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多久,清荷就面无表情地来了,身上那件碧绿的襦裙还没有换掉。
“王妃有何吩咐?”她语气有点尖锐,撩眼皮子问,“是这会儿跟奴婢算账来了么?”
杨盼笑道:“你当我是那种当面做好人,背后下毒手的人?”她叹口气:“深宫大宅,或许这样的人和事很多。不过,你日后会知道,我其他优点没有,还算得上坦荡。”
她接着单刀直入:“我不跟你兜圈子,亦没有好处来诱惑你,没有迷魂药来欺骗你,我留着你,一是不忍心一条好好的人命,二是也有需要和你合作的地方。”
清荷眸子里的锐光减少了一些,见她开诚布公,自己便也坦然道:“奴婢信王妃是个伉爽的人。那么,王妃有什么要奴婢做的,还是直接吩咐吧。”
杨盼说:“你是平城宫里的老人儿了,听说跟着大汗也很多年,许多宫闱的事想必也晓得。”
清荷笑笑接话道:“但是,大汗吩咐我不许说的,我也不能说。我瞒着他,帮着殿下,已经该死一百回了,若是再泄密,只怕夷三族不够,还得九族来凑,那些我素昧平生的远房亲人,就该经历跟我一样生不如死的命运了。”
杨盼想一想便能推断出这“不能说”的自然是罗逾那奇特的身世了,叱罗杜文把儿子交给皇甫道婵抚养,自然有他的一重道理在,清荷不肯说,她也不急。杨盼说:“我不要逼你说什么,但是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把清荷招呼到屋角一个偏僻的柜子旁,从底部拖出一个黑漆匣子,然后对她说:“你打开自己看。我先告诉你,里面是个首级,你先有个准备。”
在军营里待过的人,在生死线上徘徊过的人,对这些血腥有一定的抵御力。清荷略顿了顿,便伸手打开了匣子。
她的眉头皱了皱,朱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旋即目光闪动,是犹疑和怔色,仿佛也是疑惑难解。
杨盼用父亲教给她的识人之法,仔细观察她的细微神情,然后看着清荷默默关上了匣子,跪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她也不去打扰清荷的发呆,而是终于等到了清荷亲自开口。
“这是皇甫中式,也就是殿下的母亲。”清荷说。
杨盼咄咄问:“这个人我在南边时认识,她怎么会是殿下的母亲?!”
清荷斜乜过来,少顷笑道:“这我就不能说了。王妃既然心里有数,问也没有意义。”
自然是皇帝叱罗杜文首肯,甚至就是他的主意。
杨盼点点头说:“你不能说,我不勉强。现在父汗杀了逾郎的母亲——甭管是真是假——对逾郎而言,只怕是绝大的打击。我也是问计于你:怎么办?”
清荷此刻露出了一点怅惘:“照理说不会,陛下留着她,不过就是想着控制殿下不反抗、乖乖听话。陛下还曾说……”她戛然而止,把半句“陛下还曾说”的话咽了下去。
不能说,逼也无用。杨盼今日也见识到清荷的骨性,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威逼的女子。她叹口气道:“其他我也不担心,只担心逾郎见到养了他这些年的母亲的首级,整个儿就会崩溃掉。只是我也奇怪,怎么会有人连自己母亲都会认错?”
她也斜乜着清荷:“逾郎的亲娘,曾经宠冠后宫?”
清荷缓缓摇头:“那时候我还在家做无忧无虑的女郎呢。宫里传说过那位宠妃,可惜我没入掖庭的时候,她的名字已经不许提了。”
杨盼又是一声长叹。
清荷想起罗逾,不知怎么,既不恨他,也没有再对他存有欲望,但是心里翻涌起的是心酸与不舍。她点点头,对杨盼说:“到时候,奴婢想法子劝劝他吧。”
她把匣子的盖子盖上,推回了柜子底部的暗格里,最后说:“这东西不能久置。除非能瞒一辈子,否则,殿下……总得过这一关……”
他们的殿下,此刻浑然不觉有这样一条可怕的“军报”已经送到了他的书房里。
罗逾正在外花厅,接待一位至关重要的来客——他的父亲派给他增援的拔什罗将军。
这位将军手控二十万大军,对罗逾这位皇子殿下自然是恭恭敬敬的,在花厅里斜签着身子侧坐着,小心翼翼地回复:“殿下说得是。柔然与我们不睦多年,虽然偶尔也会攀个亲,边境上做做生意,但是末将在边境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一年总得打几场,也实在因为他们彻头彻尾游牧,纵使是汗王,管理也松散。好在六殿下已经救出来送回平城了,柔然这里又跟我们翻毛,咱们狠狠揍他也没有后顾之忧。”
罗逾斜倚在高脚椅上,一手撑着头,表情颓丧,时不时地吸溜鼻子,不停地用软纸擦着,最后抱歉地笑了笑:“实在不是故意慢待将军,也不是小王傲慢,昨晚上受了冻,今日就头重脚轻了。”
拔什罗将军忙道:“殿下大概还不习惯北边的气候,看似是春天到了,其实乍暖还寒的,特别容易着凉,早晚还是应当多穿戴些。”
罗逾叹口气说:“毛病是小毛病,只是想着柔然又来挑衅我们,就该趁他们新政权交割未稳,好好教训一番,教他们以后不要再造次。就怕再往北走,更加寒冷,我这身子万一支撑不起,反倒落荒而逃,叫人笑掉大牙。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想辛苦辛苦将军。”
这简直是送现成的功劳。
这位拔什罗将军本来就是好大喜功、贪功冒进的性子,兼着他心里知道皇帝是有考察罗逾能耐的意思,再想不到居然会被这位皇子殿下坑。所以他顿时喜上眉梢,拱手称谢道:“这是殿下挑我!”
