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收到请柬,应邀赴约的,全部都是本省最有权势的男人,没有一人能带家眷的。这舞厅里所有的女子,都是外头请来的舞女和交际花。”容玥小声警告阿俏,“对不住,我得上台了。你……你自己保重吧!”
容玥只要登上那个舞台,她便不再是容玥,而是花想容,那个用自己甜美的歌喉、俏皮的歌声取悦众宾的花想容。容玥即便有心想帮阿俏,也分身乏术,当下无暇再管旁人,自管自提着乐器来到舞台上开始准备。
乐队这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轻快的舞曲已经奏了起来,开始暖场。
因为乐声的响起,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更加响亮而热烈。容玥在台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向乐队指挥点了点头,乐曲便滑向下一个章节,容玥也随之开口,唱起一首轻快的流行歌。与此同时,已经走进舞厅的男男女女开始互相结伴,准备随着这轻快的乐曲声舞一曲。
随着舞厅里的人越聚越多,阿俏在一旁看着暗暗心惊。
容玥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男人才能来的宴会。很明显,这宴会上的男宾们,要么趾高气扬、要么彬彬有礼,却人人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身边的女人们,似乎这些女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对象,不过是用以消遣的玩物而已。女人们则在尽力献媚,或作小鸟依人,或作解语娇花,不遗余力地将最妖娆最美艳的一面展现给这些男人们。
而黄静枫说得也没错,在这一群男人里,她看到了银行家寇宏轩、商会老板曾华池、邻省机要秘书何文山……甚至还有本省新闻界的大公子上官文栋。她认识的人有限,可她认得的人却大多是八面玲珑的。眼看着寇宏轩、曾华池等人左右逢源,上来与各人互打招呼、满脸堆笑的样子,阿俏就可以想象,今天这到会的“嘉宾”,身家几何,手中又握有何等样的权力。
与寇宏轩、曾华池等人不同,邻省的机要秘书何文山不与任何人攀谈,手中托着一只香槟杯,立在一旁,面色平静,就着杯子慢慢小酌着,斜眼瞥见阿俏,手中的香槟杯竟朝她举了举。
阿俏见舞厅里的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往她来时那道小门移动,准备开溜。她可完全不想去取悦这些“本省最有权势的男人们”。
可是她大约记错了方向,往那扇小门寻过去,才发现壁上罩上了一层深蓝色的幕布,她已经摸不到那盏小门在什么地方了。
阿俏低着头,鞋尖在地面上蹭蹭,心里嘱咐自己一定要冷静。这里虽然是一堆男人聚会的场所,可是胜在人多,旁人不会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其次,就算她找不到出路,这里可是“仙宫”,来来回回除了众多宾客之外,还有好些侍应生穿梭在人群之间,适时地为众人送上酒水。她可以跟着其中任何一个,就这么浑水摸鱼地溜出去。
拿定了主意,阿俏就尽量捡了那不打眼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往外溜。没曾想,她没溜出多远,突然被人拦了个正着。
拦她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十分正统,可是一开口就是一腔酒气。
“妞儿,我可从没在哪家舞厅里见过你!是不是新到省城,要不要我提携提携你?”男人色眯眯地笑着,伸手就要去拨阿俏的下巴,被她一掌拨翻了。
“这位先生想必也是个有身份的人,”阿俏冷然开口,“请您放尊重一点!”
她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那一对眸子明亮至极,不服输地紧紧盯着面前的男子。
这个男人,平时若是在外头,必然会注重自己的形象仪态,为了保持“新派”的态度,对待周围的女性八成也会尽到礼数。可是今日在“仙宫”这样一个环境里,像他这样看似循规蹈矩的人,却正渐渐被这舞厅里一股子靡废的气氛所渲染。
他是个男人,而他身旁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不过供他娱乐享用而已。这一切荒诞与放纵,这一夜,都只会发生在这间巨大的欢场之中。绝不会有旁人多管闲事,前来干涉,因为在这里的“旁人”,都是与他一样,瞒着家眷,到此尽享一晌欢悦的……男人!
