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看着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认出了督军家的二公子,开口就向沈谦打听阿俏的名姓,“沈二公子好福气,有美相伴,敢问这美为何人那?”
沈谦腾出一只手,将食指放在唇上,随即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旁人一下子意会了,大约将阿俏当了沈谦的禁脔,连声赞了几句,倒也无人敢上前,另行向阿俏邀舞。
容玥喝了口水,重新登台,冲乐队指挥使了个眼色,乐队指挥会意,一点头,乐队开始演奏一曲节奏慢些的舞曲,听节奏是一曲“慢三”。容玥则清了清嗓子,配合着乐曲,柔柔地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抒情的洋文歌。
华尔兹并非人人都跳得来,可是节奏舒缓的“慢三”,这些常混歌舞厅的男人们倒是都会的。
舞池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若是此刻有人在厅中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相拥而舞的男男女女,若是再想在这灯光幽暗的舞池中辨出哪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经难如登天。
“是‘慢三’,你还记得舞步么?”沈谦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阿俏一怔,抬起头来望着沈谦,见到他眼里蕴着顽皮的笑。
他哪里教过她“慢三”的舞步?
阿俏一时将惠山的事儿全想了起来。当时沈谦说的是,让她轻轻踩在他的脚面上,让他“带”着,慢慢起舞。她身体轻盈,他完全带得动她。
“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沈谦的口唇已经贴在她耳边,“只有这样你我才能顺利脱身!”
阿俏心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法儿变得更糟了此刻她早已与沈谦两人,面贴着面,他的双臂圈着她的腰,而她整个人都顺从地缩在他怀里。
于是她凭着感觉提起足尖,轻轻地踏在他那一双式样考究的黑色漆皮鞋上,顺着他足上的力量,他进,她便顺着他的来势往后退,他勾着她退,她便顺着他的去势向前迈步。如此一来一去,几个回合之后,阿俏也已经知道这慢三的基本步法了,在这拥挤而幽暗的舞池里,她这个头一次跳“慢三”的人,居然也跳得似模似样。
只是他们始终在舞池一侧打转,身后就是“仙宫”那三座阳台,那落地长窗该是打开着的,有夜风一直轻拂起那深蓝色垂地的天鹅绒窗帘,新鲜的空气从厅外涌进来,让阿俏能感到一丝清凉,从而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醒。
“阿俏,”沈谦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口中的热气轻轻喷在她耳垂上。她却完全没有心思与功夫去面红耳热。
“待会儿乐曲结束的时候,舞池里的人会一起转身往乐队那个方向鼓掌。你就趁那个机会,从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一道出去,出去之后走大约五十步,走廊右手边有一道小门,后面是侍应生用来送酒水的通道。你从那里进去,不要一直往前,见到有楼梯出现就立即往下,那里能一直通往‘仙宫’的大厨房。在那里,你应该能找到你的同伴!”
阿俏心想,寇珍!
若能找到寇珍,她应该就有办法混在他们那些帮佣的人里,从这里出去。
“沈先生,那您?”阿俏猛然省起。
两人说话的这当儿,沈谦已经带着她,渐渐向舞厅阳台靠去。他双臂一箍,将她抱起来,贴着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真轻!”
