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算?……”
然而接下来好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融,对于罗逾而言,心里的郁气、愤懑,乃至长久以来的卑微,千愁万愁此刻都消解了,忘却了,释放了。
杨盼抱住汗淋淋的他,喘着气笑着说:“你好讨厌!”
罗逾吻着她脖子里的汗水,握着她淘气踢过来的小脚丫,好像从来没有过洁癖一样,对她的一切都是无条件接纳的。他说:“你才好讨厌。这么窄的榻,我都快给你踢到床底下去了!”
是嗬,条榻本是起坐之用,并不是拿来睡觉的。可是此刻两人抱在一起,狭窄仿佛是先天的优势,必须贴得更近,心胸相贴才好,彼此的心跳都“怦怦”可闻。
杨盼第二天睁开眼睛之后,罗逾已经上朝了,朝后还有陪太子读书练武的任务,往往要到天擦黑才能回来。
被子里都是他的气息,杨盼在被窝里滚来滚去,赖床不起。金萱儿在正寝外头喊:“日上三竿了,公主还没醒么?”
杨盼闭目装死,金萱叫了一会儿,自己推门进来。大概看到正寝没有人,又一步一步走到梢间来。杨盼的衣服都乱糟糟扔在榻上、地上,金萱儿一件件帮着捡起来,边捡边抱怨:“怎么胡乱扔呢?驸马多好,不穿的衣裳都是好好地叠好挂着的……”抖开一件看了看,又失惊打怪地:“啊呀,怎么衣带都扯断了?就算打了死结,不能好好解开么?哪这么不爱惜东西?还是驸马好,新的旧的都爱惜……”
杨盼为了装睡,竭力忍着,心道:罗逾,我为你背了好大的黑锅!衣带是谁扯断的?衣服是谁脱下来乱丢的?你心里最清楚了!
但是装睡也不成,因为接下来金萱儿来摇她,推推背喊:“公主也该起了!驸马都出府一个半时辰了!估计早朝上完,又念了半天书了。你呢?”
杨盼心里道:“过几天就把你嫁掉!”然后假装才醒,伸个懒腰,睁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金萱儿指了指外面的日头:“巳正了!”
杨盼连寝衣都没穿,光溜溜躺在被窝里,对金萱儿说:“你帮我拿套新的亵衣来,再打点热水,我洗个澡。”
“大早上的洗什么澡……”金萱儿嘟囔着,不过抱怨归抱怨,办事一点不差,很快就指挥人给办好了。
贵家妇人的生活,无聊时居多,确实每天就是各种打扮来打发时间。
杨盼坐进浴盆里,暖暖的水泡着她,浑身的酸痛感减轻了许多,皮肤在水里呈现出细腻的乳白色,胸口上一团一团朱色花骨朵,是他含吮出来的印迹,回想起来还是又羞怯又美好。
她听见外头有陌生的声音:“吓死我了,王妃还养这么大的狗?!”
金萱儿等她从南秦带来的人,习惯性地唤她“公主”,叫罗逾“驸马”,或者是折中的“殿下”;而北燕这里的侍女侍从,则叫杨盼“王妃”。杨盼想了想,大概有数是谁,心里有些小生气,但又特别想给点下马威,也不言声,慢慢出浴更衣。
阿蛮和清荷原很自信自己的长相,虽是丫髻衫裤的侍女打扮,但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么,只要稍施脂粉就很美了。但是今日王妃出来,两个人倒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杨盼打扮得雍容而不华贵,浅碧色春水似的长裙,跟她一双亮汪汪的眸子映衬;凤尾垂髾,又与头上松石碧玉镶嵌的小金冠相得益彰。更重要的是她脸上自带的芙蓉色,调色多精致的胭脂也调不出如此缱绻多情的色来。
杨盼吹一声口哨,那条又高又大的奶油色长毛猎犬不再吠叫,而是乖乖蹲坐下来,吐出舌头对女主人摇尾巴。
杨盼上前摸了摸狗脖子后的长毛,笑着说:“阿白,这两位姊姊是自己人呢。”随后目光瞥到阿蛮和清荷的脸上去了。
☆、第一三九章
清荷和阿蛮在主母面前丝毫不敢托大, 笑吟吟敛衽为礼, 又由阿蛮说:“王妃初来乍到,大概很多东西还不熟悉, 奴婢到底跟了殿下许久,其他不谈,总归熟悉些, 王妃有什么问题, 只管问就是了。”
杨盼笑道:“哎呀,问题还真是不少呢!我心里颇多疑惑,要请两位姊姊指教。”不等她们俩谦虚, 就说:“请两位姊姊到正屋里头,奉香茶。”
她把面子活儿做到极致,两位侍女虽然不敢就座,但是身前的高案上摆着杨盼从南边带来的点心、蜜饯和香茶, 又叫赐了两件珍珠跳脱,接着才闲闲问她们俩道:“五殿下原来是住靖南宫的,你们那时候就在?”
