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咬咬牙想:六公主和自己没有过节,犯不着故意挖坑给自己跳;雍州自己十分熟悉,也不会轻易犯险——好容易都到了附近,不去一去,太对不起自己了。
罗逾笑道:“好。我去雍州给你带些东西——南秦的紫茉莉粉和玫瑰胭脂,比我们那里的干净鲜艳。”
古代对边境的看守,只靠外郭的木篱。一般春夏的月份,不是打仗的时候,所以出入的查验也很放松。
“我是到雍州来探亲。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罗逾说得一口好官话,“亲戚家就在雍州城长治坊东头里巷第三进的屋子,旁边是草料市和蔬菜市的那里。”
地方又熟悉,找不出破绽,打扮得又齐楚,罗逾在外郭的门口张开双臂让士兵检查了,确实没有携带任何铁器,算是可以过关了。罗逾悄悄又塞了一串铜钱给为首那个。
那个城门口的小武官把钱递回去,笑道:“谢谢,但是陛下在雍州出巡,我们可没这个胆子。”
罗逾一瞬间兴奋得连呼吸都紧了,克制着自己只是一挑眉说:“哦哟,那可是要到处戒严了吧?”
小武官笑道:“还好,还好。陛下巡幸雍州,一两年总有一回,大家已经惯熟了。这次还带着广陵公主和临安王,时不时到郊外狩猎,即便那个时候,戒严都不算紧——咱们陛下到底大将军出身,不仅有胆子,而且有的是法子——不戒严,正好是教小皇子怎么应对各种情况呢。”
就跟草原上的母狼教小狼捕猎一样,在太_安_全的环境里,连变数都不会有,自然也不会起到效果。皇帝杨寄,果然还是有一手的。
罗逾想得更多的却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和圆溜溜的酒窝。转眼又是好几个月没见,好像真的还挺想念她的。若是她也跟着出来狩猎,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她一面——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只是想到或会见杨盼一面,就激动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牵着马进了内城,四处一切如常,集市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南秦的皇帝杨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是管理国家还是颇有一套经验的。
罗逾顺着雍州城的通衢大道一直走到行宫外头,他非常熟稔,皇帝若出猎,一般是从行宫的侧门出入,一条大道直通向雍州的西城门。于是他便在侧门大道的一家三层高的酒馆里坐下,要了一杯茶,一碟环饼,一碟花生,慢慢品着。
突然,食客们躁动起来,纷纷说着:“嘿,这是陛下又出猎了么?”
罗逾跟着众人起身,凑到窗边去看。果然,宫门那里金鼓声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动。少顷,看见虎贲营侍卫们围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辆车出来,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刀枪剑戟林立于旁。经过小酒馆的大路时,大家都被刀枪上的寒光闪得睁不开眼。
“真威风啊!”大家啧啧赞叹,“咱们大秦的皇帝,到底是马背上出来的,跟前朝那些深宫里的皇帝,就是不一样!”
“可不,出猎的架势,几乎就是在练兵!听我一朋友说,西郊军垒会参与行猎,那气势!别说獐子狍子鹿,就是来一群北边的鲜卑胡人,只怕也吓得筛糠!”
“如今这国威、这边境上的军力、这四海升平的景象,是前朝可以比的么?咱老百姓,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简直就是恩德!”
一个懂行的凝望了一会儿说:“不对,今天这架势不是出猎。你看后面的白幡和酒坛,应该是去祭祀。”
有人问:“祭祀谁?”
那懂行的捋了捋胡子,买了个关子正打算说,队伍已经到了他们楼下。先行的侍卫仔细打量着两边的楼上,生恐有人行刺;接着,看见旌旗猎猎,皇帝穿着盔甲,披着绛红色战袍,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大宛马上,一旁矮些的马背上,骑着的是他的次子——临安王杨灿。因为队伍长,皇帝出行又尊严,所以马缰都被勒着,一步步走得缓慢。
罗逾也是认识的。他不敢露脸太多,在人群后的缝隙里往外看。且估量着形势——这种戒备的法子,城中刺杀基本不可能。
“云母车里是广陵公主!”
看着一辆装饰精致的云母车驶过,众人激动地说着——里头尊贵的公主虽然看不到,看看外头尊贵的车子也好啊!
罗逾觉得胸膛被击中了一样,耳边“嗡”地一响,突然头脑发热,伸手拨开两边两个拼命往前挤的男人,自己偏身挤到了窗户边,伸着脖子往下方看。
只能看得见云母车。他连车身上的雕花和垂帷上的流苏都看得一清二楚,镶嵌在车壁上的云母片和垂挂在流苏里的云母片,在这晴朗的春日阳光里熠熠生辉。可惜,烟绿色的纱帘挡着车门,也挡着车窗。里头坐的人又在暗处,连个轮廓都看不清。
但是那一定是她呀!
