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勉忙笑道:“孟大人您喝多了。”
“没醉,这点酒怎么可能就让我醉了。只是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免有些念旧了,想想老夫王爷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正高中状元,风光无限。哎,可惜造化弄人啊,后来蹉跎大半生,到了这满头白发时人生才有了转机。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
孟轲深深的感叹,他年少成名,是大乾出过最年轻的状元。年少得志,以为这一生都将风光无限,可是刚刚派了六部观政,板凳还没坐热,英宗皇帝就崩逝了,紧接着遇上福王入京,这天下就成了福王的了。他们这些前朝旧臣大多被遭到了清洗,他自然也是其中一个,要是当年没有那场宫变,说不定他也不至于沉寂几十年。
孟轲想到此处,又去看秦勉,秦勉虽不是先太子嫡长子,只是个幼子,皇储的位置虽然轮不上他,但要做个太平的藩王总是容易的,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憋屈窝囊。
孟轲心中有些痛惜,便又去敬秦勉,秦勉却不敢再喝了,忙笑着推让:“酒虽好,但却不敢多饮。改天再陪大人,今天就算了。”
坐在另一侧的另一位大人也附和道:“这日子越过越回去了,最近这几天天灾人祸的还少了不成?听说山东等地涌出了不少的流民,那苗疆怕是又坐不住了。”
秦勉脸色微变,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他不便再参与,遇事装聋作哑,只留心那些热闹的戏文。
果然听得身后的人在讨论起民生大事来,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官爷已经酩酊大醉了,嘴里跑出的话也不经过大脑。
“还是英宗皇帝时期的日子好啊,百姓安居乐意,生活富足,现在过的是什么屁日子。上面成天就知道打仗,打了这些年了也没增加领土,倒是一年年的苛捐杂税,养那么庞大的军队,朝廷早就负担不起了。”
虽是酒后胡话,但孟轲也好,秦勉也好,都听得胆战心惊的,孟轲忙提了酒壶给那人灌酒,一面灌,一面说:“张大人再满饮此杯吧。”
秦勉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些武将觉得干坐着没意思,于是提议比试射箭。孟轲是主家,尽量满足来客的需求,忙吩咐人去后院立了箭靶。这边一些青年才俊便相约着要去射箭。那米方过来拉秦勉:“王爷也过去乐一乐吧。”
秦勉如何敢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忙摆手道:“不会骑射,还是不去丢脸了吧。”
无奈那米方太过于热情,硬要拉秦勉去,孟轲也说:“王爷去和年轻人玩一会儿吧。陪着我一个老头子也没什么意思。”
秦勉最终还是被米方给拉去了。
后院里的箭靶子已经立了起来。孟首辅的次子走了出来说:“我们立个规矩,中靶者最多者为优。评选三名优胜,第一名奖励西域马一匹,第二名奖励一张天弓,第三名奖励二十两银子。”
这奖品很是优渥,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接着又从不同的角度上取了五个点,每个点上三枝箭。有一青年已经上前去了,先活动了一下手腕,随接过了旁人递来的弓箭,第一个点是正对的位置也最容易,不出意外,三箭齐发,箭无虚发,枝枝都正中靶心。赢来了喝彩声一片。
接着又试了左下角、右下角等其他点位,剩下的两个点不仅角度刁钻,而且是骑在马背上是活动靶,可惜这头一个参赛的只有正中点射中,其他无一例外的全部偏了,或者根本就没到靶子上。
看似容易,其实有些困难。
秦勉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一脸的平静。接连几个上去了,没有谁能五个点全中。这时候米方接过了弓,回头冲秦勉一笑:“我七岁时就开始练习骑射,今天请王爷开开眼。”
秦勉心道这口气倒不小,的确是个热血的牛犊子。
那米方向秦勉扬了扬弓,接着就上了场,秦勉站在廊下观看。第一个最容易的点米方毫无意外的全中红心,接下来的左下角、右下角也全部射正。后面两个是骑在马背上更刁钻的角度他也箭无虚发,全部射中,出现了全场的第一个全中之人。观看的人掌声雷动,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虎父无犬子,这两广总督之子的确有几分真本事!秦勉心里由衷的佩服,怪不得人家那样的志得意满,看来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米方满脸笑容的下来了,他顺手将弓箭塞到了秦勉手里,秦勉握着这弓,手心都在冒汗,忙道:“我不会啊。”
米方笑道:“有什么不会的,弓拉圆了,箭头瞄准那个点,松开左手指就射出去了。”米方还给秦勉做了一番示范。
秦勉在大家的注目下便拿着弓走到了第一个点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窝囊
十二岁那一觉噩梦醒来后,秦勉渐渐的意识到了许多事,他也更加坚定了以后的目标。他跟着黄岐师父读书,暗暗的跟着强身健体,落霞别苑也有这样的一把箭靶,他已经练习过无数次,所拉弓的石数也在增加着。去山里做的那几个月苦活,将他的身子练得更加的结实,浑身都是力气。..
