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担心的是竞标的输赢。
赢了自然好,如果输了, 盛鸿年就把全部身家都贴上了。
她在亦安多年, 公司间联手的案例她见过多起。像盛鸿年这种新晋小公司有机会跟季家那种航空母舰级别的大企业联手合作,必然是签过对赌协议的。
小公司跟大公司合作, 经营权又把握在小公司手里, 这种好事不是白来的。大公司砸钱进来其实有风投的性质。
如果小公司做赢,大公司拿分红。如果小公司做输, 那么大公司吃掉小公司。左右大公司不会亏, 小公司却是以命相搏。
季秋阳能在仓促间说服董事会, 必然用了十分诱人的利益条件。
盛鸿年的公司做的是互联网行业,属于新兴经济体,又有在美国的多年运营经验,发展前景很被看好。季家的主业是房地产开发,近年来由于国家政策,房地产疲软, 作为季家的第二代,想必季秋阳也在为季家的将来做打算。
季家跟商家类似,传统行业大亨,公司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整船掉头很难。所以季秋阳选择了盛鸿年,如果盛鸿年输了,那么季秋阳恰好借现成的盛鸿年公司,独立与季家之外发展新兴行业的生意,为季家引入新行业的资源。
这盘棋,盛鸿年跟商家是螳螂跟蝉,季秋阳才是黄雀。
叶清欢渐渐厘清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不免叹了口气,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她翻身,再翻身,寂静的夜里床垫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他睡得全然不知。可她心里燥,身上也燥,把被子往下推了推,露出肩膀跟胳膊。夏末秋初,夜里已经有些凉了。她身上渐渐发冷,心里却焦躁依旧。
她又翻个身,看看旁边的人。盛鸿年睡得很安稳,鼻息均匀,眉目平和。她摸摸他的脸,他毫无反应。
睡得这么踏实,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四天后要进行生死之战的样子。
在这种生死关头人,她这个旁观者尚且惴惴不安,他倒是弄得像跟没事儿人似的。刚才在客厅跟她谈到这次竞标,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
心倒是真大。
她叹气。
也真让人羡慕。
以前盛鸿年也是这样,遇到什么事儿都非常想得开。无论是父母去世被迫住到商家,还是面临被人绑架的风险,他都能冷静地泰然处之,活得肆意洒脱。
那样的他让人心疼,又让人欣慰。
可看他睡得这样安然,叶清欢有些气,她用手指捏住他的鼻子,他终于有了反应,眼睛张开一道缝儿。
她拿开手,看着他。然而他又把眼镜闭上了,右手伸过来摸摸,摸到她冰凉的肩膀后,他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掀过来把她包住了,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背,迷迷糊糊地咕哝:“不冷了,不冷了。”
叶清欢突然就把那些顾虑都放下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想,输了又怎样?公司没了车子没了钱都没了又怎样?最重要的他还在啊?
他比什么都珍贵。
她把被子掀开来,分出一半盖到他身上,然后偎到他怀里,轻轻抱了抱他,小声说:“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了,就换我养你。”
竞标前三天,叶清欢请假。第一天陪跟盛鸿年一起去医院,她换药,他输液。盛鸿年身体底子好,输液两天后便生龙活虎,一心扑到竞标的事情。叶清欢呆在家里也没闲着,通过相熟的媒体查邱嘉泽的底细。
她不差商思博,因为商思博多年来纵横商场,履历相对透明。这个邱嘉泽却是近几年新窜起的势力,她想看看他的底牌。
娱乐圈水深,能人异士多,跟商界政界都能搭点边,真被叶清欢查出来一些事情。
这个邱嘉泽出身富贾之家,家中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是最小的儿子。
他的家族是做连锁酒店的,也算中型富豪,只是起家不怎么光明。邱家是做走私烟草汽车生意发财的。
刚改革开放那几年,国家法制不健全,邱家通过外贸的灰色地带赚了一笔钱,发了家。后来海关越来越严,走私风险越来越大,邱家才转行做起了正当行业。
然则叶清欢查到一条让她吃惊的信息,是邱嘉泽的父亲跟着一个男人混过黑道,为了钱财,两人做过些非作歹的勾当。
而那个男人是商妙清的舅舅,跟商妙清的母亲是同母异父的关系。而商妙清的姥姥,是个妓|女。
事情剑指商毅仁。
叶清欢想沿着这条线深查,却是收获寥寥。也许年代太久远,也许有人曾经特意清理过,可用的消息非常少。唯一知道的是,商妙清那位舅舅前几年去世了,癌症。
