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那个被拔掉舌头的宫女回答的。诚然说不出话,嘴里“啊啊哦哦”的,双手卖力地比划起来。
先比划一尺长的物件儿,然后做出针刺的样子,再然后又像在土里刨坑一般,把那物件儿放进坑,又盖上了土。
罗逾皱着眉连看带猜,最后冷笑着问:“你的意思是:你亲眼看见我阿娘做了人偶,插上针,在地上刨了坑,把人偶放进去?”
哑巴宫女点点头,表示他说得不错。
另一个也邀功似的说:“对,布偶的面料,还是娘娘亲手织的布呢!没错的。”
罗逾冷笑着:“一派胡言!我阿娘是唯恐世人不知么?还特特地用自己织的布来行巫蛊术?”
他突然大发雷霆:“给我打!打出实话为止!”
宫正司的司官有些无奈似的,递了根鞭子给一旁一个狱卒:“听殿下吩咐,打吧。”
杨盼在外头车上坐着,都听见里面穿透过来的尖叫声,一脆,一哑,此起彼伏;响了一阵,又歇了一阵,接下来又响了一阵。三趟一来,连那脆的声音都变嘶哑了。
杨盼心里焦急,生怕他一个不慎犯下什么错误,可惜她只能在马车上呆着,什么忙都帮不了。好容易里面的哭叫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见罗逾出来了。
他钻进马车里,杨盼连他的表情都没看清楚,就见他以手支额,垂头坐着,半晌都不做声。车子行起来,隆隆的轮声响起来,杨盼才挽着他的胳膊说:“别急,是怎么样一个情况,你说给我听听。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万一我发现了什么你没注意到的地方?”
罗逾叹口气,把讯问两名宫女的过程都说了,然后自己先摇摇头:“巫蛊的事破绽百出,但是偏偏又都解说得通。几处有破绽的地方我都抽着鞭子问过她们了,两个人痛得满地打滚,满口求饶,痛极了时承认自己是编的,但是再追问又无法答话,只抱头痛哭。”
杨盼心想:这不就是屈打成招嘛?这种样子的讯问,估计就算拿到口供,叱罗杜文也不会信,反而更加生疑。
她这厢这样想,那厢罗逾自己也说:“这样打着问出来的结果,父汗不会相信的,无法为阿娘洗脱罪责。”
他又是唉声叹气。杨盼见他担心母亲到这样的程度,不由问:“你说你的母亲是父汗不喜欢的嫔妃,多少年置于靖南宫,也与冷宫无异。那么她巫蛊李耶若,求的是什么呢?咱们都能这么想,父汗怎么会想不明白?是不是现在急需一个顶罪的人,所以才栽赃到她身上?如果就着这条想,咱们是不是首先该思忖怎么揪出真正实施巫蛊厌胜的人?”
她顿了顿说:“我去探探皇后的口风吧?”
罗逾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车帘,直到马车到了扶风王府门口了,才说:“我虽然疑皇后,但皇后无子,理应不嫉妒成这样才是。你若探口风,千万不能冒失,你要知道,皇后的娘家贺兰部,是整个北燕东部的大部族,我伯父——上一任的北燕之主、被废的厉宗皇帝叱罗乌翰——皇后也姓贺兰,是厉宗皇帝曾经最大的凭恃。”
姊妹俩嫁给兄弟俩,兄弟俩却又是反目成仇。杨盼偷偷吐吐舌头,杨烽和杨灿可千万别这么着!
“我晓得。”杨盼等罗逾下车后,才拉着他的手跳下来,“你也别急,虽然今儿惹怒了父汗,到底也让他知道里头有疑惑,应该不会悍然不顾你的想法,阿娘虽然受点罪,咱们为她努力着脱罪,将来她也能谅解,是不是?”
罗逾觉得杨盼简直是贴心得可爱,握着她的手简直不能放开,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等父汗的怒气下去一点,我再求他让我见见阿娘。”
他们这样手挽着手到了正屋,一群小猫小狗冲了出来,绕着杨盼打转转。杨盼欢叫一声,蹲下来摸了这只撸那只,满脸都笑开花来。
罗逾看着她也是笑,目光一扫,又突然凛然道:“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
杨盼抬头一看,廊柱边站着两个绝色女子,但都是梳双鬟,襦衫纨裤,作侍女打扮。她嫁过来还没几天,之前是跟罗逾在房间里厮混,服侍的都是她带来陪嫁的宫女;然后又是入宫拜访,倒还没机会在自家府邸里当家作主。因而她笑晏晏扭头问道:“咦,这两位是?”