罗逾已经觉得欢欣,凝视着车窗,妄图看到里面的影子动弹一下,让他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又希望驾车的马能够走得慢一些,让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能让他看更多的时间。
被他挤开的两个人不乐意了,用力想挤回去。但是,没练过的和练过的肯定是不一样的。罗逾虽然看起来瘦高瘦高的,但是下盘稳,力气也不小,根本无法撼动。那两个人不由厉声批评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刚刚明明是我们在前面的好吧?年轻人要讲讲规矩的好吧?!……”
罗逾懒得理他们,只顾贪看下头的云母车。
吵吵声有些大了,在街边上巡查的一名虎贲侍卫佐领抬头怒目这间酒肆,用手里的长矛对窗口吵吵的几个人指了指。那两个人的吵嚷瞬间咽回了肚子里,看看罗逾一副油盐不进的呆滞模样,没好气地低声骂:“看!看你妈的大头鬼!以为看两眼就能当驸马了么?!……”
上面的声音传下来,确实听得见。
杨盼本来在车里一直发呆,连金萱儿和可儿给她递蜜饯果子,她都没有兴趣。直到听见嚷嚷声,才皱眉从帘子向外望。
帘子是纱帘,外头看里头、明处看暗处,是看不清楚的;但是里头看外头、暗处看明处,那就是一清二楚了。
酒肆的三楼,雕花的窗棂边,一群长得浊气的普通男人中,有一个一见难忘的影子,熟悉得她两辈子都牢牢记得。
杨盼犹恐自己看错了,回头眨了好几下眼睛。
金萱儿以为她终于看上自己手里的蜜饯,笑着说:“对!这个端午梅九蒸九晒,酸甜可口,吃了还可以消暑生津……”
“别吵!”杨盼觉得眼前明亮亮的,回头又从纱帘子里看那座楼。
看起来不会错,可是怎么敢相信?!
他千辛万苦回到他的故国,她以为他们俩从此以后天各一方,都得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就算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谁料到今日居然在雍州看见了他?!
心有不甘,杨盼到底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小读书少,没有被《女诫》之类束缚着,她干脆挑起窗帘的一角,无遮无挡地又回眸看了一眼。
这次,何止看到了,又何止看清了!
她连罗逾眼睛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惊喜都捕捉得分分明明!
是他!是他!
那个英俊的儿郎,穿着靛青色的外袍,里头翻着洁白的交领,这样成熟的颜色,偏他镇得住,穿起来显得面如冠玉。
他大概也看见了车窗帘掀起的一角露出了她圆溜溜的眼睛,因此他那张面孔上眉目舒展,唇角带笑,宛若这雍州的春山,巍峨而秀,润泽而利,春风春雨都化在其间了。
杨盼赶紧放下车帘,心“怦怦”地跳。
她不光有些再次相逢的惊喜,也有着心如擂鼓的担忧——上一世,他从故里归来,犹豫迁延了四年,最后做出了杀妻的抉择;这一世,他又从北燕的故里回来了!穿着精洁,神情稳重,他一定又带着上一世的那个命令,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干:鲜卑语的哥哥,在南北朝之前,汉语中是没有“哥哥”这个词的,语言学家认为,就是北朝“阿干”转换为“阿哥”,再从“阿哥”转换成现代汉语的“哥哥”。所以民族融合对咱们大中华来讲真的是很有意义啊!
☆、第一百零一章
南秦皇帝祭奠的长队, 终于过去了。
罗逾心里重新又空落落的, 看着桌上吃了一半的环饼和花生,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但是,又不可能跟着皇帝的队伍跑,只能仍然坐在这里, 等着这支队伍再回来。
这段时光顿时变得异常难熬, 他端着茶杯出神,耳朵里不时飘进茶客酒徒们一句两句的闲话。
“……咱们雍州,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一个茶客吹水吹得正欢, 说书似的滔滔不绝,“从前朝起,就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咱们当今陛下,也曾来雍州好几次, 所以才会每隔一两年再过来巡幸——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多少回忆嗬!”
另一人凑着问道:“陛下当年可是在雍州打过大胜仗?所以特特到这里来祭祀亡故的战士的英灵?”
那个懂行的笑道:“自然的,不仅打过仗, 还吃过苦头——但是咱陛下是什么人哪!百折而不挠!不然哪有今天!”
“那么今日要去祭奠的是谁呀?”
“除了祭奠那无数的士卒,我看他特别要祭拜的是两个人——以往都是的——一个是前朝太傅庾含章, 一个是前朝驸马王庭川。”
旁边人笑道:“怎么都是前朝的呀?”
