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怎么样”了,就不会有昨晚上这样把自己浸冷水里的尴尬局面了。杨盼轻轻拧他的面颊:“我才不要听你发誓!反正就怎么样了,我也看不出来。她跟了你这么久,耐不住也正常。你么,也一样,我就忍忍吧。”说罢,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向上翻了翻。
罗逾又羞又愤,揭开被子说:“我这就去杀了她。”
“哎!”杨盼要拦他,看他已经蹬了鞋,披件衣裳就健步如飞出门了,索性也不拦他,把自己用斗篷裹裹好,慢悠悠散着步到门口问:“殿下往哪个方向走了?”
罗逾健步如飞,当然是到书房。门还从外头锁着,他问门口的亲兵:“里面人还在?”
那亲兵道:“是呢。哀哀地低泣了一夜。”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罗逾沉默了一会儿,对那亲兵没好气说:“多话!把门打开!”
清荷倚在门墙边的地上坐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向上瞟过来,以往那些清丽的巧笑全数不见了,却也没有罗逾在母亲脸上习见的恨意。她擦擦脸上的泪痕,一句话不说,慢慢起身,努力抚了抚皱成一团的碧绿色衣襟,向他敛衽为礼。
罗逾道:“你在宫里那么多年,应当知道,魅惑勾引主上,罪在不赦。”
“奴婢知道。”她很快答道。
罗逾倒不意她这么直接,愣了愣,把手里攥着的一团白绫抛到她面前:“赐你。”
这姑娘却突然起了犟性一样,抓起那条白绫,不屈不挠绕到罗逾身前拦住,把白绫塞回他怀里:“殿下杀奴婢,奴婢含笑领死。奴婢信佛的人,自尽会下三恶道,下一世不得为人。”她再次仰起脖子,绿色交领间露出一片白皙:“殿下用刀用绳,奴婢都甘之如饴。”
罗逾竟后退了一步,不晓得这平日里温婉的女郎怎么突然间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倒不可小觑她。
“逾郎!”杨盼也到了书房外头,见这情景,跺跺脚说,“算了算了,你们北燕规矩有这么重么?”
罗逾把呆着头正在傻看的几个侍卫遣出书房院落的门,才低声说:“她是我父汗派在我身边的人,你难道不晓得?如今都敢色_诱我了,谁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我的沙盘她看得懂,献策也是够辣的……”
清荷眼睛里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颤着嘴唇好半天才说:“不错,奴婢是陛下派的,陛下是叫奴婢看着殿下……可是,我早就已经叛变了……殿下不能见容,奴婢是愿意死的……”
她捂着脸,哭声低而绝望。
杨盼摇摇罗逾的手:“算了吧。”
她有时容易心软,自己也觉得是毛病,不适合在复杂的宫廷朝堂生存,但是这“毛病”难改,清荷的表情,实在找不出破绽,她大概就像前世的杨盼一样,陷在爱里头拔_不出来了。
罗逾还在纠结,清荷却抬起脸来:“魅惑不魅惑,原也在主上的嘴里。若是爱的,如殿下的娘亲,再嫁又如何?顶着一世的骂名,阖宫的嫉妒,也事事都是对的。若是不爱的,如那位连名号都没有的九公主,便是无_耻宫人的女儿,皇家血脉也不值钱。”
罗逾脑袋“嗡嗡”的,觉得她这段话里哪里不对,但就这么飘忽而过,隐隐就在脑海中盘旋,但就是找不到不对劲的点。
他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问:“九公主就是随我阿娘和我住在靖南宫的环环?两岁就夭折了的小公主?”