阿俏一怔,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答了这样一句。
此刻的沈谦,像是个动了情的寻常年轻人,将她轻轻放开之后,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贪婪地打量着她一张面孔。
“一路小心,阿俏!”沈谦低声嘱咐,“下次见面,我想……我想,我们两个……”
他的嗓子有些发涩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我们两个,要不就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了,想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可是他却选择了,选择了尽量不去拖累她,一切都还要靠她自己。
“在一起……我可以教你很多很多的舞步……”
阿俏没说话,他说的这些令她意识到了分别可能很快会来临。
“阿俏……”
他低低地呼唤一声。
与此同时,台上的花想容声情并茂地唱出最后一个音,尾音袅袅,叫人听了心里颤了又颤。
拥在阿俏双肩外的臂膀一下就松了,不见了,阿俏的心脏抽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什么一下子空了。
清清冷冷的夜风从揭开的天鹅绒窗帘外头呼呼地灌进来,阿俏从窗帘间的缝隙里偷眼往外看:阳台上空无一人。仙宫外是省城的万家灯火,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的街灯沿着道路往远方纵横延伸。
花想容收了嗓子,舞厅里的人们纷纷冲舞台转过身,高举起双手为□□女花想容的精彩演唱大声鼓掌。
阿俏回过头,将“仙宫”的阳台迅速抛在身后。她只管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往舞厅那三道正门那里快步走去。
第126章
阿俏从“仙宫”三楼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面一道转出来,见门外有几个大汉正守着。阿俏若无其事地伸手整理头发,一转身,目不斜视地从门口离开。
倒也无人拦她这样一个小姑娘。
饶是如此,阿俏的一颗心依旧砰砰跳着,默默数着步子,走过四十步,她便慢下来,听听身后没有动静,再悄悄转身,往身后看看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她。
阿俏一偏身,贴着墙壁行走,再迈了十余步,果然见到壁上一座小门。她刚动念想要上前拉门,门从里面打开,一名侍应生左手托着一瓶洋酒,十几只玻璃酒杯,右手则拎着一钵冰块,从门里出来。
阿俏缩在门背后,等那侍应生过去,她轻轻巧巧地从还没关上的门里溜了进去,一面快步行走一面想:沈谦究竟是何等样人,买卖古董的客商?督军家的二公子?可他怎么能将“仙宫”里这些仆役才用的通道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亲身走过不下数遍。
阿俏越想越是紧张,为沈谦感到紧张:在惠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外表总是显得镇定如桓。他大约……大约又像上次那样,推她一个人走,让她自己去到安全的地界儿……可这次沈谦却没有约定一个重聚的时间。
所以,这样就算是告别了么?
阿俏脚步匆匆,眼眶却有点儿酸。
她是不会回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先把自己照顾好,才能再说上其他。更何况,更何况……她知道他将要去独自面对的事恐怕凶险无比,早先在舞厅里她和他靠得那样近的时候,曾经能感觉到他的礼服下面,腰间别了一枚沉重冰冷的铁器。
在要命的事情上,她还是打算先尽着自己。
阿俏牢牢记住沈谦的嘱咐,沿着通道往前不久,见到楼梯,她便快步往下。寇珍所在的大厨房在半地下。她从三楼往下,没过多久她便能找到同伴,以寇珍的性子,她遇事,寇珍不会坐视不管。
还没到二层,阿俏陡然刹住了脚。
楼梯间的门“啪”地打开了一扇,有个女子声音沙哑,在低声乞求:“好了,我……我去还不成么?”
一行人走进楼梯间,阿俏正巧从上面下来,来不及回头,双方撞了个正着。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徐三太太黄静枫,她见到阿俏,犹如见到鬼一般,脸顿时惊得惨白。黄静枫背后是几个男人,其中一个阿俏曾经见过,是那位曾经在舞厅里向她举杯致意的那位邻省机要秘书何文山。
“徐三太太,我正要去找你!”阿俏见到黄静枫,干脆先发制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黄静枫背后的男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胳膊,黄静枫脸上顿时肌肉一跳,连忙强笑道:“阿俏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要不要先到二楼的休息室去歇会儿?”
“不,徐三太太,我是向你来告辞的。我想回家!”阿俏声音不抖不颤,平平地说来,甚至有点儿向长姐撒娇的意思:她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想回家了嘛!
黄静枫一怔,连忙先掩饰,指着身后那名掐着她胳膊的男子说:“这是外子”
阿俏很有礼貌,居高临下冲男人点点头:“徐三爷,曾听静枫姐提起过您!”
徐三爷干笑两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黄静枫听见这旧日称呼,也浑身一个激灵,抖了抖。
“何秘书您好,又见到您了!”阿俏也向何文山打个招呼。
何文山微微向阿俏点了点头,说:“刚才阮小姐在楼上舞厅大放异彩,怎么,这么快就想走?”
这时候黄静枫也缓过来了,轻咳一声,开口说:“这样吧,阿俏,我去安排车子送你回家,你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好不好?”
阿俏往背后的楼梯上瞅了瞅,扭头望着黄静枫,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我能说不好么?”
她背后出现两名彪形大汉,也不靠近,只远远地守着。这大约是黄静枫他们正巧在这里堵到了她,便有人去通知了三楼的人,从上面下来堵了她的去路。
何文山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阮小姐,我原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
阿俏便缓缓从楼梯上下来,对黄静枫说:“徐三太太,咱们走吧!”
她话音刚落,徐三爷与何文山便齐齐地给她让开一条通路,阿俏当先,黄静枫将头埋得低低的,跟在阿俏身后,一起走出楼梯间,转了两个弯,柳暗花明,已经在“仙宫”的第二层。此刻阿俏的左手边,就是早先黄静枫带她来换衣服的地方。
走廊上还有一人,口中叼着一枝雪茄正在抽着,似是在等什么人,又似是在等着看什么戏,见到阿俏等一行人过来,赶紧掐熄了烟蒂,赶上来。
阿俏一见是曾华池,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可她偏要昂着头,见到曾华池过来,故意冲他点点头,打声招呼:“曾会长!”
