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沉地看着他,最后一笑,再次拍拍准女婿的肩头:“我就把阿盼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怕冷的作者求互动。。。。
☆、第一二六章
皇帝大军开拔后, 很快就到了属于东平郡的寿张——这是一处军事要塞, 毗邻黄河,屯着南秦的水军。
河道不宽, 在晴朗的白天,能看见对面的楼船和旌旗的幢幢影子。这次和亲带有交换的性质,所以人虽到了, 却不忙着渡河, 先遣使节到对岸致意,亦即是等到一起出发才不会吃亏。
对接好了,临安王杨灿将带着北燕七公主向南回国, 而罗逾则带着南秦长公主杨盼前往平城举办婚礼。
遥遥地已经能够看到对岸扬起风帆,杨寄知道该是和女儿离别的时候了。他到云母车边,揭开车帘,金萱儿正在为主子整理发髻。
今日虽然不是婚仪, 但是也要严妆。皇帝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小儿女相的闺女打扮得如此成熟妩媚:梳着盘云高髻,戴着金丝九翟珠冠,稚气的刘海已经被抿到耳后, 露出光如满月的额头。长眉入鬓,朱唇饱满, 两颊的钿花金光璀璨。宝蓝色的袿衣,松花绿的垂髾, 水泻般的湖色长裙,颈中璎珞,腰间环佩, 精致无俦。
皇帝瞬间恍惚,这还是那个软绵绵傻乎乎的小家伙了么?是不是她一瞬间就长这么大了?
“阿父,”那朱唇微启,“女儿要告辞了。”
两行泪倏忽从她眼角滑落,颤着嘴唇但是还在笑。
皇帝感慨万千,喉结上下滑动着,最后笑着伸出手:“闺女,来。”
做女儿的,驯顺地起身把手伸给了父亲,小心地下了马车。
黄河边刚起的秋风还带着暖意,皇帝理顺杨盼头上步摇的垂珠,理顺她随风飘飞的蜜合色披帛,然后仿佛就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孩子远嫁的留恋与不舍了。他近乎粗鲁地眼睛一横,看向罗逾,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罗逾迟疑地伸手过去,被皇帝钳子似的一抓,然后把一双小儿女的手并在了一起。
“小子,”皇帝向罗逾侧过头去,声音低低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是我知道你对阿盼不好,我的北府军就荡平扶风,荡平平城——不惜任何代价!”
然后转了笑脸,堂堂皇皇地高声说:“五皇子,朕,就把爱女交给你了。愿你们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早生贵子,花开满堂!”
罗逾小心地拉住杨盼的手,郑重地对皇帝点点头。然后帮她拎起裙角,缓步上了跳板,又上了装饰华丽的楼船。
风帆扬起,楼船慢慢驶离河岸,渐渐变成玩具般大小,又渐渐只剩一点白影。
南秦众臣小心地看着皇帝黑沉沉的脸色、毫无喜气的眉眼,终于有人劝道:“陛下可要回銮?”
皇帝摇摇头:“还要等人。”
大家识趣地劝:“河边风大,陛下要等二殿下,不妨到御幄里等,臣等看见风帆来了,再知会陛下便是。”
皇帝答应了,脚步浊重,模样粗鲁,把御幄的门帘甩得“砰砰”响,里面服侍的宦官很快一个个灰溜溜地出了门,远远地守着。
而独自一人待着的皇帝,才终于可以任凭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到克制不住声音的时候,就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半个时辰左右,外头有人回禀:“陛下,二殿下带着北燕七公主回来了!”
皇帝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用袖子吸掉脸上的泪水,又对着摆在那儿的明光铠的亮面照照自己的脸,看不见泪痕了,才起身振衣,到外头去看。
临安王杨灿,带头给他施礼,他身边的,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浓眉大眼,皮肤雪白,长得不算精致,但因为眉眼出彩,整体很夺目,有点像叱罗杜文,年纪虽小,也颇具飒爽英姿。
皇帝笑问道:“这是七公主咯?叫什么?几岁了?”
那个小公主咬咬嘴唇,汉语说得不错:“回禀陛下,我叫喀芸,十三岁了。”
“比我们家阿火小两岁。”皇帝笑着,又看看杨灿,“倒是和你一样年龄。一路上你没欺负人家公主吧?”
杨灿皮了脸一笑:“我还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扭头对这位叫喀芸的七公主问:“是吧?”
喀芸公主冲他一皱鼻子,仿佛也不太在乎面前的是南秦的皇帝,取笑自己的是皇帝的爱子,而自己将孤身远离家园,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皇帝的目光又飘到两个人身后,身后除了扈从皇子的人马之外,空荡荡的。皇帝脸色一变,问:“王蔼呢?北燕没有放他回来?!”
