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罗杜文脑后长眼一样,停下来等他,回顾斜睨,满满的都是不屑:“你怎么这么弱?在南秦没吃过饱饭么?”
“不是。”罗逾终于忍不住了,虽然不敢高声,但意思里带着刺一样,“和南秦无关,回来这一个月,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又不能动弹,所以变弱了。”
皇帝倏地扭过头来瞪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会跟我顶嘴了!好出息!跟你那个阿娘一样!”
罗逾等着他的巴掌扇过来,或者脚踹过来。但是皇帝重重地呼吸,拳头攥得紧紧,并没有碰他一下。
叱罗杜文好一会儿才终于问:“你是不是在怨我?”
罗逾低头说:“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怨?”
皇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复:“不敢。父为子纲。”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南秦到底是崇奉儒家,你这话冠冕堂皇,但是不入心!”诛心之话说完,语气又平淡下来:“我年轻时也读儒家的书,也崇奉南朝的体制,但是民风国情不同,是登基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儒家还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要父亲像个父亲,儿子才好像个儿子。”
他重又问:“你是不是怨我?一回来就把你打得那么重?”
罗逾抬头望着他:“父汗责打,儿臣并不敢怨。受伤虽重,但是不受辱,应该是儿臣要感谢父汗的恩典。”
的确,若是正经问起他的罪过来,三司审问,宗府旁观,丢人现眼还落下话柄;到头来判处,他身为皇子,不会是流徒,少不得是问一顿鞭杖,虽不会打断骨头,但是褫衣受责、皮开肉绽、辗转呼痛,大家瞪着眼儿瞧笑话似的瞧,不知要在暗地里传笑多少个年头——自己也不知道要多少年头抬不起头来。
实话说得这么委婉,皇帝又有些刮目相看,冷笑一声问他:“那么,你在怨什么呢?”
罗逾直视着父亲的眸子:“请阿爷不要把我当个敌人。”
“信口雌黄!一派荒唐!”皇帝突然出口痛骂,拳头攥得关节都白了,“和你那阿娘一样,都不知恩!”
罗逾不再说话,心里却浮现起杨盼的父亲,南秦的皇帝难道不是盖世英雄?可人家为什么能够对老婆孩子亲亲爱爱、和和美美?杨盼和两个弟弟为什么总能露出真切的欢笑?沈皇后宠冠后宫,仅仅是因为皇帝怕老婆?
叱罗杜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西凉来人,名义上是送贡品,又要求看一看五皇子和六皇子,你别摆这一副死脸过去。这件事不成,我也不想要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好’儿子了!”
他习惯性地又出威胁:“想想你阿娘!”
到了大殿,欢歌一片。
西凉来的使节看着眼生,不是他潜伏右相府邸时见过的人。那使节正把酒就着佳肴,吃得满面红光。
罗逾的六弟一身紫袍,脖领上沙黄色狐狸毛出锋,衬着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宽腰厚实,笑容可掬,但是罗逾坐他上首旁边时,他还是不快地躲让了寸许。
“两位皇子真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使节打量打量左边,又打量打量右边,拊掌赞叹着,“我们家公主有福了!”
然后又陪着笑说:“不过我们家公主是我们陛下的爱女,舍不得远嫁——当然,也不好叫皇子入赘鄙邦,可否就在凉州附近封邑,将来彼此方便?”
叱罗杜文笑道:“那么,朕的爱女嫁给贵国国主,贵国可肯赠一块土地作为聘礼?”见西凉来使一脸难堪,他笑容也冷而傲慢——蕞尔小国,还真把自己当棵葱!
宴会喝到半夜,皇帝微醺,借口解手,到后面醒醒酒。
李耶若一直在后殿伺候着,此刻一点困意都没有,见皇帝来了,急忙起身把醒酒汤端给他,关怀备至地说:“大汗虽然量大,但是喝多了到底伤胃。”
叱罗杜文先低头弯腰在她唇上偷了一香,然后才接过醒酒汤说:“我知道了。你家乡的来人,刚刚还提到你,你要不要见一见?有没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带给家里的亲人?”
李耶若摇摇头:“我没有亲人了。也不想见故乡的人。”
她想了想,突然挑唇角笑了笑:“对了,还有没入掖庭的一个后妈和一些庶妹,我手书一封信件,让她们知道我在大燕一切都好,叫她们只管放心我便了。”笑得带一些志满踌躇的小小恶毒。
皇帝“哈哈”笑道:“你这个小坏东西!”
接着又问她:“西凉那个老头子的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嫁给我儿子,我儿子是不是吃亏了?”
李耶若说:“嫁给六皇子,还不算亏。”
“为何?”皇帝有些玩味,“宥连长得好看,所以会吃亏?”