“尊重?老子今天在仙宫一甩手就花了一万现洋,难道不该快活快活、享受享受么?”这男人往前迈了一步,将阿俏逼到屋角,酒气正喷在阿俏脸上,“若教我说,你才是该醒醒的,醒醒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阿俏心中雪亮她突然明白了这场所谓“慈善晚宴”的用意。徐家与寇家联手,共同举办的这场晚宴,邀请了本省最有财有势的男人,到此为孤儿弃婴捐赠善款,他们捐,花钱买个美名儿,却还不够,更借这个机会,在这样一个“只邀男宾”的场合里,无所顾及地与这些在场的舞女狎昵玩乐,而全将那些世间道德礼义的束缚抛在那后。
她们,她……都是给这些到场男宾的礼品与奖品。
阿俏一念及此,心头忍不住暗暗发凉。
说实在的,她不怕这些男人,她双手有的是力气,但凡有人欺到她跟前,她一掌就将人掀翻了去。
她只是恨,只是恨这些人,为了这样一个听起来崇高的目的,去做这样龌龊下作的安排。而黄静枫、寇珍、容玥、她……这些女人们,或有意或无意,或明知或无知,或多或少,在一起促成了这样的安排。
面前的男人醉得不轻,酒气熏天,伸手再一次去掰阿俏的下巴。
正在这时,在台上歌唱的容玥突然提高音调,细细地耍了一个花腔,惹得全场一阵彩声。这名男子听见,忍不住也转身,努力鼓掌,粗着嗓门儿大声说:“花想容小姐,唱得好!”
他一回头,原本缩在他身后的阿俏,早已消失不见。
舞池那边人头攒动,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没有哪个落单的身影,哪里还能见到那个小丫头的影子?
第125章
阿俏一只手腕被人紧紧攥着,两人一起缩在“仙宫”舞厅一角的暗处。
歌女花想容刚刚在舞台上高歌一曲,赢得彩声无数。彩声响起之时,阿俏身边的人恰好凑在她耳边细细地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俏想了想,转脸看向黑暗中那对眸子,小声答道:“被骗来凑数的。”
那对眸子里登时闪过一丝恼意,阿俏原本以为他会责怪:怎么这么不小心,岂料他开口轻斥道:“是谁,竟敢来骗你?”
阿俏便不再言语,倒也非为黄静枫遮掩,只是她在还没闹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前,不愿轻言责怪任何一个人。
“那边,原本有一扇小门,”阿俏身边的男人轻轻地开口。“原本我们可以尝试从那道门出去,可是现在那道门有人守着。”
阿俏悄悄探头,目光从男人肩上越过去,果然见舞台墙边罩着的深蓝色幕布一侧,有两名彪形大汉抱着双臂并排立着,显然是幕布遮住了门户,所以现在有人欲盖弥彰地守着。
她正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男人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手心里尚自握着她柔腻的手腕,此刻便顺势将她的手轻轻引导,揽在自己腰里,小声道:“靠近我一点,要显得亲近一点,有人正在盯着咱们!”
阿俏瞬间便将头低下,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红透了的面孔,一只手臂却情不自禁地揽住了男人的腰,不露行迹地靠近了些。
沈谦伸手,轻轻抚着阿俏一头齐耳的短发,他的手指修长,指节青白,指尖缠绕着一缕她那又黑又亮的秀发。沈谦望着她头上别着的那只玳瑁发夹,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温柔。他原没想到会在“仙宫”遇见她。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沈谦已无暇顾及,此刻他只尽量装作与她颇为亲近的样子,自己斜斜倚靠在舞厅贴着蓝色墙纸的板壁上,微低着头,似乎在向怀中的女子喁喁低语,倾诉满腔的情愫。
相比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几对男女,那些已经开始大肆上下其手的,他们这一对大约算是很“文明”,两个人不大像是在舞厅里孤男寡女那种干柴烈火式的艳遇,倒更像是在老老实实地谈着一场恋爱。
沈谦心想,此情此景,若不是在这“仙宫”富丽堂皇的舞厅里该多好……那样事情就要容易得多,而他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她逃脱。
可是此时此地,他既要想办法将身上的重担交付,又想着毫发无伤地保着怀里的女孩儿离开这里这,是不是原本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若真的要强求,是不是,怕又会带累了她。
阿俏却悄悄抬起头,声如蚊蚋:“沈先生,舞厅的门户在我们的正对面。我们一起……过去?”
“阿俏”
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涩。
沈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敢告诉这女孩儿,他是没办法……现在就从“仙宫”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日子,他都会当仁不让地护着她从这里出去,可是,今晚,不行。
只是……她这话倒提醒了他,她是阿俏啊!不是那种非得依靠某个男人的女子。她始终独立而顽强,因此他们两人似乎可以一起……各取所需地离开。
他突然一伸手,一转身,却是带着她转了个方向,将她的面孔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有两名壮汉正从他们两人身后经过,见这里的男人怀里拥着个女子,两人头埋着头缩在板壁旁边,便将他们也当成了一对“干柴烈火”,没有打扰,继续往前,沿着舞池边缘巡视过去。
沈谦低着头,微抬着眼,望着那两个壮汉离去的方向,心中默记时间。
那两个壮汉没从他们身后离开多久,立即又原路转了回来,依稀见到一片昏暗中沈谦正回头望着他们,其中一人谄献地躬了躬腰,比个手势,那意思是,“您乐您的吧,我们不会碍事儿!”