杨灿回答:“王蔼病倒了,是真的病,我在平城去看望过他,病得很重,完全起不了身。喀芸的父亲说,长途奔波,只怕人要出事,万一死在路上,他不能背这个黑锅。所以,只说王蔼病好之后再送回来。”
皇帝锉着牙齿,当着喀芸公主的面,不好骂粗话,只能忍着气说:“好吧。先请公主回营帐休息。阿灿,你跟朕到御幄去。”
杨灿知道父亲自然是要问王蔼的事,见他胸脯起伏,挽起半截袖子的胳膊上肌肉贲张,青筋暴露,小小临安王心道:妈呀,可别迁怒到我头上来……
他战战兢兢地离父亲老远,不敢首先说话。
皇帝坐下来,拳头在桌子上一锤,然后问:“你真的到平城的牢房里看过了王蔼?”
“真的。”杨灿不敢撒谎,“而且不是在牢房,是北燕单独给他安排的屋子,还挺清爽的地方。当然,人之前是受了不少罪,原来那么健壮的小伙子,给折磨得面黄肌瘦,背都有点佝偻了,我看了他身上,前面后面无数的鞭伤,新的压着旧的,我几天晚上闭眼就是那皮开肉绽的狰狞样子……”
“但是,”他又说,“这次的病,我也偷偷问了王蔼,并不是假的,是从牢狱里一放出来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王蔼虽然也想回来,但是实在支撑不住,他说他倒是愿意哪怕骨殖回来,葬在故土。但是儿臣想,死人哪有活人好……”
“你说得不错。”皇帝杨寄素来不是爱迁怒别人的性子,看了儿子一眼,又说,“这位喀芸公主,是娶给你阿兄做太子妃的,你少跟人家嘻嘻哈哈的,叔嫂之间,要讲避讳的。”
皇帝眼睛最毒,杨灿一声儿也不敢吱,乖乖点点头:“其实儿臣也没做啥……真的,小姑娘好玩,有时候逗逗她。我在平城,到底也战战兢兢的,还是她好几次帮我说话,我心里也挺感激她的……”
“感激也不能错了位置!”皇帝斥道,“人家说好了,是嫁过来做太子妃的!”
杨灿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皇帝抬手作势要抽他,他急忙往后一蹦,皮着脸说:“阿父,我不是说自己,我是为阿姊抱不平:咱阿姊多么尊贵一个人,怎么嫁过去不是太子妃呢?不应该啊!”
皇帝把手放下来,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又懂了!北燕太子早娶妃了,听说是宰相家的女儿,也是权势通天的,能休了另娶你阿姊么?能叫你阿姊当人家妾么?再说了,还有感情!感情!”
小儿郎不大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却笑着说:“感情我懂啊!罗逾那时候伴读阿兄和我,不就常常对阿姊眉来眼去,找着机会就去讨好。噫……”
“滚!”皇帝对儿子喝道,“早点回去扒了你那层皮好好搓洗搓洗,脸都黑了一圈了!”
杨灿摸摸自己粗糙的脸,嬉笑着告退了。
却说杨盼,跟着罗逾踏上了楼船,里头相当阔大,是一间一间的屋子,都装饰得豪华,但是花纹带着游牧民族的特色,看上去好不习惯!床榻也是高床,可以垂腿坐着,她甩着两条腿,把裙子翻出波浪来,抬头问罗逾:“他们说,船是晚上到岸,驿站不干净,行馆又远,所以下了锚在船上住一夜。那么明儿上了岸,还要走多久啊?”
罗逾挨着她坐下,帮她把裙摆理顺,笑道:“到平城,马车的话十天吧。”
又问:“怕苦吗?”
杨盼摇摇头,从楼船的窗户里往外看,黄河的波涛平缓,一道一道的浪头,折射着夕阳的光:“我只是有点想家。”
罗逾知道想家的苦处,环着她说:“可不是呢,我在外头五年,一到害怕、孤寂的时候就会想家,想家里的小火炉,想阿娘织布‘噼咔噼咔’的声音,想我那个年幼早夭的妹妹……不过你放心,害怕、孤寂这种,我都不会让你有。”
杨盼嘟着嘴:“要是凡事都那么简单倒好了。不过,我不怕。”
她转过脸,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罗逾:“晚上,我睡这儿,你睡隔壁?”
罗逾点点头,在她脸上偷了一香:“一个人,会不会嫌冷?”
杨盼笑了:“这才初秋,才不冷呢,我都怕自己晚上踢被子。”她又左顾右盼:“我的侍女们睡在哪儿?”
