业。容玥艺名“花想容”,便照着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句,给自己的产业命名。又因为容玥认得的达官显贵很多,便在“露华山庄”大肆举办宴席,邀请社会名流出席,并且将上官文栋一一介绍到这些名流圈子里去。
这样一来,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上官文栋娶了容玥,倒像是容玥娶了上官,娶了之后又不断提携这明白着就是和上海来的花家在叫板。
只可惜,容玥的想法虽好,但是上官家一直有志于将自家的报业往沪上发展,希望能将省报销售到上海去,或者在上海创办一家分社。而花家则极力劝上官家在上海直接收购一家小报,改头换面,继续经营。
上官家对花家的建议非常认可,最终便可怜了上官文栋。他娶了两房妻室,两房都有能力有手腕,其中一房是真爱,另一房则是无辜。这上官文栋便终日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不知将来怎么个了局。
阿俏与阮清瑶谈及此事,每每叹息,回忆起在四川酒家时见到的这对情侣,似乎后来这两人,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样单纯的幸福了。
“姐,你都收拾好了么?”
阿俏从楼板下面冒个头,冲着阮清瑶大声问。
到了她们姐俩动身去惠山的日子了。
阮清瑶则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身边箱笼还摊着,各色衣衫都乱七八糟地卷着,随意堆在床上。
“姐,其实不用带多少衣裳,到了惠山你就知道了,很自在,没人会在乎你穿成啥样!”
阿俏开口劝道。
她也大概知道阮清瑶为什么这么紧张,人都说“近乡情怯”,阮清瑶只要一想到可能离那人会近一点儿,心里便格外不自在。
偏生以阿俏的立场,这两个傻瓜的事儿,她又没法儿劝起。
“真的,姐,咱们真的得走了。娘已经将车子准备好了,袁平会在车站等我们。再晚,就要误了去惠山的车了。”
“行了行了,”阮清瑶又不耐烦起来,随意团了几件时令的旗袍,都扔在箱子里。她以前有好些衣裳首饰,都折在庞碧春的小院里,再也没机会讨回来。后来宁淑知道了,悄没声儿地给她添上了好几件时令的,都是阮清瑶喜欢的碎花纹样。令阮清瑶觉得心里挺不是味儿的她以前一向不喜欢的人,却是这个家里最关心她,一直默默体贴的。
“姐,记住了,在爹娘面前,千万别提酱园的事儿,咱们只说是去惠山散心。”
阿俏没有向阮家人老实交代此行的目的。毕竟一说出去,阮家就都晓得她手里还捏着酱园的产业了。阮清瑶生过的误会,旁人也会生,所以阿俏打算能瞒多久是瞒多久。
而她每年四月必去惠山,拜见师父静观师太,并且与惠山的乡民交流切磋厨艺,尽她“云林菜”传人的义务。所以这回姐妹俩去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也是用的这个借口。阮清瑶用的借口则是:出去散心,万一能捡个夫婿回来。
如此一说,阮家立即通行无阻。毕竟阮清瑶年纪不小,再这么一天天赖在家里,族里给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阮清瑶点点头,将箱子一扣,有点儿担心地问:“阿俏,回头住你以前住过的那个什么什么馆,能行么?”
阿俏点点头,说:“那里再好不过了。师姐们都对我特别好,对你肯定也不赖的。”
阮清瑶只得挑明主题:“我能住得惯不?”
阿俏继续点头:“那里特别清幽,除了偶尔有香客上门,平时没有人打扰。我们住的禅房也很干净,你想,那些被褥床单什么的,都是我们自己洗的……”
阮清瑶听到“自己洗”三个字,已经在心中给自己默哀三声,并且悄无声息地拉过一条羽绒被,见箱子里还有空间,趁阿俏不注意赶紧塞了进去。
一时阮清瑶在阿俏的监督下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妥当,拎下楼来。姐妹两个一起出门,只有主母宁淑送了出来。
“阿俏,你放心吧!家里席面的事儿,娘会妥当照顾好的,不用你挂怀。”宁淑身为酱园的“隐形”股东,算是和阿俏她们分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人。
在阿俏看来,宁淑这次从浔镇回来,精气神儿都好了很多,整天脸上挂着笑。然而父亲阮茂学这段时日里却有故态复萌,留在家里的时日渐渐少了,陪妻儿的时间也不多,也不知总在外头做什么。
“娘,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也别犹豫,写信也好,拍电报也好,告诉我们。但凡有事我一定赶回来。”
“行了!”宁淑拍拍阿俏的脑袋,“娘还没到那不中用的时候,还是能顶很多事儿的!”
她们两人说话,阿俏的丫头余小凡则提着箱笼,自己先蹬蹬蹬地送到外头泊着的车子上,然后二话不说,自己先上了车。
阮清瑶出来一瞧,眼一瞪:“小凡,你怎么也跟我们去那?”
早先阿俏说好的,只有她和阮清瑶,带了那个一向灵活的袁平出门。毕竟有一个大小伙子做随从,拎重物跑腿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