李耶若笑道:“五皇子心软,容易被女人哄住。将来陛下动兵西凉,他舍不得老丈人,不肯出力助陛下取胜可怎么办?”
皇帝冷笑道:“有这毛病啊,要改!”
他喝完醒酒汤,又到得外头筵席上,举杯高高兴兴又喝了个尽兴,然后带着三分醉意和西凉的来使道:“你们看看朕这五皇子,长得英俊不英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不开森。。。求抱抱。。。
☆、第九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了老娘不爽,老娘要放飞。
来使的目光“刷”地投向罗逾, 看得他都不自在起来。
然后, 来使笑道:“大汗的儿子,自然是芝兰玉树, 英俊都不足以形容啊!”
着意又看了看罗逾:面貌不用说的,简直无可挑剔,穿得又齐楚, 一看就是好料子, 想必是皇帝的爱子,身材略显瘦弱,表情也显得有些阴悒, 不过少年人嘛,还没有成熟,也正处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将来一定是会变的。
几个来使互相一注目, 接着举盏道:“大汗的意思?”
叱罗杜文笑道:“我嫁女儿去,你们嫁女儿来,不是正好么?”
大家哈哈哈一笑, 彼此恭维,全然不顾那个俊朗的少年郎捏紧了杯子。
宴席终散, 送走了客人。六皇子掸衣起身,叹叹道:“唉, 还是你得福。西凉李氏,出名的出美人的家族;柔然那里,估计都是晒得红扑扑、紫黝黝的脸庞吧。”
又打量罗逾这一身, 道:“这衣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罗逾冷冷地瞥他一眼起身,看父亲也正半醺着要到后殿去,疾步追了上去。
他今日有些不冷静,直接进了后殿的门里,正在屏风边端着醒酒汤的李耶若躲避不及,正好眼对眼看着。两个人本就是熟人,一时也没觉得僭越。倒是皇帝很是生气,对李耶若喝道:“后面去!”
等李耶若忙不迭地退下了,叱罗杜文一把揪住罗逾的脖领子:“你干什么?闯朕的后殿?!”
罗逾不屈地直视着他:“我来还大汗的衣服。”
说着,掰开揪着他脖领子的手,毫不畏惧地一边直视着脸色黑沉的皇帝,一边一根一根解着衣带。
外头的银灰缎面儿、灰鼠皮里子的袍子解开,腰间苍绿色缀碧玉的蹀躞带解开,然后是里面天青色绫子深衣。一点一点脱开来,露出里面八成新的、竹布料子的中单。罗逾不用看,自然而然地将衣服顺手叠好,然后捧在父亲面前:“多谢父汗。”
皇帝不可思议一样看着他,随后暴怒地伸手一掀,把衣服都掀在地上。
李耶若在屏风后,听见衣服被掀起又落地的声音,不由有些担心接下来被掀起的会不会是罗逾。
在南秦时,她也恨罗逾薄情,但是罗逾把她荐给他父亲,讲真的,她现在是感激的——享受了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亦夫亦父般的关爱,而且这关爱她的人是北燕最霸气威武,又不失英朗的皇帝。
她想了又想,在屏风后颤声说:“大汗,该歇息了。”
叱罗杜文指了指罗逾的鼻尖,又指了指地上的衣服:“朕赐给你,就不许推辞!给我一件一件捡起来!穿回去!”
罗逾犟了一小会儿,捂着受伤的地方,俯下身,把散乱的衣服捡了起来。然后看了父亲的脸色一眼,把衣服里里外外好好抖搂一番,看不见明显的浮尘了,才又穿回去。
“什么臭毛病!”皇帝骂道,“明日早朝后,到太华殿谒见!”
罗逾这次没犟,应了声“是”,然后又说:“我不娶西凉公主,是有理由的。”
李耶若在皇帝再次发怒之前,在屏风后娇声道:“大汗!”黄莺啼叫一样宛转。
正准备抽儿子一个耳光的叱罗杜文,这才收了手,恨恨道:“好,我明日听你的理由。说不好,你等着!”
转身到屏风后头去找李耶若了。
罗逾这才觉得浑身都是汗水。
他走回宫院最远的角落里的靖南宫,一路看着星星,听着虫鸣,眼眶发酸,但是眼珠又极为干燥。
他敲开门,守门的宫女揉着眼睛,一脸不乐都不掩饰。靖南宫里灯烛供给不足,早就一片漆黑,他就着一点星光看了看窗边的更漏,确实也已经三更了,母亲应该早就睡了。
但是,他随即听到了母亲喑哑的声音:“我的阿逾回来了?”