阿蛮点点头, 甜蜜蜜笑道:“是呢。那时候五殿下还没有分府,还跟皇甫中式一起住。奴婢就跟着一道伺候。”
“皇甫中式……”杨盼沉吟了片刻, 端着茶假装在喝,借着缭绕的水汽遮脸, 好一会儿才又问,“皇甫中式是哪一年进平城宫的?”
阿蛮为难地看看清荷,清荷接着答话:“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奴婢被大汗赐给五殿下时,也是五殿下从南秦回来之后的事了。皇甫中式年纪看着不小,想是大汗早年纳娶的嫔妃呢。”
杨盼略有些失望:若是前头大楚的永康公主,应该和她父亲杨寄一个年纪,略不足四十——虽不是年轻,也不至于“年纪看着不小”。她喝了一口茶又问:“五殿下特别孝顺母亲,想必你们也晓得,皇甫中式现在虽然陷入囹圄,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我去靖南宫拜望,还望两位为我引见。”
她目光敏锐,已然看见两个人都是眼神闪动,垂眸不语。
刚才那段话哪里有问题?是孝顺母亲?是陷入囹圄?是水落石出?还是她要去靖南宫拜望?……
杨盼不动声色,特特吩咐周围自己的人要对清荷和阿蛮客客气气的,又说了几句好话,让她们离开了。她给可儿使了个眼色,可儿点点头,远远地跟了出去。
她独自撸着猫喝了两盏茶,从窗边望见可儿回来的身影,于是对金萱儿说:“以后王府的事我会逐步接手,你先帮我从管事的人那里把王府的账簿子拿过来。”
把她打发走了,才悄悄问可儿:“她们俩有没有说点什么?”
可儿说:“说……说了……”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杨盼问,然后略一想,自己答道,“说了我不宜听到的?”
可儿知道这主子精明细致起来其实可以的,只能点点头,期期艾艾地讲:“但是……主子别生气,也未必就是……就是她们说的那样。”
她下了一会儿决心似的:“我听她们俩在说:‘哎,只怕也难瞒着,毕竟都不是处子。’”
杨盼顿时像吞了一大口醋一样,浑身上下都漫上酸酸的滋味。她们是跟着罗逾的侍女,从婚前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不是处子说明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罗逾为什么要骗她?他有其他女人,她就算心里不能接受,事实上也只有接受一条路可走。可是,他们不是说好彼此信任,再不互相欺骗么?他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的,难道尽是谎言不成?
可儿见杨盼的脸色,自己也着慌了,弯下腰给她顺着气:“主子,主子!你别急,这样的事,世家大族都不鲜见,何况是皇家;南边都不鲜见,何况是民风未曾开化的北边?!”
杨盼深深呼吸了几次,对可儿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懂的。”
她怀着这样的愤懑,为了转移注意力,努力集中精力在看扶风王府的账本上。王府兴建不久,他们大婚入住的时间更短,管事的王府长史在帘子外应答新王妃的话:“王府都是陛下赐下,并没有进项;日后扶风王总要就藩,享用的是封邑的赋税。”
“一般诸王是什么时候归国就藩呢?”杨盼又问。
长史答道:“一般也就是大婚之后。若加‘刺史’,便要管封邑里的军民政事;若不加别职,其实也蛮自在快活的。大汗已经命赦免罪犯,在扶风郡修建王府,估计殿下也快能就藩了。”
杨盼的心思被这件事岔开了,暂时忘记了清荷和阿蛮,专心想着到扶风郡之后,她该怎么揭开罗逾阿娘的画皮,该怎么帮他摆脱叱罗杜文的钳制,又该如何争取到两国长长久久的和平。
想着天都黑了,听得门响,转眼一望,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他解开斗篷,露出里头深紫色的暗花绫袍子,素金的蹀躞带上垂着一众饰品,包括那个绛红剑套。他把斗篷随手叠好,挂在屏风上,苦哈哈的脸色似乎是看到杨盼后才松快些,说:“吃饭吗?”
杨盼突然想起那两个侍女,就没好脸给他,对外头吩咐道:“吃饭!”然后总要找点事让自己做,就随手捧了一本书。
罗逾伸头看一看,笑道:“你在学鲜卑语?”
“本来就会一点。”杨盼说,“其实也用不怎么上,宫里用汉语成风,我说话,大家都听得懂。”
罗逾亲亲她的头发,低声在她耳边说:“彼恰曼海勒台。”
杨盼记得,这是他第二次跟自己说这句话,也记起来,他在南秦假装学鲜卑语的时候,曾被她那个淘气的弟弟杨烽撺掇过,所以,势必不是一句好话。杨盼顿时横眉立目:“你以为我听不懂?!”