曾华池睁着一对小眼,觑觑阿俏,没说话,朝后面的男人哈了哈腰,笑着说:“何秘书、徐三爷……”
“原来是曾会长啊!”何文山开口搭理了曾华池一句,曾华池一张肥脸上顿时喜成一个四十八褶的包子。
“教你个乖,先别总在这儿杵着!”何文山凑到曾华池跟前,小声说了两句,曾华池赶紧点头称是,一转身,就跟在何文山身后,一副誓死追随的模样。
曾华池候在何文山身后,听见黄静枫细声细气地告诉阿俏,只说休息室还在前头。阿俏却突然不情不愿地大声说:“不行,回家之前,我要先把衣裳换回来。”
黄静枫无法,只能先与丈夫低声商量了,才将阿俏轻轻一推,让她先进更衣室,自己则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低着头守在更衣室的外头。
曾华池在一旁冷眼旁观,忍不住就想起他的那位“三姨太”。
三姨太说得都对!
几天前,何文山就曾经有意无意地向曾华池“透露”此事。曾华池听明白对方的用意,乃是觉得任帅颇为赏识阮家的姑娘,想要借此机会“撮合撮合”。
曾华池无奈地表示,他恐怕早已被阮家视作仇人,这件事上他有心无力。当然他很贴心地向何文山推荐了徐家。徐家三太太曾一度与阮家的小姐交好,这是他很早就打听到的消息。
曾华池一掉脸,就将这件事儿告诉了姜曼容。
告诉姜曼容的时候,姜曼容正坐在湘妃榻上抽水烟,雪白的脚踝正从睡袍底下露出来,让曾华池说到后来,越发口干舌燥,几乎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不可能!”
姜曼容喷出一口芬芳的烟雾,徐徐开口:“任帅绝不可能看上阿俏那样的小丫头。”
曾华池却想:你这莫不是嫉妒了吧!
姜曼容勾唇:“此刻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嫉妒!可是啊,我看男人的眼光,比你们看女人的眼光要准多了。”
“听你这么说,任帅是正巧路过阮家,用了些吃食,觉得阿俏烹制的吃食很是雅致,所以赞了两句,看起来很赏识那小丫头,是不是?”姜曼容坐直了身子,将脚踝藏到睡袍底下去,接下去说,“任帅若只是当面夸赞,他就仅仅是欣赏那丫头的厨技而已,可如果他对那丫头一句评价没有,背地里却吩咐旁人打听用功,这才是真正动了色心。”
姜曼容得意洋洋地开口,一边说,一边忆起了她刚与任伯和相遇的时候。
“眼下听你说起来,像是何文山想要投其所好,却不知该如何讨其欢心,所以干脆送个任帅赞过的姑娘到他身边,猜想任帅没准不会拒绝呢?”
曾华池自以为听出了酸意,便拍着胸口说:“三姨太信得过我,我自然为三姨太两肋插刀。您若是不愿意任帅身边再添个女人,我就拼着得罪何文山,也要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你可千万别!”姜曼容断然否决了曾华池的话。
“你道何文山只是讨好上峰那么简单么?”她望着曾华池,像是望着一个酱猪头。“如今这省里的局面很迷,说合作,合作不了,说打,又打不起来。那何文山的背景很深,受上海那边的影响很重,他是最希望看见两省合作不成,自己先火并起来的。如果仅仅是折了一个阿俏,就能让任沈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彻底冲突,然后这何文山再坐收渔利……”
曾华池听得额头上有点儿出汗:他自诩在商政两界都吃得很开,对眼下的局势,却没有一个深居内院的女人看得清楚。
他忍不住对姜曼容刮目相看,不再只当她是个长相娇媚、功夫了得的玩物。
姜曼容没注意曾华池的眼光,她只管继续往下说:“阿俏那个丫头我知道,性子刚烈得很,刚则易折,但凡被任帅碰了一根手指头,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恶气……若是折了阿俏,沈二又如何能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岂不正好促成任沈交恶,两省合作,再无可能?”
“三姨太高见,真是高见!”曾华池对姜曼容满心佩服,连连点头。
“别的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看到,阿俏这柄刀,终于到了该折的时候!”姜曼容将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毕,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随之越笑越响,笑得得意洋洋,活像个大仇得报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