罗逾耐心地一一告诉她:“你的侍女们,值夜的睡外间好伺候你,不值夜的睡楼下,一道睡楼下的还有建德郡君皇甫亭。她一路上不声不响的,我倒怕大家怠慢了她。”
杨盼对皇甫亭不感兴趣,叹了口气揉了揉肚子:“我倒是想阿父阿母想饿了。”
晚饭也开出来了,罗逾真像照顾新媳妇一样照顾她,盘盏全端在杨盼屋子里,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拿解手刀给杨盼切肉、卷饼,桌上有煮的新鲜羊蝎子骨,他怕杨盼不习惯捧着骨头啃,耐心地一点点把肉给她剔出来,剔成一盘子推到她面前。最后问:“饭后有奶茶,不过我怕你喝不惯,偷偷从中原带了些团龙,就是这里烹煮的器具不全,可能没那么好喝。”
杨盼笑着吃肉吃饼,最后从银壶里倒出奶茶,看了看,又嗅了嗅,说:“我不挑的,我饿肚子都饿过,什么都吃得惯。”
喝了一口奶茶,表情有些纠结,但是还是咽了下去。
罗逾心里感动,伺候她吃完了,帮她把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才说:“好好睡一觉吧。楼船上会有些晃悠——”
杨盼笑道:“就像小时候的摇篮一样。”
罗逾愣了愣,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诧异地感觉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候的生活这些点点滴滴完全没有印象?
夜晚降临得比南秦晚,杨盼打了个哈欠,看看外头漫天的星子,连黄河水里也是一层密密的银光,她放下帘子,关上门,抱住被子睡觉。
没想到北边的气候真和建邺不一样。建邺的夏天像个蒸笼,秋老虎也厉害,往常这个时节,晚上肚子上搭条薄巾就够了,今儿白天还不觉得,晚上居然盖着丝绵被子还有些凉。半夜三更的,在别人家的楼船里,箱笼都锁在下头,杨盼也不想麻烦人,把衣裳盖在被子上,蜷着身子打算糊弄一夜算了。
突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杨盼因为冷,睡得浅,顿时惊醒了,暗暗的星光里,隐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开门走进来,径直到她床边。
“罗逾,你干嘛?”杨盼峻然问道。
☆、第一二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清水小甜章
罗逾坐下来, 伸手抓她凉滑如玉的脚丫子握了握, 然后说:“我就知道你嫌冷!”
杨盼的脚踢了踢他,拒绝被他抓着:“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罗逾背着光, 仿佛是不大高兴,但还是低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乱碰你。”
他厚脸皮地钻进杨盼的被窝里:“咱阿父讲的, 未雨绸缪。所以我睡在隔壁时就后悔了, 给你准备的丝绵被子太薄了,可惜我这些年一直不习惯麻烦别人,都不像个皇子, 所以愣没张口,半夜想想不对——可别到了平城拜会舅姑,结果又是打喷嚏,又是淌鼻涕的, 可才真丢死人了!”
他理直气壮的,不仅已经称“咱阿父”,而且大方落落在被窝里抓住杨盼的两只手暖在胸口, 又把她两只冰凉的脚丫子塞进自己大腿中间暖着。
他说:“咱阿父说的意思我也明白,有的事不能够迟疑, 该当去做就要做,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所以我不能等明儿个你着凉了再寻医问药大家麻烦,还是今天灭隐患于无形吧。”说完, 探头在杨盼鼻头上亲了一下。
杨盼背着光也能看见他颊上笑肌圆嘟嘟地被勾着银光,然后光熠熠的眼睛闭上了——真的就是来暖床的。
杨盼一时睡不着了,睁着眼端详了他好一会儿,他倒是放松得很,一会儿握着她手的那双大手就徐徐松开了,他顿时一激灵一样醒了,见杨盼眼睛还睁着,摸了摸她的手和脚都暖暖的,又检查似的摸了摸她的后腰,然后满意地说:“我帮你把被角掖好,应该能够暖和到天亮。”
杨盼小泥鳅一样缠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说:“不行,还冷呢!”
那条胳膊顿时都僵住了,杨盼的腿蹭着他的腿,感觉某处硬硬地鼓胀起来,心里便如擂鼓一样有些紧张。
罗逾过了一会儿才说:“好,那我再待会儿。”
他大概是睡不着了,哄小孩似的哄杨盼:“睡吧,睡吧,不早了。你睡着不冷了,我再走。”
杨盼问:“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罗逾说:“我妹妹小时候不好好睡觉,我也这么哄她呢,要讲多少个故事,唱多少首歌,才能骗得她睡觉。”
杨盼说:“你把我当妹妹啊!”
罗逾摇摇头,有点小窘迫。
她又歪缠着:“你怎么不给我唱歌呢?我不如你妹妹吗?”
罗逾大概除了那个妹妹,从来没在人前唱过歌,迟疑着不答应。
杨盼在他怀里扭了扭撒娇——在家经常撒娇,撒得自然而然的。
“我给你唱,你别瞎扭!”
那厢近乎哀求,等杨盼安分了,才在她耳边低低地唱:
“那黄灰色可爱的小山兔,
离开草地后是多么悲苦。
我可爱的小小孩子,
离开阿娘之后多么孤独。