清荷冷笑两声,根本不接他的话,不答他的问题:“殿下但知我是陛下派来的,可陛下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一个都不知道!不错,没有谁是天上神佛菩萨,能事事洞察,咱们肉眼凡胎,目光里头只有眼睛前面,以为自己行的是对的路,所以一条道往黑里走,不死不休……殿下以为自己所知所见都是真的,可惜呀可惜……”
杨盼心念一动,伸手握住了罗逾颤抖的手指,然后朗声对清荷说:“清荷姊,你刚刚说的有几句话,我不懂。”
清荷看着面前这位天之娇女,也只有知道自己即将要死了,她才撒开一切压抑的情绪,敢于妒忌她:“王妃不必懂。奴婢虽然卑微,清白也没了,感情也不敢想,但是,还是可以死得有尊严的。”
杨盼知道她此刻情绪已经将近崩溃,不敢再激她。但是,这是一个心里有谱的女子,她还用得上。她又摇了摇罗逾的手:“逾郎,喜欢别人,也不是错;用点小心机,也不是不可恕。”她低声说:“你想想你自己……”
他在南秦时,费尽心思接近、讨好杨盼,跟这时候的清荷比,或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逾总觉得刚刚清荷那段话里,有某一处不对劲,但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哪里。正在懊恼着,也觉得还不是杀她的时候。他本就不是嗜杀嗜血的人,此刻就坡下驴,说:“我饶你一次。但从今后,你老老实实在后院的婢女房里待着反省,如有任何让我生疑的地方,你也不要怪我心硬。”
清荷仿佛也并没有感激他,呆着脸似乎在想心事,最后对杨盼敛衽一拜:“多谢王妃求情。”
接着又看着罗逾,说:“陛下派奴婢随着殿下,不是所想的那么糟糕。陛下这个人,恩怨分明,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无情。”
她最后笑道:“愿殿下长一颗智慧心,得一双智慧眼,穿透雾霾,不生蒙蔽。”
转身朝后院而去。
罗逾第一次见清荷如此性烈的一面,倒有些挫败感,低头见怀里还捧着他打算赐清荷自尽的白绫,不由自失苦笑:“我真是心太软了。”把白绫往地上一丢。
杨盼踮起脚摸摸他的鬓角,心里说:你上一世心硬的样子,也太可怕了。
她嘴里哄着他:“好了好了,多大事。她是你父汗派来的,你屁大个事就杀了她,回去怎么交代?还有,你就不记得今早起床还没洗漱?”她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看臭着一张脸。”
她“咯咯”笑起来。
罗逾把她一抓,摁到院中的树干上,惩罚地亲吻她,气呼呼道:“嫌我臭吗?”
杨盼给他吻得眼睛都迷蒙了,害臊地看看四周——好在侍卫亲兵什么的都给他赶出去了,没有丢人丢到外头。
“我不嫌。”她笑道,推推他的胸膛,“我又不是你。但是,你自己不嫌自己?”
他就是一直嫌弃自己的皮囊,所以爱干净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也奇怪,今日还真没嫌自己脏,他又是自失一笑,说:“你嫌也晚了,咱们俩生同衾,死同穴,谁也改变不了。我回去洗漱,你要想散散步,就慢慢回去,想歇歇,我这书房院落大,杏花儿开了,也很好看。”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头顶上那棵高大的杏树,此时正是花季,一树雪白_粉嫩的花儿。杨盼被他摁在树上强吻的时候,杏花瓣儿撒了一地,单调的青石地上有了这些如雪般的娇白色,顿时烂漫起来。
杨盼笑道:“好,你去洗漱,早餐也做好了,好克化的银耳羹、牛髓汤饼和各色小菜,睡不好,吃总要补得上。”
罗逾离开了,她一个人在杏花院落里慢慢踱步,想着清荷的话。
其实她也发现罗逾目光中懵懂的诧色,也是她一直疑惑的。
清荷有一句:“顶着一世的骂名,阖宫的嫉妒,也事事都是对的”,可她听罗逾说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皇甫中式,丝毫未曾觉得她有这样宠冠六宫的势态。若说其间尚有什么前因后果,大概也就发生在罗逾七岁前那短短几年里,而且,好多人都懂,唯独他不懂。
留着清荷,将来或许也是个证明。
她像一只鸟儿,绕树三匝,布底的软靴带起一阵阵风,杏瓣儿便在她脚边打旋儿,足履间仿佛也带上了杏花的芬芳馥郁。
突然,书房院落的门猛地一开,一个冒失的亲兵直闯进来,冒失地喊:“殿下!最新的信函!”
杨盼给他吓得拍了拍胸,恼道:“进来怎么都不敲敲门?”
那亲兵愣了愣,赶紧单膝点地给她行礼:“王妃见恕。是殿下叫我们每个时辰送一次军报文书来的。这份来得急,卑职也不知道居然是王妃在这儿。”
杨盼说:“那你把文书放进去吧。”
那亲兵捧着一大堆东西,有装在信封里的文书,有装在匣子里的密函,有什么壳儿都没有只贴了三根鸟羽的急件,还有一个尺半见方的黑漆木头匣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杨盼好奇地问:“还有这样子的军报?里头放什么的?”
那亲兵一脸肃穆,肃穆得简直让人感觉他的嘴角再下撇一点,就该哭了。
杨盼摆摆手说:“好了,你们军事上的密要,我没兴趣知道,只是好奇问问,不让说就别说,我不会有想法的。”
反正她指挥用兵打仗的能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看见这些军戎的东西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那亲兵却低声说:“王妃,这是极要紧的东西。可是……可是没有弥封,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叫殿下看。不看又不行,看了……又……”
他把那个匣子往前一递:“要不,王妃您来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放大招
☆、第一七二章
“什么东西要我来决定?”杨盼心里奇怪, 再看看那匣子问:“重不重啊?”