叶清欢把这些信息告诉了盛鸿年,盛鸿年知道后只让她不要想太多,安心在家养伤。可叶清欢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有不好的预感。
第四天,预感应验。
竞标被临时推迟到十天以后。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临时推迟?”叶清欢问。
“政府里有人对我公司的资质提出疑问。”盛鸿年说,“所以要暂停竞标,复查后再开始。”
“资质验证不是第一步要做的吗?已经启动投标流程了,证明你资质符合要求,为什么又要回头再查?”叶清欢显得很不安。
“别慌。”盛鸿年揉揉她的头发,淡淡说,“你想,商思博跟邱嘉泽联手了,怎么都要闹出些动静。这不过是他们反击的第一步而已。以后还有的较量。”
叶清欢咬唇,看着盛鸿年。
盛鸿年俯身用额头碰了碰她的,笑:“别对我那么没信心,我是做正当生意的,他们说我资质不合格,我就做到让他们无话可说。而且市委那边还有季秋阳斡旋。相比较我这个小公司,他还是更看好几百亿的基建项目回报。你别想太多。”
尽管他这样安慰,她心里还是不踏实。
本来熬到四天竞标开始,输赢在此一举,尘埃落定后商家那两人便就没什么可翻腾的了。可突然又要往后推十天,变数骤然加大。
尤其是她查到那些信息之后,她更加担心盛鸿年的安全。
“你雇几个保镖跟着你,好不好?”叶清欢紧紧抓着盛鸿年建议。盛鸿年看她担心到几乎神经质,便说:“好。”
盛鸿年真的找安保公司,雇了个保镖近身保护。是个退伍军人,以前做过特警,看起来块头比盛鸿年还要大一圈。叶清欢见到后,才略略放心了。
这十天里叶清欢总是睡不安稳,做噩梦,梦里常常有鲜血,盛鸿年胸口被插了一刀。她惊醒之后就扯开盛鸿年的衣服检查,弄得盛鸿年火烧火燎,碍于她伤还没好,只能搂着安慰。
时间缓慢地过去了九天,对谁都是煎熬。翌日便是竞标的日子了,叶清欢的噩梦变成了现实。
只是出事的不是盛鸿年,而是修钢。
得知修钢意外身亡的消息后,叶清欢呆住了。因为修钢是被人用刀刺中心脏而死,凶手是邱嘉泽,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叶清欢跟盛鸿年一起赶去了殡仪馆,只有姜姐跟老保姆在那里。已经整理好仪容的修钢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老保姆平静地坐在棺木旁边,穿着一身素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孙子。
“他走得很满足。”老保姆说,声音沙哑而平和,“他说这是他的债,终于还清了。”
“为什么这么说?”盛鸿年沉声问。
老保姆仰起沟壑纵横的老脸,混沌的眼中有水光浮现,声音依旧很平和:“孩子,商家欠你的,阿钢都替你讨回来了。商先生虽然做过错事,可如今年纪也大了,以后你要好好对他。”
叶清欢跟盛鸿年待在殡仪馆,等到修钢火化,拿到修钢的骨灰。老保姆在姜姐的陪同他,抱着骨灰盒上了车。叶清欢紧紧握着盛鸿年的手,身子微微发抖。
盛鸿年发觉到了,把她揽到怀里,安抚:“别怕。”
“我讨厌商家。”叶清欢低低地说。
“我也是。”盛鸿年说,“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会改变它。”
第二天,海城开发区基建项目重新竞标,商思博没有出席,盛鸿年拿到了标书。
盛鸿年与商家之争,以盛鸿年获胜降下帷幕。
竞标获胜那天下午,盛鸿年带叶清欢去医院拆线。伤口长好了,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晚上赵司同组了局,庆祝本次大获全胜。盛鸿年跟叶清欢都没有去。
叶清欢做了一盏祈福灯,跟盛鸿年一起,开车沿着横江的水道一直朝下游走,到了横江的入海口。
入海口附近有个渔村,海水河水混合的水体区域营养丰富,渔民们在这里做网箱养殖。已经是晚上了,海风从海面上吹过来,海面上有一些看渔场的浮屋,亮着煤气灯,起起伏伏,像是落在海里的星辰。
叶清欢把祈福灯拿出来,盛鸿年用打火机把蜡烛点上,叶清欢轻轻把灯放到河海交界的水里。
“你说它会到河里,还是到海里?”叶清欢蹲在地上问。
“会到天堂。”盛鸿年说。
“直到最后,他也没说出为什么要帮你。”叶清欢小声说。
“他有他的理由,我尊重他。”盛鸿年说,伸手向叶清欢,“走吧,回家吧。”
她把手放到他手里。
当晚两人都失眠。
竞标成功的喜悦并没有到来, 修钢的死讯像是一团阴云笼罩在心头,两人并排躺在床上, 叶清欢侧身躺着, 看着盛鸿年,盛鸿年枕着双手面朝天花板,都是无心欢愉。
“他跟我说过,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叶清欢说。
“他也跟我那么说过。”盛鸿年说,“只是那时候我并不信任他。现在想,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我的事。我高中在美国的那几年,他也一直陪着我。”
叶清欢想了想, 问:“他结婚了吗?”