这弓箭他许久没有拉过了,当他再次拉开这张弓时,并不感到吃力,他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看向他,他也不再是齐王府里的二公子秦勉,他是先太子唯一还在世的幼子秦勖,是皇帝刚册封不久的顺王。他习惯性的闭了一只眼,箭头瞄准了那个靶子,箭在弦上,正要射出去的一刹那,他却突然将又收回了手,长吁了一口气。
廊下的人看见了,有人小声议论:“架势摆得倒挺好看的,怎么不射呢?”
又有人说:“是不是没力气啊?是不是没胆量啊。”
在众人的猜测里,秦勉已经闭上了双眼,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他心中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一刻也不例外。
底下有人在催促着他:“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快射呀,别是胆子小不敢吧。”嘲笑声也随之而来。
在大家的催促下,秦勉终于又搭好了弓,瞄准了那个红点。这一次他没有迟疑,第一箭射出去了,然而力量不够,那箭到了中途就猝然落了地,他闹了个大红脸,自然是引来哄堂大笑。
他却丝毫不理会底下那些嘲笑,第二枝、第三枝箭悉数射了出去,第二枝力量稍微强了一些,然而还是没到靶子就掉了下来,第三枝方向偏得厉害。
后面的哄笑声更加厉害了,秦勉也不试后面的点了,一脸的羞愧,将弓递给了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米方大笑不止的拍着秦勉的肩膀说:“顺王爷今天也让大家开了眼界了,能把箭射成这样也是需要本事的。”
秦勉手颤抖得厉害,后来也站不住了,蹲下了身子。
米方关切道:“王爷怎么呢?”
“一点力气也没有,心里突突的跳。”
米方听说无不笑道:“王爷胆子也太小了,莫非连弓也不开,力气看来不行啊。”
“不成,不成。”秦勉越说越害怕。
米方将秦勉拉了起来,米方接下来很是大方的秦勉道:“王爷要是看得上我这点本事,我也不吝啬,愿意将自己的技术教给王爷。反正我要在长安呆两年,时间有的是。王爷刚才摆的架势很好,几乎完美,可惜只是个花架子。”米方说着又去捏秦勉的胳膊,一边捏,一边说:“肌肉倒还结实,可惜力量不够。第一步要练的是力量,第二步再练准星。不然就算有了准星,力量却跟不上也是不行的。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也不要王爷的束脩,就当是交个朋友。”
米方半点也没有嘲笑秦勉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好心,然而秦勉忙摆手道:“算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子,还是回去画画写字更适合我。”
那米方从小是被家里宝贝似的捧了这么大,也向来洒脱惯了,不好听的叫做有些纨绔。很多时候都是率性而为,因此很多时候说话不经脑子,这时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和秦勉说:“王爷也真是不容易啊,受人制伏,终将是仰人鼻息过活。背负着血海深仇过活。我要是你呀,总要寻机翻身,这样窝窝囊囊的过一辈子算什么事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那秦勉突然捂了耳朵,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身子颤抖得如筛糠一般,脸色如土的大喊:“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米方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倒被秦勉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忙问米方顺王怎么呢。米方笑道:“我和王爷开句玩笑呢。哪知王爷的胆子比针尖还小。”
比赛结束后,米方自然得了第一,威风凛凛的骑上了那匹西域马,一脸的春风得意。
米方坐在马背上,向秦勉看了一眼,心道真是个没胆的孬种,怪不得活得这样窝囊。
今日人多嘴杂,是非之地秦勉不敢在孟家久留,让人给锦书捎了话,夫妇俩便向主家道了谢,坐了车依旧回顺王府。
车上时,秦勉见锦书不大高兴,忙问她:“你怎么呢,身体不舒服吗?”
