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瑶却立即反应过来了,赶忙抽回手心。
丁一又一次拉起她,以为“他”是在害怕陌生人,这也正常。丁一迈开步子就要往马车那里走,边走边回头说道:“你别怕,我们家公子确实不是什么坏人,我们家公子他……就是想邀你同乘马车。你别不说话呀,家住在哪里?我们好送你一程。”
第120章
马车在路上渐渐前行着, 应该是为了照顾她, 怕她刚离开东厂的爪牙,还惊魂未定当中,谢钰刻意挑开帘子和丁一说话:“叫马夫慢一点。”
丁一立即笑着应是。
马车更慢了。
一路行得很平稳。
这是自前世一别之后, 第一次听到哥哥的声音。如果一个人的声音也有形体的话, 谢钰的声音就是温柔、宽厚的一只大手,一直抚慰在她的身上。
顾云瑶的心渐渐就定了下来,其实本不该跟着丁一上这辆马车,然而控制不住地想要待在哥哥的身边,看看他如今究竟过得如何。
谢钰一身深蓝色的直裰, 文人的气息很浓郁, 眉间一道深深的印子, 似乎是在蹙眉,但其实并没有。他看到顾云瑶很谨慎, 很小心地盯着他瞧, 以为“他”还在怕,或者担心什么。
温润低沉的声音出口问道:“会写字吗?”
顾云瑶张着嘴,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如今她的扮相是一个小厮,且在东厂的面前佯装哑巴,哥哥应该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想问她会不会写字, 这样好把她送去想要回去的地方。
她抬眼, 乌亮亮的眼眸看向谢钰。他还坐在原处, 暗影几乎将他的脸容全都融了进去。只看得到他的一双眼,也亮得骇人,目视着她,唇线紧抿。须臾以后递出手,趁马车还未出了这条街道,就是把这个宽厚的掌心递到她的面前。示意她:“你可以写在这上面。”
果然是哥哥的做派。
越看到他的温柔,顾云瑶心底的难受就会徒增几分。
她忍了忍心里的酸楚,可能这最远的距离,莫过于一直想见,一直想要扑进他怀里叫“哥哥”的人,今生有可能只能注定见这一面。
就是因为这次的见面很关键,顾云瑶才更加坚定内心的决定,暗中保护谢钰,对朝廷的动向静观其变,让他不要回来顾府。
顾云瑶默默地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西里胡同”。拿着他的手背,指尖碰触到他的掌心,一笔一划都写得十分小心翼翼。好像一不小心,谢钰的手就会在眼前消失一样。
谢钰认真看了片刻以后,身子又靠了回去,而后把侧面的车窗帘子一挑,露出他光洁的下巴。
丁一看到以后,赶紧凑近了。谢钰吩咐他:“去西里胡同。”
他的心思一直很沉稳,很细腻,他们是从外省来到京城里的人,可能对路径并不是很熟悉。
谢钰又低眸,交代道:“倘若不认识路的话,可以问问路人。”
丁一眯眼笑了笑:“好嘞——少爷您大可以放心,我丁一跟着您这么多年,自小就陪着您身边读书,您还不放心我的处事做派?”
谢钰沉稳地“嗯”了一声,丁一说话很浮夸,他倒不是不信,而是想把这个和他颇有眼缘的少年送回去。
谢钰又把帘子放了下来,回眸之际,竟是看到这少年还定定地盯着他瞧。好像要把他的每一举一动都刻印在眼底心里。
这个感觉很奇怪,也很微妙,谢钰被“他”的这个潜藏了万般无奈和不忍的眼神,弄得颇有触动。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迫于某种无奈,“他”不方便多说。
而谢钰也不能在完全不确定的情况下,去多问。对方明摆着是不想说。
但是顾云瑶的眼神让他更加笃定,也许他们以前认识。“他”每回看向自己的时候,那个眼神都骗不了人,有那么一瞬间,谢钰会以为,他曾经也认识过“他”。
只是这个曾经是什么时候,他想不起来。可能这就是被“他”感染到以后,心里觉得奇怪的地方,慢慢变得不能放下这个少年不问。
……
苏英在忠顺侯府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他看来,这将来的妹夫还真的有两把刷子,蔺绍安把他拦了下来之后,居然找人去把兵部尚书姚宗平家的儿子姚丁霖也给请了过来。
看到苏英居然带着一队神机营的兵马逗留在忠顺侯府里,姚丁霖的脸色也很微妙,提了唇,却是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苏英正被请在上座,蔺绍安把府内的陈年酒酿全都拿了出来,特地嘱咐后厨,要烧一桌子好菜让苏英慢慢品尝。
说到慢慢两个字的时候,蔺绍安的语调好像故意拉长了一些。苏英听后,眉头皱了几分,可他今日带着神机营的士兵们闯到忠顺侯府,本就是他有理说不清,若是能让蔺绍安说过的话证实出确实是谎话,那还可能说得清楚,而这个计划,早就在之前就已经被他的那个表妹给破坏了,千算万算没算到一个深闺中没见识的女儿家,把他也能耍得团团转。
如今还想带着士兵再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做梦。苏英都能想象到接下来这顿饭菜,该如何实难下咽。