罗逾一脸无辜:“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杨盼翻他一个大白眼:“这样的难听话,我为什么要重复?”
罗逾笑道:“难听话?”呼噜一下她的脑袋:“学艺不精,还想诈我?”
食案端上来了,罗逾洗净双手,不声不响开始用餐,中途,见杨盼片不好烤牛肉,停下手帮她片了一次,又见杨盼爱吃羊羔肉,便把自己面前那份羊羔肉上最嫩的肋条夹到了她的盘盏里。
杨盼停下筷子,问:“怎么,吃完这份,就没有了?”
“不是啊。”罗逾不知她何出此言,怔怔地回答,“我这里肉还是吃得起的,你爱吃,叫厨下再做就是了。”
杨盼把肋条肉重新丢回他盘子里:“那就一定是你不爱吃,所以丢我这里了。”
蛮不讲理,罗逾哭笑不得,说:“好吧,这是我的恶习——小时候靖南宫里吃的好东西少,偶尔见肉食,我就会省下来给阿娘吃。”
杨盼抬眼看他:“可是我们家以前穷的时候,都是阿父阿母省下好吃的分给我们姊弟们吃。”
罗逾的表情变得奇怪,最后自失地笑笑:“每一家都不一样嘛。我对阿娘孝顺,她就多对我笑,我心里就舒坦,这可比吃两块肉高兴多了。”
杨盼低头吃了两口饭,然后从正尴尬地拨弄碗里蔬食的罗逾盘子里,又把那块肋条肉夹到自己嘴里。
罗逾看着她笑了笑。
杨盼嚼完肉问:“今天回来晚,是不是去掖庭瞧阿娘了?”
罗逾失落地点点头。
杨盼问:“阿娘怎么说呢?是不是喊冤枉?”
罗逾没了胃口,恍然间又回到掖庭牢狱里。
他今日好容易求了叱罗杜文,给了他一刻钟的探望机会。原想好好问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阿娘掐着他的手背,哭得气息欲绝,念念叨叨地反复讲:“你父汗想我死……他多少年了都想我死!他好容易逮着机会了他怎么能不杀我?!”
罗逾劝解着,又急急地问:“阿娘,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父汗现在对我的话还肯听一句两句的,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救你!”
妇人死死地盯着他,肮脏的指爪掐在他雪白的手背里,然后举起那只少了一根指头的手,几乎要摁到罗逾的脸上:“他看得起你了?你就忘了我受的苦、受的委屈了?你新妇又香又美,你天天睡得忘乎所以,所以你也不记得你娘我的仇恨了?!”
那短了一截的小拇指长着蛆一样的肉芽,呈现出肿胀的粉红色,曝露着一根根的细小青筋,丑得难以言述。
罗逾本能地偏脑袋躲过她摁过来的手,也是第一次对他的母亲口出“悖逆”之语:“阿娘!儿子要帮你,你这是做什么?!当年叫我想尽办法娶南秦公主的是你,现在嫌弃她的又是你!那些仇那些怨,是两个王朝更替的仇与怨,关阿盼什么事呢?!”
妇人听到“阿盼”这个亲昵的名字,顿时眼睛瞪得滚圆,眼袋都抽搐起来。罗逾觉得自己话说得难听了,不由后悔,握住母亲的手道歉:“阿娘,南秦也没有薄待皇甫氏的皇族——除了建德公是深仇大恨,或许有些受虐待,其他人,封侯封爵,发给俸禄,看管虽严,到底没有断送活路——这次跟着我来的还有……”
他的话没有说完,妇人一巴掌扇过去,接着又是一口浓浓的口水吐在他发红的脸颊上:“呸!人家像养狗一样养着你舅舅家的人,你还当人家施恩?!”
这样污秽的感觉,他简直要疯掉了,颤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把自己的脸擦干,手绢上隐隐传来恶臭,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面前是娘亲,他终归还是忍住了,把手绢远远扔开,一字一字说:“阿娘到底想怎么样?”
妇人大约看到他额角和脖子上暴出的青筋,知道触了他的底线,顿时“嗬嗬”地痛哭起来,哭了片刻,又用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儿啊!阿娘对不起你!”
罗逾摇摇头:“阿娘别哭,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责怪父汗,更不是责怪新妇。阿娘可否告诉我,那个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栽害,谁到阿娘宫里来过呢?”
妇人捂脸痛哭:“要栽害我,多得是法子!我哪还有活下去的机会?除非——”
罗逾背脊骨升起一阵凉意,咽了口唾沫没有接话。
妇人的脸隐藏在两只手掌里,浑身发颤:“建德公死了,他倒是解脱了,但他的儿女们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罗逾低声说:“很难,但是,建德公和嫡妻所生的女儿皇甫亭,是个可造之材,我也想法子把她带到大燕,若有太原、陇关几处旧的汉家世族愿意为她揭竿,将来反攻南秦,未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