那人正色道:“前朝的怎么了?前朝就没有忠忱于国家的贤臣了?!我看这才是陛下的胸怀呢:谈什么我朝前朝,只要是好官, 就该给足面子!你可知道,前朝太傅庾含章,在雍州被困三月后, 为了雍州百姓不饿死,投降了北燕。”
听的人嗤之以鼻:“投降了还是‘忠忱于国家的贤臣’?”
那人说:“哦,不投降,饿到不行了,把你父母孩子当‘两脚羊’吃了?”
“狗_日的,把你父母孩子吃了!”眼看就要翻脸。
其他人上来和稀泥:“先听,先听!咱们在大秦,没怎么饿过肚子,哪里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呢?继续说,后来呢?”
说的人掸掸衣服,翻了旁边一个白眼,仿佛不屑为伍似的:“投降是诈降,懂不懂?庾太傅暗地里和咱们陛下——当年的大将军——通了气,等百姓撤出雍州,就一把火把雍州城的官府和公馆都烧掉了,当时那些官府和公馆,不是住的敌人,就是住的被俘的庾太傅等人。”
刚刚骂人的也不骂了,张着嘴问:“啊?那庾太傅?”
“活活烧死了。”那人淡淡的,“为国捐躯了。不然陛下要去祭拜他?”
罗逾一盏一盏往肚子里灌茶,听得倒也惊心,他在南朝学习这么久,自感礼制、吏治、军法等等都学了不少,但是现在才恍然:原来一个国家要绵延存在,立于不败之地,需要的更多的是这样的精气神!
“那么王驸马呢?有啥故事啊?”
懂行的那个说:“王驸马也是好人呐!雍州被困、凉州断粮的时候,都是他从执掌的荆州运粮、调兵,帮了咱们陛下,还有当时雍州和凉州的百姓好大的忙。”
“他也为国捐躯了么?”
那人叹口气道:“捐躯是捐躯了,但是死得冤枉,死得窝囊!他被自己的老婆出卖,又被同僚暗害,落得个大好壮年被毒杀的下场!”
“啊!”听的人都义愤填膺,“他既然是驸马,老婆自然是公主,哪个公主蠢到这样,害死了丈夫不说,害的还是自己的国家!”
“自然是前朝的公主,封邑在永康郡的那位,前朝末帝的亲妹妹!”
本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在听的罗逾突然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的阿娘,人都说是前朝的公主,他也有位舅舅是前朝的末帝。
他恍惚起来,心里如戈壁狂风吹过时飞沙走石、一片昏暗,顿时气息凝滞,耳朵里“嗡嗡”乱响起来。
“怎么有这样龌龊的女人!”旁边的食客都义愤填膺地拍桌子敲板凳,“等于是谋杀亲夫嘛!该当凌迟处死!后来呢?”
那人摇摇头:“到底挂着前朝公主的名分,凌迟处死也太耸人听闻了。那位公主后来再无消息,估计是悄悄赐死了吧?”
罗逾这才觉得气息稍畅,安慰自己:阿娘从来没有说她就是永康公主——就算同一个封邑,也可能封给不同辈分的公主,南边前朝最后几个皇帝更替得又快又多,老百姓都糊涂了,不定是别人身上的事。
他比阿盼岁数大,阿娘能生下他,而这些事情都是在她嫁到北燕之后才发生的,所以,他的阿娘,大概还是一个悒悒不得志的异国公主,早早和亲到北燕,国破家亡之后再无利用价值,自然被他那个势力得很的父亲弃若敝屣,所以他们娘儿俩才这么苦!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到底心里惴惴难平,一个人坐在角落只喝着闷茶。身边的食客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他也无暇关注,直到店小二到了他身边,似笑不笑地说:“客官,您这茶壶还续水不?”
罗逾“哦”了一声,点点头:“要续水。”
店小二继续那副死相:“哦,还要续水啊?客官,你都续了十壶水了!你的茶,还有茶味儿不?”
罗逾横了他一眼。
店小二被他看得心里一个“咯噔”,心道:妈的贼小郎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眼神恁的凶!
惹不起躲得起,赶紧闭了嘴,用热水壶给罗逾的茶壶又续了水,拎着水壶边离开便嘀咕:“妈的,穷酸就穷酸,一份茶叶泡十水!还他妈对老子瞪眼……”
“回来。”罗逾说。
店小二有点怯了,刚刚窗口上,亲眼看见两个比他块头大的男人都挤不过他——自己这小身板,要是给揍上两拳,啧啧,这酸爽……
“干……干嘛?”
罗逾默默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整串铜钱:“泡壶新的,最好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