“回来了。”罗逾心里发酸,但也感觉了一些温暖,强笑着答,“阿娘放心吧。”
然后吩咐他身边的那个宫女:“给我打水,拿胰子。”
“干嘛呀?”宫女问。
“洗衣裳。”罗逾答。
宫女甚觉这主子有病!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孩子,现在好容易长大成人回来了,还是个神经质的大人!枉费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这大老晚的……”宫女嘀咕着。
罗逾压低声音,但却带着不容置疑地厉声:“去不去?!”
宫女吓了一跳,只好说:“好吧。我从井里给你轱辘上来。”心里把这小贼骂了千万遍,不高兴地去打水了。水端上来,犹恐他还要吩咐自己洗衣服,那宫女说:“奴婢……奴婢这几日碰不得凉水……”
罗逾冷森森道:“不用你洗,我怕洗得不干净。”利落地脱下外头的衣衫,也不管灰鼠皮浸了水会落硝脆裂,蹲在盆边搓洗起来。
衣裳沾了灰,他觉得自己更污秽——这颗心里原本留了干净的一角给那个阳光般灿烂的小女郎,现在这一角也要没了,沾染了最污浊的泥。他更加用力起来,搓得衣衫“沙沙”地响,手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痛,他就把手浸到水里;但接着肋下也开始痛了,他不得不“丝溜溜”倒抽着气,放缓了动作。
“阿逾,睡吧。”母亲大概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事,要妥协的。你但想想为了自己的目标,娶一个妻子,又是多大的事儿?将来不喜欢,再纳妾也没有人说你。”
罗逾一颗泪落到洗衣盆里,自己感觉自己太丢人了,感觉假装擦汗,把泪水抹了。
他第二日累得几乎起不了身,睁开眼睛,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感。直到皇帝那边传旨的黄门宦官过来,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那宦官的旨意很简单:“大汗叫五殿下过去。请五殿下还穿昨日的衣服。”
罗逾看了看院子:“昨日洗掉了。”
按宦官耸了耸肩:“那奴不知道,奴只管传达大汗的意思。五殿下尚未洗漱,还是不要拖延才是,别惹大汗不高兴。”说罢,挥着尘麈走了。
罗逾穿着才半干的衣衫,又湿又重,好容易才到了皇帝处政兼休憩的太华殿。
叱罗杜文正在后殿一片开阔地练剑。他习惯用一把重剑,钢用得很厚,刃口却又雪亮雪亮的,舞起来的风声都是“呼呼”的沉闷。一根练剑用的粗枝被皇帝的剑刃一削,顿时清清爽爽断成两截。
见罗逾来了,皇帝也没有停下,直到一套练完,才擦擦额头的汗,把刀递给宦官放在一旁的刀架上。
看着罗逾,他习惯性地先挑刺:“这衣服的颜色怎么不对了?”
罗逾木然答道:“脏了,昨晚上洗了。”
皇帝皱了眉近前来一捻,顿时怒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湿哒哒的就穿过来?”
罗逾依然木然:“儿子只有父汗赐下的这两件。”
“那洗什么呢?”皇帝说完,觉得跟不正常的孩子没法正常地沟通,只好白了他一眼,说,“脱了!”
罗逾依言把两件皇帝赐下的衣裳脱了,习惯性地整整齐齐一叠,放在一边。这平城的早春还凉飕飕的,他微湿的里头中单被春风一吹,觉得身上的寒意如心里的寒意一样。
好在父亲说了一句暖心一点的话:“叫传御医的,来了吗?”
御医急匆匆出来拜叩。
皇帝指着罗逾说:“给他瞧瞧,肋条上的伤有没有好。”
御医到罗逾身边,仔细看了伤处,轻轻按了按那块青紫,观察着罗逾的表情,又要了手腕搭着听了脉,才说:“回禀大汗,肋条骨最活络,五殿下身子骨也强健,已经长好了。脉搏稍有些弱,不过不妨碍。”
皇帝点点头,一句话又叫罗逾掉进了冰窟窿:“那拿鞭子来,若他还敢跟朕耍小脾气,就可以当驯服小野马,狠劲地抽!”
一个宦官弓着腰拿过来一个银盘,里头盛着皇帝最喜欢的一条马鞭,黝黑黝黑的,闪着亮亮的光。皇帝爱惜地抚着马鞭,然后拿起鞭柄,似笑不笑地盯着罗逾问:“你昨儿要说的理由是?”
罗逾咽了口唾沫,然后毫不迟疑地说:“儿臣在西凉待过。西凉国主李知茂颟顸无能,父汗不需要牺牲一位公主和他和亲。娶回西凉的公主,意义也不大。”
皇帝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娶回南秦的公主,就有意义了。”转而厉声道:“你娶回来看呀!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南秦其他时候都好,唯独为这位公主犯了无数次傻!还挺身为她挨板子,你喜欢挨打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