罗逾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在软纸上擤了一把鼻涕,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勉强笑道:“为国效力,什么叫‘挑’?将军这话可是错了?”
拔什罗虚心受教,连连点头:“是,是,确实是为国。殿下一片公心,末将感佩!既然事不宜迟,末将这就点数两万精兵,亲自去燕然山北给他奶奶的柔然人一击!”
罗逾摸了摸鼻子,掩盖住眸子里一丝愧疚,点头道:“好!一应后勤,小王全力负责,叫将军没有后顾之忧。”
☆、第一七三章
送走了拔什罗将军, 罗逾慢慢缓和心神, 倒觉得感冒的症状更严重了似的,想想也有些埋怨清荷, 边吸溜着鼻子边往后院去,想着实在是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了。
杨盼还如他想象中一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捧着一卷书在读。
他亲昵地对她说:“刚刚和拔什罗谈过, 把他诱到燕然山那里去了,王蔼已经设伏,我要对不起这个人了。”
他又带着些撒娇说:“昨儿恰好把自己弄得着凉, 今日不用装就自然病了。好难受啊,你叫厨下再煎些姜汤给我祛祛寒气,不然——”他打了个喷嚏,赶紧用软纸接住一泡鼻涕,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擦干净后笑道:“了不得,病得还不轻。今晚咱们还是得分床睡, 别把病气过给你。”
他处置了一件重要的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成就感, 笑融融看着妻子,她在笑, 嘴角却没有酒窝。
罗逾有些惶惑:“怎么了?还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杨盼放下书,不知该怎么对他开口,犹豫了半天还是说, “生气没有,但是早上看清荷,觉得她也挺可怜,有些话说出来,我也有些不解。”
“唉,不杀就不杀吧。”罗逾说,“手上沾血,毕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是她今天有的话十分可恨,我不惩戒她,心里也出不了气。”
杨盼“嗯”了一声,起身到厨下吩咐烧姜汤,趁这个机会,把自己思路又理了理,仍是没有勇气直接说,还得盘马弯弓的,慢慢把话透给他,叫他慢慢有个心理准备,不仅是准备着接受母亲的死讯,还要准备着接受他母亲的真相——每一句真话都比假话还难叫人接受,他会受到一重冲击,然后是又一重。
或许那又一重的冲击会拯救他,但是也许也会把他推入更深的地狱,甚至,他会本能地不相信,怀疑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毕竟,在谎言里近乎生活了一辈子,揭开真相只怕比揭开疮疤还要疼痛吧?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屋子里,罗逾正坐在靠窗的条炕上捡着她的书在乱翻,见她来了,指了指正寝的卧榻,说:“咱们远远地对坐,病气应该不会传那么远。刚刚说了一半呢,你觉得清荷的话哪里特别不解?咱们聊透了,再一总问她去,叫她总是偷偷瞒着我,如今也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你够厉害了。”杨盼冲了他一句,“对比自己弱的女郎说打说杀的,我未曾觉得你厉害到哪里去。”
罗逾有些委屈:“你觉得我这是仗势欺人么?确实是她对我使坏在先。给男人喝那种酒,说她没有色-诱爬床的心思,谁信?”
杨盼不想跟他纠缠这条,只问:“她说你阿娘宠冠后宫,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我看阿娘在宫里的状态,完全不是这样啊!”
罗逾叹口气道:“但是父汗亲口说过,也喜欢过我阿娘,也有过宠爱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宠冠后宫——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得了。不过,阿娘她这人嘴巴毒,心里怨气又重,大概是为什么事惹到了父汗,最后落得个被贬冷宫的命运,所以到得后来,无论是相貌和性子,都越发叫父汗不能接受了。”
杨盼问:“清荷应该和你差不多年龄,她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一件都记不得?”