锦书点头说:“小腹酸疼,可能那个要来了。”
秦勉听说,心中微微的有些失望。对于射箭比赛的事,他并未对锦书提半个字,锦书也没和他说那两个官太太传的谣言,各自怀揣着心事回了家。
隔日,阴亮向秦劼禀报了秦勉和锦书去孟府做客的事,当秦劼听说了秦勉比赛时出的糗,不免大笑:“我们秦氏一族可是马背上得的天下,他那点本事真是让祖宗蒙羞。”
过了两日,米方暴毙的事就传到了秦勉的耳朵里,听说那米方与人喝酒至深夜,回去的路上中了歹徒的袭击,横死在巷子,第二天尸体才被人找到。米家的人报了官让捉拿凶手,秦勉心里却极清楚,那是控鹤监的手段。
又过了些时日,轻骑都尉家的太太在家逛花园时不小心跌落湖中,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户部侍郎的太太却突发暴病,无药可医,在床上挣扎了半日就去了。孟轲被人捉住了小过错,皇帝动了怒,让他在家闭门思过半月,罚了三月的俸禄。
几人全是与秦勉夫妇有过或多或少的关系,全部受到了牵连。秦勉和锦书俱是惊了一跳,如今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必须得赔上更多的小心。
对夫妇俩的处罚下来得最晚,完全的禁了两人的足。禁令解除前,他们连自家的大门也不能出。
当禁令下来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夫妇二人呆得最多的便是书房,两人一处看书写字,一处画画,共同研究医书的编著的事。小小的顺王府就是他们所有的天地,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小花园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雪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载,庆历二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这一年对秦勉和锦书来说是人生中最大转折的一年。这一年里他们尝遍了酸甜苦辣,忽悲忽喜。注定不平的一年,总算是要过去了。
雪已经下了两场,锦书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阵阵吹来的寒风将她风帽上的狐狸毛也掀动了,直直的往脸上扑来。
秦勉一早被叫进宫中去了,转眼已有两个时辰却还没回家,锦书在屋里坐卧难安,又不好遣人去打听,只得这样苦苦的盼着。
天色越来越暗,几阵风吹过,又下起雪来,渐渐的那雪越来越大了。就在此刻,锦书听到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很快有人去开了门。她伸长了脖子盼望,终于透过了茫茫的白雪,终于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锦书心里一紧,赶紧大步上前去。
“外面这么冷,又是风,又是雪的,你呆在外面做什么?”
锦书见他的脸冻得红红的,忙说:“你走后我心里一直不安宁,什么事也做不进去。就盼着你回来。”
秦勉对她微微一笑,他拉了她的手,不出他的意料,锦书的手果然已经冻僵了。他拖着锦书飞快的往屋子里去。
屋里笼了火盆,倒温暖如春。只是两人衣服上的雪片很快就化成了水,锦书伸手替秦勉解了带子,替他将外面的斗篷解了下来,那青莲赶紧上来接了。
屋内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对坐,外面风雪阵阵。
“他有没有为难你?”
秦勉摇头道:“没有。”他不愿意锦书难过,在太极宫的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的事他是不会对锦书说的。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寒风,他的身子早就僵了。
“那他对你说什么呢?是不是又降罪呢?”
“无端被训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没的叫你伤心。不过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母妃他们要入京了。”
锦书吃了一惊,很快又问:“母妃也要入京朝贺吗?”
“你忘了吗,太后的寿诞是在正月里,快要到了。据说藩王都要来的。我也收到了母妃他们的消息。”..
“我们能见到他们吗?”
秦勉摇头道:“我不清楚,不过见不见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他们过得好好的,我不拖累他们就够了。”
锦书知道,秦勉受尽一切的折磨和委屈,只为换齐王府的安宁。然而这样憋屈的日子却看不到头。两人静坐着,时间慢慢的流淌,除了外面的风雪声,屋子里却是一片的寂静。
秦勉瞧得锦书心情抑郁,想要让她高兴一些,忙和她说:“我们还是继续去编书吧。都过去几个月了,还没编多少。”
锦书暗暗的擦了擦微润的眼角,努力的配合着他:“好吧。”
锦书眼角的那点润泽被秦勉看在眼里,他心疼的一把将锦书拉到怀里,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诉:“我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什么以后,大丈夫能屈能直我倒没什么,只是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锦书心里憋得难受,她紧紧的攀住了秦勉的肩膀,泪水润湿了他的衣料,浅蓝色的缎子上立马染出两朵花来。
“我只是心疼你而已。”
秦勉扳正了她的身子,温柔的替她拭去了脸上晶莹的泪珠,笑道:“你也要学会苦中作乐才成,要不然这日子更没法过了。乐观一点,说不定以后会有好事发生。”
锦书已经不敢有太多的奢望了。
秦勉又低声在她耳畔轻语:“第一步要先活下来,然后再努力让活得好一些。晚上我还有事要问你。”
枕畔边的那些话自然是不能让旁人知道的,锦书暗道他又想预知些什么吗?前世她毕竟比他多活了十几年,多了十几年的先机,两人互通一下,也好走下一步。
心中的抑郁总算冲淡了一些,两人去了书房研究该怎样编纂药书,书房里渐渐的高谈阔论,没过多久也有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