罗逾说:“是父汗赐下的宫人。”
阿蛮俏伶伶说:“拜见王妃。奴婢和姊姊确实是陛下赐在五殿下身边的,五殿下分府,就一道过来了。”
杨盼突然心间有点酸溜溜的,她受南边儒教的教育,知道“妒忌”是妇人大过,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笑笑说:“哦。想来你们一定熟悉五殿下了?日后还等你们俩多赐教啊。”
接着扭头喊:“金萱儿,我累了,还是你进来伺候,我习惯。”
罗逾进门,先唤人打水,到梢间洗浴。
杨盼则瘫倒在床上,嚷嚷这两天磕头磕得比阿父的士兵操练还累。金萱儿坐在她床沿儿上,一边絮絮叨叨怪她这里脏了那里乱了,一边给她捶背捏腰。
杨盼已经习惯了她的啰嗦,脑子里想着外头两个漂亮侍女,心里就想捶罗逾。
稍倾,她想捶的人洗好澡出来,站在榻前皱着眉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杨盼本是闭着眼睛,身上被捏得正舒服,突然感觉停了下来,睁眼看罗逾穿着青色中衣负手站在她身边,坐起来气呼呼说:“你干嘛摆脸色给我看啊?”
哼!她想,该生气的人还没生气呢!你还敢对我皱着眉?!
罗逾对跟着杨盼来北燕的侍女不宜太过无礼,只能松了眉头,对金萱儿说:“你叫人拿一套新的褥单来换。”
金萱儿奇道:“殿下和公主成婚这才几日,才换的褥单就又要换了?”
罗逾胸口略略起伏,忍了一会儿想了最合适的措辞说:“虽然才睡了几日,但是有些脏了,还是换掉吧,睡着舒服些。”
金萱儿道:“是。”
转脸对杨盼絮叨:“我就说刚刚公主身上脏吧?膝盖都是灰,衣襟上还滴了油——您说您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吃个饭衣襟上还滴了油?……”
罗逾这才注目杨盼,她回来时头蹭着他的肩膀,头发是乱蓬蓬的,丝绸的衣襟上揉出了不少褶子,细细看好像真的还有油迹——可是他觉得脏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发现杨盼好像和马车上那开朗而大气的表情不一样了,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只能摇摇手说:“我不是说你……”暗叹了一口气,瞥了金萱儿一眼,又说:“外头穿的衣裳,最好是不要坐我的床。”
金萱儿道:“明白,我再叫人给公主拿寝衣去。”
杨盼刚刚满心的不忿还没地方宣泄,转眼又被鄙视了,这下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贤良淑德”也不想再装了,跳起身说:“这床我坐不起。今儿我睡梢间的小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幸灾乐祸】:罗逾,快买搓板儿去,趁快递公司还没有停业!
罗逾【宽面条泪】:我冤!
☆、第一三八章
罗逾知道杨盼误会了, 但也没料到她的气会那么大, 一时倒没反应过来,等伸手想拉她时, 她已经泥鳅般躲开了,径直到了正寝里头的梢间,还“砰”地一声把门从里面闩住了。
外头金萱儿她们怎么大眼瞪小眼, 罗逾怎么懊恼难过, 杨盼一时都不想管了。
他居然早就有这么漂亮的两个侍女,还是他父亲赐在他房里的,只怕早就是“屋里人”了!她心里愤懑, 但是按道理,人家是堂堂的皇子,有几个“屋里人”算什么?将来就有一大堆侧妃、庶妃、侍妾、通房……也是理直气壮的。倒是她这醋吃得理不直气不壮,要知, 天下只肯娶一个妻子就心满意足的皇族贵戚没有几个——她阿父杨寄那样的,就是异类!
梢间一般是罗逾洗浴的地方,屏风上画着青绿山水, 挂着罗逾换下来的衣服,即便是脏衣服, 也叠得整整齐齐挂好了;帐幔都是清新的青色绿色绡纱,浴盆里的热水还升腾着乳白色的水汽, 散发着他洗澡水里的青木香和他身上的味道。
杨盼嗅了嗅,觉得好好闻,心里的气抽丝儿般少了那么一点点。
再靠墙边, 是一张小床榻,也可供起卧用,就是窄了点,按着新婚的标准,东西也是簇簇新的。杨盼到底还是疲劳了的,所以自己叹口气,坐在这张小榻边慢慢地卸钗环,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从热水壶里打了水随便呼噜了一下自己的脸,本来还想洗个澡,突然想起他居然还敢嫌自己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了鞋,在被窝里一阵乱踹。
门上传来了叩击声。
杨盼恶声恶气问:“谁啊!”
罗逾的声音:“我啊。”
杨盼说:“我睡了!”
罗逾说:“开开门。”
“不乐意起来!”
罗逾低声说:“我求你了阿盼……”
杨盼有些不忍心,起身趿拉了鞋,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啥都没看到就看到一只眼睛,亮闪闪落着星星似的。她避开,气呼呼问:“你在偷看我什么?”
罗逾说:“看看你在哪儿。这间屋子床榻小,睡着不舒服。”
“挺好的。”杨盼说,“你要找人暖床,又不是没人!”