何况不久以后,他就看到了姚丁霖。
姚丁霖是读书人,父亲做过两广总督,在官场的尔虞我诈当中,能屹立几十年不倒,那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也算是姚宗平老来得子的孩子,姚宗平倒是不像其他老来得子的父亲那样溺爱这个长子,寒门庶子出生姚宗平,认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打小就对姚丁霖的功课抓得很紧,也对他很严厉。
导致姚丁霖这个人有点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是不知道忠顺侯府的小世子怎么好端端地派了人过来,请他去府内坐坐,第一时间就想到一定是苏大哥那里出了什么事,苏英这个人脾气比较直,想到一出就是一出,立即会去实行的行动派。若是有苏英在场,他倒也不怕了。就算是鸿门宴,也得去赴会。
一路被忠顺侯府的管事领进正厅里,已经摆好了桌子,上面满是美味佳肴。看到苏英和蔺绍安两个人都坐在位置上,有几个丫鬟婆子侍立在他们的身边,姚丁霖硬着头皮笑了起来:“丁霖拜见定南侯小侯爷,忠顺侯世子爷。”
苏英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蔺绍安立即着人给他安排好位置。姚丁霖看了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一个一直望着酒杯,嘴边携着冷冷的笑,一个是气质翩翩的美公子,嘴边也挂着笑,不过很柔和,很温润淡然。
姚丁霖只能夹在他们二人中间坐下。
原来忠顺侯府和他爹这边走得并不是很近,他熟悉的只有定南侯小侯爷,如今被蔺绍安揪过来搞了这么一出“鸿门宴”,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三个人心中各异,还是蔺绍安先叫人斟满美酒,敬他们二位一下:“今日苏大副将难得能登门一次,自然是要不醉不方休了。”
苏英还是冷哼一声,但是他敬过来的酒,也只能碰一碰杯,一口灌喉。
姚丁霖觉得伤不起,他年纪不大不小,喝酒的本事还小。勉勉强强啜了一小口。蔺绍安那边好像也没在意。
但接着,就听到蔺绍安好像话里有话在说他:“听说姚大公子要娶妻了。”
姚丁霖的脸色徒然一变。
——他爹果然把他卖了。怎么事到如今,弄得人人都皆知了?
蔺绍安才不会告诉他们,苏英在暗中调查他的时候,他也会反向派人去调查他们,苏英能知道顾云瑶在他的府上,还要拜这个姚丁霖所赐。
表妹受的委屈,怎么能白便宜二位。
微微一笑,蔺绍安又向两人敬酒。
……
月挂树梢头,姚丁霖直接是醉到不省人事,被人背着出府。
蔺绍安给他安排了一辆马车,姚丁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人好像是把他扔到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去了。
他在车厢里滚了两转,直到脸贴着车厢内壁,身子都给扭曲了,摔着的模样极惨。扔他的那个忠顺侯府家仆才回身和蔺绍安禀报:“已经安全送上马车了。”
“那就好。”蔺绍安负手而立,还是笑着,月光下,他的脸出尘的俊美,又走了两步,看到车夫以后仔细叮嘱了他,“记得多绕点远路,走一些泥泞的地方,再把他带回去。”
车夫立即了然,世子爷交代的意思是,千万千万不能走太平坦的路,最好走那些不好走的路,颠死车里的那个姚公子再好不过。
可他吩咐这些的时候,一直很风轻云淡,嘴边挂着温和舒缓的笑容,车夫浑身鸡皮疙瘩起立,说蔺绍安是“笑面佛”,果然名不虚传。他脊背骨好像被人戳了一样,接着背上就黏黏腻腻的,出了一头的汗,马上就一抖缰绳,准备多绕点远路再往姚府过去。
至于苏英那边,蔺绍安又折回去看看他的情况。
苏英还穿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喝的有点懵,许多神机营的士兵早就被他打发回去了。
几个侯府里的丫鬟围着他,给他捶背捏肩,还有人动手扶他。没想到堂堂“银将军”,酒量这么差,许多凶悍的样子分明都是装出来的。
蔺绍安一撩衣袍,走了进去,正好看到苏英吐得稀里哗啦,神思不清的惨相。地面顿时传来一顿恶臭。
第121章
苏英红着一张脸, 看不清来人, 他就是仰着头,在耍酒疯:“本将军没醉,还能喝, 还能再喝!拿酒来啊, 拿酒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那个沉着狠辣的“银将军”,确实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蔺绍安微笑地过去扶他,低声和他说:“苏大副将,您醉了,我还是派人送您回去吧。”
酒喝到最热闹的时候, 还被人直接说到醉了两个字, 许多醉鬼都会选择说一句“我没醉”, 苏英也不例外,摆手很郑重很严肃地说话:“不许送我回去, 我没醉呢, 我还能再喝三百坛。拿酒来,听到没,拿酒来!”