罗逾怔怔地看着她:“确实记不得了。我小时候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有的都说不清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
“会不会……”杨盼终于奓着胆子说,“你阿娘,并不是清荷口中,那个宠冠六宫的人?”
罗逾陡然色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迂回了一下:“没什么意思,觉得奇怪。”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杨盼又说:“如果是一个宠爱无比过的人,会突然恨到想杀她吗?”
罗逾的眉头纠结了起来,凝神望着杨盼好一会儿,才问:“你今天怎么总是问我阿娘的事?”他吸了吸鼻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杨盼许久不说话,也呆呆望着他。
罗逾的神色开始显现出惊惧,问:“今天送来的军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隔了一会儿又大声问:“是不是我阿娘怎么了?你说话呀!”
杨盼给他吼得委屈,眼眶都红了,撇着小嘴说:“你吼我干嘛呀!”
罗逾紧张得一口一口咽唾沫,努力平息声调中的高亢之音问她:“我不是吼你。但是有什么消息你不能瞒着我,平城我娘的安危是我最在乎的事。”
杨盼瞪着他,冷冷说:“所以此刻怀着你的孩子的、你的妻子我,就是不用在乎的?”
罗逾觉得她怎么突然变得难以解语了,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焦躁不安地说:“阿盼,我怎么不在乎你?可是你在我身边,安安全全,我可以放下心来。她却孤零零地只身在平城宫的掖庭牢狱中,我那个脾气暴戾的父汗三天两头喊着要杀她。连贺兰部的人都说,父汗为了扶持李耶若和她的儿子上位,会拿我阿娘做筏子,以扳倒皇后贺兰氏和太子,所以……”
“所以,贺兰部来人的话,你已经深信不疑,完完全全地入彀了?”杨盼继续冷冷地问。
罗逾又是一愣,然而面色不止于白,近乎开始发青:“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阿盼你不能瞒我!发生什么事了?我阿娘怎么了?”
他很敏锐,这事瞒不下去,也拖不下去,杨盼有种推车撞壁、无处能躲的感觉。既然事已至此,索性面对吧。
杨盼很严肃地说:“今日,送来一堆军报,还有一只匣子装着一个首级。”
罗逾浑身打摆子似的颤起来。
杨盼要紧说:“我看过了,是已亡的楚朝的永康公主。”
罗逾仿佛只听了前一句话,对什么“永康公主”之类的,彻底听不进去了。他拉开门,一步一步往外头走。
杨盼的心脏急遽地跳动着,愣怔了一会儿,急忙起身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他急如旋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杨盼原地转了一圈,跺跺脚往他书房所在的院子走。
院子里是骇人的动静——“噼啪”巨响的皮鞭落肉声,挨打的人惨痛的呼号声,旁边人想劝不敢劝的叹息声……
杨盼推门,里头站了满满一院子人,罗逾亲自执鞭,下足了狠劲,抽打绑在那株杏花树上的亲兵。
惨叫声伴着洁白的杏花瓣儿扑簌簌地掉落,那倒霉蛋背上的血痕一道道的,渐渐滴落下来,把地上的杏花瓣儿染作一点一点的赤红色。
罗逾眼睛也是这样的赤红色,抽得手颤,浑身像乏力一样,还是用力在甩鞭,挨打的叫都叫不出来,被缚在树上痛得哼哼唧唧。
罗逾红着眼睛质问:“跟你说过了什么军报都要第一时间报于我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来报?为什么不来报?……”扬手又是一下。
杨盼怒不可遏,拨开众人到树前站着,大声说:“他第一时间送来了,我瞧见了。你若是怪我没第一时间报于你知道,那你责罚我罢!”
到底怕他失去理智会迁怒,杨盼故意一插腰,把还没鼓起来的肚子刻意挺出来一些。
罗逾回过头,嘴唇颤抖,像是要咬牙,但是咬不住;又像是要说话,但是说不出。
杨盼指了指屋子:“‘东西’就在里头,前朝的永康公主的首级。”
她刻意把“永康公主”四个字强调了一遍,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说:“你去看,亲自去看!在这里打人,算是什么?”
罗逾其实在害怕,不敢面对那个可能熟悉万分的头颅。
杨盼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的一双,瞪圆了,红彤彤的,眸子里一层雾气。
他是这里的主帅,肩负着领军的重任。
杨盼缓下声气,给他留着面子,对旁边愣住的诸人说:“把人从树上解下来,赶紧送去止血擦药。从我带来的行李里去十匹绢赐给他,说今儿消息是被我耽误了,怨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