罗逾静默了一会儿,开始用力拍门。杨盼心道:“吓唬谁啊!别以为你上辈子杀了我,这辈子我就怕你生气!老娘锁着门,谁都不怕!”
她不做声,默默地站在门边听,果然拍了一阵他就不拍了,声音瓮瓮地传进来:“阿盼,我刚刚不是说你脏,那两个人虽然是父汗赐下的,我和她们也没什么。你误会我,我心里难过。你开开门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一阵过得……”说得有些哽塞起来。
杨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说不出,说不出原谅他的话,也说不出气恨他的话。
“若是连你都不待见我……”他又低低地说,好似额头就抵在门扇上。
杨盼再一次从门缝里看,看见他一张脸,落寞,哀伤,虽然没有眼泪,但这些比伤心哭泣更叫人心疼的表情全数写在眼眸里。
怎么办呢!谁叫她骨子里喜欢他?!谁叫他依赖她的情感依赖得这样!
杨盼伸手开了门,叉着腰虎沉沉地望着罗逾。
“你也知道只有我待见你?”杨盼问,“你自己寻思寻思,谁一门心思对你?谁抛家别国地跟着你?谁愿意为你着想,心疼你、体恤你?”
她自己也说得悲怆,想着上辈子莫名其妙被他杀了,这辈子还犯贱嫁给他,她真是李耶若口中的大蠢瓜!
杨盼的眼泪不像小男儿还要克制着,这会儿“刷刷”现成就有,顿时在脸颊上挂下两道晶莹,吸溜着鼻子尚要痛诉:“而你呢?你把我当家人看吗?你还嫌弃我!你还有其他人……”
罗逾一把抱住她,几乎也要落泪了,但强行克制着,连连点头都不带歇的:“我懂!我都懂!你对我好,把心都掏给我,我都懂!我不嫌弃你,我怎么敢?我挂着什么劳什子‘皇子’的名分,我自己都知道自己以往活得不如个奴才!我以往看你,就跟看天上人一样,好容易娶到你,哪里敢不珍惜、不爱护?你一生气,我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顿。我今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实在是把阿娘看得太重,其实我知道你也跟我感同身受,再苛责你我就太不像话了!”
他最后抓着杨盼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你要生气,你就打我!我随你打。”
杨盼挣不过他,手到他脸颊上,恰好对着那几个紫肿的指印,想着他刚刚的一番话,想着今儿亲眼见到他在父亲面前的无望,杨盼用手指抚了抚他的伤痕,问:“疼吧?”
她看到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却瞪大了眼睛避免流出泪来丢脸。杨盼也不想叫他下不来台,于是把脑袋扎进他胸膛里,轻轻捶他的肩膀:“我真想揍扁你!”
罗逾任她捶着,然后杨盼感觉他在偷偷吻她头顶的头发,她顿时觉得浑身一阵过电似的,爱意涌上来,什么前世今生似乎都抛开了,犹记得还是要给他点面子,于是闭着眼睛仰起头,嘟起花瓣儿似的嘴唇。
罗逾好像惊诧得愣了瞬间,然后就抱住她凑过来吻。
他的脸颊有一点湿,吻得很小心、很珍爱。然而身体自然地在变化,杨盼贴紧着他,感受得很真切。
“我可不可以……”罗逾小心地问。
杨盼闭着眼睛,呼吸得急促,小声而清晰地说:“我是你的!”
罗逾顿时激动起来。杨盼感觉着他双手用力,急切地滑过她身体的上下,仿佛在她这儿汲取到力量一般。少顷,他抱孩子一样托着她抱起来,丢在那狭窄的条炕上,整个身体便压上来了。
“哎呀!”杨盼叫了一声,捶他的肩膀,揪他的耳朵。他不理,扯开她的衣襟,她的胸脯软软的,白白的,香香的,脸埋进去就不想出来。
“我还没洗澡……”
“完事儿再洗吧。”
“今天一身臭汗!”
“哪里臭!”他很认真地说,“你身上香喷喷的,桂花糖味儿,还有奶味儿。”
杨盼有些无语,不过,他身上的味道她也喜欢,刚洗澡后的清芬和大汗淋漓时的说不出来的气味都很好闻。
杨盼睁开些眼睛,看着他急切解自己汗巾的样子,心道:男人欲望上来,果然什么伤怀都不是个事儿;又或者从这片温柔乡中排解情绪,重新获得勇气。她抓住他的心,是否能有改换他的想法、乃至改换命运的作用?
她试探着摇摇身子,撒娇撒痴地说:“你只顾自己。先还谁在说‘求我’?诓得我开了门,便跟我使强!”
男人被她逗笑了:“我怎么没求你?我都跪着求你了!广陵公主还不开恩么?”
“你怎么跪着求我?——”
话说了一半,杨盼自己噎住了:他确实在榻上给她跪着,两条胳膊挽起她的双膝,而他自己的膝盖已经跪在她的臀边,确实是个“顶礼膜拜”的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