蔺绍安朝走来的蔺老太太递了一个眼神, 道:“好,你没醉,你不回去,我们边喝酒, 边再来玩点儿有意思的。”
苏英“呵呵哈哈”地大笑, 蔺老太太站在蔺绍安的身后, 有点担忧地问他:“这么做行吗?不怕得罪了定南侯家?”
得罪?
说到得罪,确实是得罪了,不过不是他们家得罪了定南侯那边,而是要反过来。
蔺绍安忽而就想起手里曾经的那片温软,她小小的鼻,小小的唇,被他牵在身侧的那次,好像是在府内听到蔺老太太与蔺月彤之间的谈话。每回她都能忍,受到的委屈不愿意和别人多说。而今也是想直接避开定南侯家,好叫他们忠顺侯府脱离一定的危险。
听到王妈妈说顾云瑶已经换了男装,抄小路从胡同里走了,他心里就揪紧了几分,赶紧派人去顾府里一趟。
至于苏英……
蔺绍安微微一笑:“祖母,纵是我有事,我也不会叫您,叫侯府,叫顾府,叫表妹受到伤害。您且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而且是任何伤害。
蔺老太太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如此更好,她今日看到苏英的手段,也被吓了一跳,这里可是京城,是离太子最近的皇城脚下。苏英胆敢差使神机营的士兵随意来侯府捣乱,和王妈妈口里说的那种强盗头子有什么区别。
虽然得罪人不是好事,可这一点上,蔺老太太也一心决定,她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被还在宣府镇的蔺侦仲知晓了,那大可以告诉他,是定南侯家先派兵得罪人,吓到了他们家的女眷,去皇上那里参他一本!正好蔺侦仲不是要回来了吗?
蔺老太太很期待蔺侦仲回来的那一天。
……
顾云瑶已经在几个时辰前就重回了顾府,西里胡同是她给谢钰的假信号,谢钰当真陪她一起坐在马车里,一路把她送到了这里。明明他最后让车夫驶离了反方向而去。
顾云瑶就站在胡同口,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良久,久到她的双腿都有点发麻了,脚底好像虚浮着,快要站不住了。在马车里面,她一直尽量地隐忍着,不把真实的感情流露得太多,但一个人要想真的做到没心没肺,很难。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顾云瑶发现,她没法真的放下哥哥的去向不问,他来京城,是否和明年春闱有关?
倘若是为了来参加春闱,也就表示,至少他会从现在开始,待到明年二月之后?
顾云瑶的心里一团乱麻,满脑子都是谢钰的事情。
西里胡同离顾府只隔了两个巷道,就在刚刚,谢钰把她放下来以后,手久久地从宝蓝色的车帘里递出来,没有收回去。那双眼睛一直望着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丁一还有点不舍,但也随着谢钰离开。
哒哒的马蹄声穿过很远的街道,似乎还能从远方传来,明明已经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了,顾云瑶望着远方,还不能回神。
顾府正在扫地的家仆最先发现的她。未免遭人怀疑,无论是谢钰那边,还是苏英那边,顾云瑶故意从顾府的后门里扣门进入,她原本瞧不见哥哥顾峥,疯了似的想找他,想他为什么不是前世那个名动南直隶的大才子了,今生江苏那边的解元另有其人,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毕竟今生的许多走向和前世完全不一样。
首先顾府就没有受到浩劫,顾钧书和顾钧祁两人都顺利地参加了科考。因为这层改变,所以可能也微妙地影响到了江南谢家?
顾云瑶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只能往肚子里吞。可能那些话都是比较浅显的问题,比如——
“你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你在南京的那位父亲对你好吗?”
“为什么科考的时候,你没有认真参加。”
顾云瑶知道谢钰的实力不该如此,以及面对阎钰山时,他明明就出示了一个免死铁券。
最想问的可能就是这个问题,他原来有免死铁券,应该是江南谢家给的他,上辈子不仅是她,连顾德珉都不知道,可他上辈子居然死了。
难怪谢钰曾经说过,景旭帝是个藏龙卧虎的男人,他不仅藏龙卧虎,很可能他还言而无信。
毕竟有免死铁券在手,他还把谢钰杀了。若非谢钰犯了什么大罪大恶之事,就是景旭帝这个人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