“不重。但是——”
那亲兵的话还没说完, 急性子杨盼已经伸手把匣子捧过去了。
重是不算重,里头的东西好像还在匣子中滚动, 发出闷闷的声音。匣子外头还有些湿漉漉的粘手,杨盼嫌弃地说:“怎么,沿着驿路下雨了么?怎么湿的?去打水拿手巾, 我要擦手。”
她在院子中的石桌上放下这只匣子, 别过手看一看,却陡然呼吸都紧了,手上是褐色的血迹, 已经快干涸了,所以黏腻而恶心。
她一瞬间手颤起来,肚子里一阵阵翻腾,强忍着问道:“里头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的吧?”
那亲兵老老实实地答:“卑职知道的。因为怕送的这东西会不利殿下, 所以已经打开检视过了。里头是……是人头。”
杨盼顿时感觉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嫌恶得都不愿瞧那脏兮兮的黑漆匣子。水也打过来了, 她跟有洁癖的罗逾一样,拼命洗自己的手, 恨恨地责怪那亲兵:“这东西也叫我看?你怕恶心不死我?”
突然心念一动,又问:“谁的人头啊?”
“是……是个女人。”
杨盼愣住了, 擦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帮我把匣子打开。”
匣子打开了,里面喷薄出一阵味道, 早春天寒,尚未腐朽,但不再新鲜的血腥味涌了出来,叫人的鼻腔到胸腔都是一阵难受。杨盼心里害怕,又恶心想吐,又无比坚决地认为她确实应该趁这个机会先瞧上一瞧,不然,都没法掌控局面。
她给自己打气,叫自己勇敢一点,她小时候在历阳的战场上就经历过血肉横飞的场景,虽然那时候太小,没有留存下什么印象了,但至少她此刻可以鼓舞自己:我是经历过沙场的女郎,是大将军出身的杨寄的女儿,区区残血断肉,没什么好怕的。
她近乎一步一挪,慢慢移到了桌子前。
匣子里头也是黑漆漆的,先看到的是一丛乱蓬蓬的头发,被血液板结着,毡子似的粘着,又翘得到处都是。乱发下面就是一张脸,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灰败,眼睛闭着,嘴张着,嘴角也有血迹,不过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瘆人。
她仔细地看那张脸上的五官,和自己童年时的印象尽量地比对着。
童年时在永康公主府所见的公主皇甫道婵,乌发如云,明眸皓齿,虽然眉梢眼角显得尖锐了点,嘴唇太薄也觉得刻薄,但也算得上一个美人了;而面前的这个人头,头发已经是花白色,脸上皱纹不多,唯独眉间额头全是愁苦而生的褶子,嘴角下垂,腾蛇纹几乎挂到下巴——亦是常年忧郁和恨毒而产生的印记。再仔细看骨骼五官,还是能看出皇甫道婵的影子。
杨盼在和舅舅沈岭修史时就认真查过前朝大楚的宗籍,无论是帝王亲王,还是公主郡主,都有谱系详细记载的,生于何时,卒于何时,娶嫁何人,生子若干等等。只是到了改朝换代,才无暇顾及这些谱籍的修订。
杨盼清楚地记得:永康公主下嫁的头一位驸马叫王庭川,因是太原王氏大族之子,被轰轰烈烈记载着,后来王驸马暴卒,据舅舅说其实是被害身亡,公主知而不举,说是从犯也不冤枉她;第二位驸马就是杨寄了,当时因权势熏天,为了拉拢、亦是压服,朝中便命他休妻重娶公主,杨寄在外有兵马,在朝势力却不足,兼着南朝惯用压制人的“礼法”,他不得不照办,登基之后,这段往事是杨寄最大的耻辱,所以一言不发全数抹去,只有最原始的典籍中还载着永康公主二次大婚的场景;而杨寄为了和前妻团圆,使毒计偷梁换柱,强行把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和亲,确实所作所为不光彩,所以无论是大楚的史官,还是南秦的史官,都语焉不详,永康公主的第三次婚姻,便湮没于过往的长河之中,自此再无名姓流传。
本来,当面即可拆穿,但是人却是在这样身首分离的情况下“见面”的,完全无法对质,久远的是与非,单凭杨盼她一人一口,全然颠覆罗逾十几年来的认知,可能么?他在丧“母”的巨大悲痛之下,肯听么?
杨盼忧心如煎,接着看到那送信来的亲兵还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只能说:“这是随陛下的谕旨一道送来的吗?”
那亲兵摇了摇头:“自始至终,就没见到过陛下的只言片语,但东西是平城来的,原本外头还套着宫中所用的明黄帛袱,说不是陛下送过来警示殿下的,谁又能信呢?”
杨盼说:“这匣子这么大,想必多少人见过,殿下现在是瑙云城的主宰,这么大件随军报而来的东西的存在,只怕瞒也瞒不住他的……但是,怎么让殿下知道这件事,我还得再想想。你先把匣子合上,搁到屋子里不显眼的角落,我再想想办法。”
她又说:“还有,你去后院婢女的屋子里,悄悄把清荷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