沈谦这才缓缓回过头:这巡视的人来回一次的时间太短,看起来,他的计划,还是行不通。
他一低头,见到怀中的阿俏正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了。沈谦忍不住想,他倒宁愿是后者。
正在这时,舞台上容玥已经将将唱完她的第三首曲子,嗓子已经听得出有点儿发紧。可是她收住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
“是机会了!”
沈谦突然眼前一亮,他知道歌女唱到这里,十九要下台休息一下,保养一会儿嗓子,而这个时候,乐队不会歇着,即将要响起的会是……舞曲。
“阿俏,在惠山教你的舞步,你还记得么?”
阿俏茫然地抬起头,她眼里倒映着“仙宫”天花板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透着几许迷离,该是忆起了往事。
于是沈谦略略俯身,伸出双臂揽住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不记得也没事,有我呢!”
他的话音刚落,乐队的小提琴手已经奏响了第一个音符,熟悉的节奏跟着响了起来,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你听我说,不要刻意去记起那些舞步,不要尝试控制你的步伐,你只管放松,放轻松……你只有我!”
沈谦双臂使劲,轻轻一带,阿俏的身体立即随他的双臂划过半个圆圈。两人脚下一低,已经同时滑进了白橡木板铺就的舞池。
在舞池里起舞的男女不算太多,不过区区几对而已。但是敢下场的,大多舞步娴熟,刻意在人前显摆。
阿俏却不是这样,她一踏上舞池的板壁,就已经脚下一滑,险些乱了方寸,身体往前一倾,笨拙地迈了一步之后,被沈谦一把抱住。
他索性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托离地面,带着她在空中继续转过几个圈子,让她那轻盈的小身体在空中飞舞着,象牙色的裙裾在舞池的地面上快速旋开,像是一朵雅致动人的花。
这本是沈谦想让阿俏熟悉一下这华尔兹的旋转与节奏,没曾想这被人是看做了炫技,阿俏双足刚刚落地,四下里的掌声立即响了起来。
“你看,有我呢!”沈谦的眼神这么说着,轻轻将左手从她腰间放开,伸手去握阿俏的右手,左臂继续揽着阿俏的腰,两人开始轻盈自如地舞起来。
阿俏惊魂甫定,身体的大半重心至此还吊在沈谦身上,她右腕一翻,小手落在沈谦的掌心里,脚下终于也踏上了正轨她再也不去想该如何迈步,她只睁大了眼,努力去看清眼前的男人,看清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面前的他,依旧是一身正统的西式礼服,黑绒面西服里,依稀能见到背心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正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阿俏忘记了她正置身于金碧辉煌却危机四伏的“仙宫”,仿佛又回到了惠山那座简陋却温馨的学校食堂里。她只管望着他的双眼,全然放任她的脚步,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任了她的心,随自己沉溺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里……忘乎所以。
一时忘乎所以,阿俏与沈谦的舞步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人的目光全聚在阿俏身上,大多数男人此刻都发现了阿俏的不同阿俏此刻的打扮,不过是一副邻家女孩儿似的模样,然而她那一对足尖却始终轻快自如地在舞池地板上划出舞步,那娴熟的舞技似乎在透露她该是个欢场高手;她的双眼则始终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的男伴,仿佛对方是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样清纯而又妖媚,多情而又专情的神态,立刻为阿俏添了一等要命的吸引力。
登时人人艳羡起场中的沈谦。他们身边的莺莺燕燕,大多没有像阿俏穿得这样素雅而无华,更不像阿俏那样梳着女学生也似的短发,更没有阿俏那样“表里不一”。与阿俏一比,这些平日混迹歌厅舞厅,陪伴达官贵人的交际花们,便只是些精雕细琢的皮囊,灵魂未免无趣了些。
立即有人开始四下里打听,询问阿俏是哪家新秀,初次被人带出来“见世面”,就是在“仙宫”这样宏大的场合,想必背景不简单。
阿俏以为沈谦会接着跳华尔兹的机会,带着自己往舞厅大门那里移过去,可没曾想沈谦却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还不行,我们太引人注意了。”
阿俏一怔,这才注意到舞池里的情形。舞池里一共不过七八对男女在随着曲调翩翩起舞。而他们似乎是最受人瞩目的一对。她一分心,脚下就有些微乱。所幸华尔兹乐曲恰恰在这时候结束,两人在舞池一侧停下来。沈谦便索性轻轻揽住她的腰,由着她低下头,将面孔藏在自己胸前。他自己则礼貌地向舞池周围的看客点点头,神色间似乎在请诸位谅解,那意思大约是:她太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