“不像。”盛鸿年所。
“有女朋友吗?”叶清欢又问。
“不清楚。”盛鸿年说, “大概没有,从来没见到他带谁一起出来。”
“他一直是一个人吗?”
“是的。”
沉默。
叶清欢伸手过去握住盛鸿年的胳膊, 轻声问:“你很难过, 对吗?”
盛鸿年笑了笑,有点儿苦涩, 说:“不太好受。被一个一直视为敌人的人救了, 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明天, 我回趟商家,我想跟我爷爷谈谈。”他说。
“他能告诉你吗?”叶清欢问。连老保姆都不肯说的事儿,商毅仁怎么会说?她不报太大希望。
盛鸿年微叹,说:“能不能的,总是要问一下的。”然后他兀自沉吟。
叶清欢松开手,手掌依旧搭在他胳膊上, 静静陪着满腹心事的他。
盛鸿年自己想了一阵子,忽然醒神,扭头看看叶清欢,随即伸手过来把她揽到怀里,
“你别担心,我会尽力去查。”他说。
她“嗯”了一声,伸手搂住他,小声说:“开发区项目也会很忙,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累。”
事实上,正如叶清欢想象,商毅仁确实什么都没说。修钢的一切成了又一个谜,沉在纷乱的表象之下。
而超乎她想象的是开发区项目的复杂艰难程度。
基建项目关系民生,还跟很多事业部门有牵扯,方方面面料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至,并非有才干就可以势如破竹,盛鸿年疲于应付。季秋阳有意引荐盛鸿年结交一些权贵,于是盛鸿年特意去京市呆了半个月,拓展人脉。
这半个月时间叶清欢没有去肃州跟组,潘素跟剧组已经很熟,她留了两个助理在那边陪她,自己留在亦安处理日常事务,也为查修钢从前的事情。
尽管盛鸿年要她不必插手,她还是想查。可是相较商思博跟邱嘉泽,修钢更加神秘,查不到什么。
半个月后盛鸿年从京市回来,又陷入了无休止的加班,吃住都快在办公室了。偶尔回来也是深夜,叶清欢已经睡了,他洗漱后摸索着上床,搂着她睡,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匆匆离开。
他们的状态有点儿像是同一座城市的异地恋。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邱嘉泽的羁押期满,移送检察院,等待检察院起诉。在此事上商家一反常态,没有人出面替邱嘉泽斡旋,连商妙清都没有。只有邱家在上下奔走。
潘素担纲女主角的电影杀青,进入后期制作阶段,潘素回到海城,叶清欢开始忙起来。
这部电影亦安影视有份投资,开始着手准备新片的宣传炒作。叶清欢开始带着潘素在全国跑宣传,参加综艺。
一个半月后,检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以故意伤人罪起诉邱嘉泽,法院正式受理,等待最终审判。叶清欢打探过,邱嘉泽故意杀人的罪名是坐实的,证据充分,必定不会轻判。
叶清欢跟潘素结束了巡回宣传,回到海城。新片排期已定,春节档,舆论反响很好。
忙忙碌碌了几个月,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冬天,叶清欢坐在亦安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看着外头的街道。
今年事情多,没留意的功夫火树的叶子已经掉了个干净,黑色剑鞘一般的果荚挂了满树,在北风里互相拍打。
看得人唏嘘。
有人敲门,叶清欢喊了声进来,乔荔带着一身香风走进来。
大学毕业后乔荔做了自由摄影师,之前一直在欧洲到处逛,叶清欢有半年多没见过她了。半年后再见面,乔荔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整个人精神却很好。
“回来了?”叶清欢淡淡问。
“可不?还没忙完呢,不得不回来。”乔荔大咧咧地坐到她办公桌上,把一瓶香水放到叶清欢面前,说:“喏,礼物。”
叶清欢看了看那香水,没动,偏头看乔荔,问:“回来陪你爸妈过年?”
“过什么年啊。”乔荔撇嘴,说,“我爸要跟我妈离婚,我妈把我叫回来了。这个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呢!”
“闹一闹就过去了。”叶清欢说。
乔荔摇头:“这次不一样。我爸是铁了心了。”
叶清欢手里捏着钢笔,垂眸不语,心却在想乔冠兴夫妇离婚后会对亦安造成什么影响。这对夫妇手里都有亦安不少股份,离婚怕是会造成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